二十八楼的另一间办公室里,与此同时进行的谈话,也恰恰进展到了这个题目。
谈话的双方是戴希和新任的大中华区人事总监叶家澜。叶家澜四十刚出头的年纪,在中国公司的人事部门已经工作了六年多,也算西岸化工元老级的人物,她先后做过负责招聘、福利和培训的人事专员,朱明明从总裁秘书调任人事专员的时候就和她一起工作,后来朱明明升为中国公司人事经理,成了叶家澜的上司。再后来朱明明升任大中华区人事总监,叶家澜也随之被提拔成中国公司人事经理,这次朱明明突然离职,她才意外地获得机会补上大中华区人事总监这个缺。
由叶家澜顶上朱明明的位置,肯定是李威连在离开公司前做的决定。在那一整天的面谈中,她被安排在第三个,可见李威连对这个职务人选的重视。李威连最后布置工作的邮件中,把后续重组中人事方面的关键任务都安排给了叶家澜。philips一接手,就正式任命叶家澜为新的大中华区人事总监,显然是和李威连达成共识的。
五月开始,戴希就在叶家澜的手下工作了。她们最主要的任务仍然是落实重组相关的人事变动和制度革新。
两周过去之后,戴希完全熟悉了叶家澜的工作风格,也领悟到李威连在安排她们几个人时的巧妙用心,现在这样的状况必然是他不愿意看见,却又别无选择的结果。
叶家澜办事严谨、沉稳,是个经验相当丰富的人事经理。过去几年她不如朱明明提升得快,外人很容易把这归结于朱明明曾经当过李威连的秘书,与他分外亲近的关系。但是现在戴希懂得了,李威连确实很善于把人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可他最喜欢的下属却是与他自己有相似风格的人——精明强干、野心勃勃、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喜欢挑战和革新。朱明明正是符合这些特征受到他的偏爱,因此他不断地给朱明明更大的施展空间,而把以稳健见长的叶家澜放在略低一级的位置、用她的实干来奠定坚实的基础。
这次重组中李威连把朱明明派去筹建研发中心,肯定是想充分发挥她大胆积极的工作特长,他一直都很信赖朱明明,把她安插在gilbert的身边,也是出于随时监控gilbert动态的目的。可叹的是,向来胸有成竹的李威连,这次却在朱明明的身上栽了个大跟斗,难怪他会大为恼火——是什么导致了他如此善待的人的背叛,想必他至今都还想不通吧。
“戴希,你做得非常好!”叶家澜刚刚放下手上的文件,笑吟吟地夸奖了一句。
戴希也笑着眨了眨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样显得不够谦虚,但就是说不出“都是carrie你指导有方”之类的客套话。她有些局促地朝窗边望去,那窗下也放着一盆绿茵茵的棕竹,戴希的心头仿佛被那绿叶轻轻一触,没办法,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李威连,即使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离开了。
是他说的——从现在就开始学习拍马屁吧,很有必要。
戴希垂下眼睑,我就是学不会呢,你说怎么办?
叶家澜并没留意到戴希的心绪起伏,她在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多少有些刻板,今天她似乎感慨颇多,紧接着又说:“咱们不到两周就把重组相关的人事细则草拟出来,连philips都相当满意呢。我上午刚和他谈完,他原则上都同意了,这样最迟在这个月底前就可以发布出去了。”
“是啊,那真的很不错!”戴希搜肠刮肚,就找出这么句话来。
叶家澜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年公司里太动荡了,本来都指望着重组完成后,一切能够尘埃落定,哪里想到又……唉!好在philips很稳得住局面,现在我们这份细则一出,所有人盼了快半年的实惠都兑现了,大家也可以彻底安心了。”
“戴希,你虽然是新人,可表现大大好过预期,趁重组我就把你从助理直接摆放到专员的位置了。相应的级别和薪酬都往上调一级。通常这样的升职至少要工作一年之后才有。”
“啊?carrie,我……”这回戴希真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家澜看看戴希涨红的脸,以为年轻姑娘是害羞,便很大度地笑了:“是你自己做出的成绩嘛,升职也是应该的。”
叶家澜和戴希拟定的这份细则,确实给所有中国员工带来了莫大的实惠,这也是当初李威连全力以赴发起重组的重要目的之一。这些天来公司里有不少传言,说李威连在向总部辞职时,曾就这些内容和董事会做了极其艰苦的协商,philips初到之际,大家人心惶惶,不知道当初的指望是否会落空,但就philips的一系列稳定举措和他对这份细则的认可来看,李威连应该取得了与最高管理层谈判的胜利。
戴希参与制订细则的这段时间里,完全看出李威连临行前把严肃认真而缺乏创意的叶家澜提拔上来,就是为了让她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留下的思路。
他所承诺的实惠是做到了,然而他所设想的创新呢?
此时此刻,戴希回味着四月初的早晨,李威连坐在“逸园”里他那间风格典雅的办公室里对自己说的话,她记得他所说的人事制度新建,绝不是现在这样仅仅面向利益和稳定,而是富于想象力和时代感的,他一定有非常新颖的创意,还需要戴希贡献她自己的才智和敏锐。
雄心与展望在这个春天戛然而止,只在心底留下袅袅余味。
叶家澜当然不会了解戴希的所思所感。她开始进入下一个话题:“戴希,公司决定不再继续租用‘逸园’了,行政部已经开始物色新的大中华区总部地点,你之前一直负责‘逸园’的改造工程,对那里的情况最熟悉,所以就还是由你负责搬出‘逸园’。”
“不在‘逸园’了?!”戴希叫起来,心头的苦涩一下子弥漫开来,“为什么?”
叶家澜叹了口气:“可能是嫌那里开销大吧,而且老洋房虽然气派,总不如现代办公楼方便。”她果然很谨慎,一字不提李威连。
“可是刚刚才改造好的……”戴希轻声说,她和大中华区的其他人一样,对李威连实际拥有“逸园”这点仍然一无所知,但是她深深地了解李威连对“逸园”的钟爱,他与这栋房子之间仿佛血肉相连般的牵绊,让戴希既好奇又感动。最主要的是,在她的心中始终怀着一个不足向外人道的小秘密:不论他是否远离,自己一定能在“逸园”等到他的归来,他的房门还要由她来开启呢。
戴希抬起头:“其实改造前搬出了很多东西,那里……现在没剩下什么。”她听出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赶紧住了口。
叶家澜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人走茶凉固然令人感伤,但却是无奈和必须的。对于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每一个人来说,李威连的时代已经结束,纵使有诸多怀恋与不舍,早晚总要接受这个现实。她理解公司的决策,把大中华区总部搬离“逸园”是标志性的行动。
叶家澜用轻松的语气说:“那正好啊,就不用太费事了。我和行政部说好了,具体的搬家工作还是由他们来做,你就指点一下,不要花很多时间。”
“我知道……”戴希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了,“william的东西怎么办?”
叶家澜愣了愣:“哦,你先收起来,请lisa来处理吧。”
戴希低下头,于公于私,lisa肯定还会和李威连保持联系,但是她休假两周后回来上班,跟philips的秘书交接完工作,就转去raymond那里,开始学习供应商管理的工作。这些天一直忙着跟raymond出差,熟悉各地供应商,偶尔和戴希在msn上打个招呼,也从来没提起过李威连的现状。
“carrie,那我先走了,去‘逸园’做些准备。”
“等等,戴希!还有件事。”叶家澜满面笑容地摆摆手。
看着戴希,叶家澜的表情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戴希,你知道原来maggie要去筹办研发中心的,她走了之后这个工作没有人接手。今天上午p对你的能力相当欣赏,他想要你去研发中心接maggie的班。”
“我?研发中心?”戴希大吃一惊。
“是啊,真是个非常好的发展机会呢。假如你去的话,就可以再从人事专员升到人事经理了。呵呵,戴希呀,你可坐上直升飞机。”
“可我……一定要去吗?!”
戴希着急的模样让叶家澜有些意外,也有些好笑,她连忙安抚:“这不是先问问你的想法吗?别担心,你好好考虑,公司也会充分尊重员工自己的意见。当然我个人觉得这个机会难得,唯一的麻烦就是要常常出差去北京。戴希,你还没结婚吧?有男朋友了吗?”
戴希点头,又摇头……她的心忽然便如一团乱麻。
“嗯,有男朋友的话就先和他好好商量,再做决定吧。”
离开叶家澜的办公室,戴希经过自己的座位拿起皮包,就直接下了楼。五月中旬的太阳已经能把人晒出汗来了。正如李威连第一次把她叫去“双妹”时所说的,从公司不紧不慢地走到“逸园”,刚刚好用去十五分钟。这段路现在戴希走得如此熟悉,熟悉到了能在每一个路口、每一片橱窗和每一棵梧桐树干上找到记忆——虽不久远却已深植心底的记忆。戴希懂得,这样的记忆是难能可贵的。
初夏的阳光像一袭轻纱披在“逸园”洁白的胴体上,草坪和灌木都绿得发亮,丁香树叶在微风中不易察觉地舞动着,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亮,繁花俱已凋零。在戴希的眼中,今天的“逸园”展现出她从未领略过的至美,美得这样孤寂、这样落寞、这样出尘而忧伤——我要离开你了,今后又会有谁来陪伴你?
从包里取出手机,戴希选了孟飞扬的号码,犹豫再三,她却始终按不下那个拨出的绿色键。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她和孟飞扬中断了联络,在这个巨大城市的两千万人口中,他们像两个陌生人般各自生活着。
这不是真正的分离,因为谁都不曾画下句点,他们只是在等待重逢的那一刻,并且在等待的同时,咀嚼着对彼此的情感、体味着爱的含义。
自从那封匿名邮件发出的第二天清晨,孟飞扬在戴希家的楼下目送她离去后,他便投入到没日没夜的工作中。短短的一个月中,他出差十多次,能不待在上海就不待在上海,就连五一假期都在公司加班。对如今的孟飞扬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自己的家中过夜,厨房里新接的热水龙头和洗手间修好的暖风机,这些戴希都还没有用过,严冬已然逝去。正如孟飞扬心中满怀的爱和眷恋,先在不经意间中冻结,继而又被春风催融,最后残存的一点水渍也随着升高的温度蒸发了,消散在恣意飘荡的空气中,似乎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昼渐长、夜渐短。极少的几次清晨,孟飞扬彻夜看碟后连做了一两小时的乱梦,头昏脑涨地在自家的床上醒来。他的家位于二楼,小阳台的窗外有一棵长得十分茂盛的广玉兰,春天的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很早就在枝头鸣叫,孟飞扬被吵得再也无法入睡,便蓬头垢面地猫到窗前,想悄悄看一看小鸟儿那翠绿的羽毛和圆溜溜的黑眼珠。
然而每次他只要一接近窗台,小鸟就啾鸣着腾空而起,转眼飞得无影无踪。
“戴希……”孟飞扬感受到剧烈的心痛。几年前他曾经不得不这样看着戴希飞走,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准备好接受她一去不回的结局。然而她回来了,是为了他回来的!这让孟飞扬又惊又喜,可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持续的时间何其短暂,短暂得犹如一场春梦。
他的心在一遍遍的自责、埋怨、期盼和绝望中煎熬,理智却逐渐从纠结缠绕的情感中突破出来,孟飞扬发现,自己要想恢复畅快的呼吸,就必须重新认识自己对戴希的爱,理清得到和失去的意义。
——戴希,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回来。这个念头像火柴划出的一线微芒,每次出现都被孟飞扬在巨大的痛楚中狠狠地掐灭。但这一个月中,他逼迫自己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现在孟飞扬已经能够得出结论:理想和爱情的矛盾才是不断困扰他与戴希,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烦恼的元凶。
他不得不质问自己,让戴希为了他而放弃梦寐以求的心理学事业,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这样坚持下去,他们真的能够获得幸福吗?他作为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又怎能以爱之名占有戴希,却剥夺了她自由飞翔的权利?
但是孟飞扬积聚起全部的力量,也只能提出而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戴希,就像连接着他心脏的脉络,哪怕只要想到她的离开,都会使孟飞扬痛楚难耐。他知道光靠自己不行,他必须携着戴希纤巧的手,看进那对漆黑双眸的最深处,他们才能共同找出答案。
还好他几乎没有时间在上海,因此不必太艰难地克制见到戴希的渴望。他们曾经分开过三年,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离别只是重逢的前奏,孟飞扬相信在下一次重逢时,他们将有机会验证彼此最真切的情感。
这天,孟飞扬被柯正昀请到新家做客。
孟飞扬下午刚从南京出差回来,在火车上他接到柯正昀的电话。好久没有和老柯联络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上去蛮响亮,似乎精神不错。孟飞扬没有犹豫就接受了邀请,出租车驶进老柯所说的街道时,孟飞扬就看见柯亚萍瘦小的身影,站在竖着“龙里新村”石牌的小区门前。
孟飞扬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招呼了一声:“亚萍!”
“飞扬!”柯亚萍快步向他迎来,这段时间孟飞扬频频出差,在公司的时候也尽量避开柯亚萍,不愿与她单独相处。柯亚萍好像很能揣摩孟飞扬的心思,整个月来都未曾主动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