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回到了那间属于他的病房。吃过午饭他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阅读,这是他患病之后每天必做的功课,起初他读一些易读的趣味性的东西。后来他觉得这些作品没等咀嚼便消化掉了,于是他找来一些要动动脑筋的读物。使自己的速度大幅减慢,他的床边堆起了东方的经书和西方的宗教典籍,他改换图书品种的目的是试图以理性的阅读来抵销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他在寻找答案,从而说服自己不再怕死。
他想弄明白的是,是什么使人对死亡如此望而生畏,把这个搞清楚了,才可能坦然地去面对那件事。的确,他得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哪怕是自欺欺人,但必须得有一个理由。
他被这个问题纠缠得头昏脑涨,后来他神智中跳出了“妒嫉”这个词。他认为死亡是一件过于个体的事,一个人死了,其他人还活着,这个死去的人注定永远地被抛弃了,他的妒嫉是必然的,他妒嫉别人的生存,如果有这样一种假设,世上的人同时都死去,人对死亡的恐惧就会小得多,那又是为什么呢?人对世间的留恋事实上是对人类大家庭的留恋。只要人类一息尚存,人就永远惧怕死亡,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世界,是一件多么孤单无望的事呀!
少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本摊开的书,这本书随意地展开着,是吹进窗子的风使它保持这样的形态,书很新,少华捧到眼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油墨味,把书合起来,看到了书名:《风俗》。
少华凌乱地打开了书,随意地翻阅着,神态像打坐的僧侣。五分钟后,他的目光被一行黑体字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小标题——“多次的诞生”:
缅甸墨吉地区的居民至今还按照传统的风俗习惯计算年龄,小孩刚一出生,他们的年龄即为60岁,过一年后反为59岁,以后依年递减,当过完一岁生日,也就是实际上的60岁时,就算第二次诞生,这时的年龄算为10岁,过一年后为9岁,又依年递减。当再次过完一岁生日,也就是70岁的时候,为第三次诞生。到80岁的时候就算第四次诞生了。所以活得久的人都算作一生中诞生多次的人。
少华把这段文字一连看了好几遍,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起身找来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翻出了名篇《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前几天他刚刚又读了一遍,他再次把它找出来,是觉得文中那个迷宫与他此刻读到的缅甸风俗有一种瓜葛,但它们的联系究竟在何处,却说不出来。
少华陷入了苦思冥想,缅甸墨吉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计算年龄的方法本质是什么,它带给墨吉人的死亡观是什么,难道一个“诞生”多次的人真的会不再恐惧死亡,因为他已经“赚了”。
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墨吉人的本意可能是善良的,所以才撒了一个敦实的谎言。可是人怎么能与自然较量呢?自然从没有说过人只能活60岁,也没有说过人一定能活过60岁,墨吉人的这个风俗其实是反自然的,甚至是残忍的。少华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谚言,人生七十古来稀。在这里,70岁也成了一道寿限,与墨吉人的60岁如出一辙,《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那个中国古代的总督,写了一本迷宫式的书: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却又活了回来。也就是说,60岁的墨吉人明明可以死了,却又活了过来。方法很简单,只需不断地加上10岁,不断地自我蒙骗,那些加出来的岁数其实就是那总督的迷宫,最后它在生命中开始分岔,它的汇合处却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
死亡是唯一的花园,在走进这座花园之前人类拥有了无数迷宫以及无数次分岔,那些分岔的小径代表了身体的最微小的部分,它无限地分岔,可以是皮肤,可以是血液,可以是一些最细小不过的东西,它非常均匀地把身体分离开来,条条小径通向死亡。
死亡把每个人都区分开来,使人间社会成为一个永恒的虚幻之地。从理论上讲,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相遇的,因为人的一切都取决于时间,而时间也在分岔,世界上没有两个人会在同一时刻出生或死去,人注定了是个体,甲与乙今天在一起喝酒,可是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乙明天就要死了,乙明天的死将使今天的喝酒变得没有意义,因为甲永远拿不出他曾与乙喝过这顿酒的证据,当事人的死亡使所有类似证据的证明都不存在,少华似乎明白过来了。他和所有人类的关系只是水中花镜中月,经不起推敲,哪怕自己现在不死,哪怕自己活得很长,都不会绕过那座花园,愚昧的墨吉人和好不到哪里去的中国人其实是一个人,也是一亿亿个人,分岔的小径将会告诉他们,何处是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