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南州就是他的命,他爱南州,这个地方令他着迷。
四年大学,他轻轻易易地拿了两次一等、一次两等奖学金,第四个学年没得拿,是因大家都毕了业。按这个成绩,考个研究生是没问题的,他偏又脑子出了鬼,讨厌极了读书,觉得自己再读它几年,不小心再赚个博士来读,一熬就三十岁了,半辈子耗在书本上,人活在世上究竟图个什么呢?况他的英文又是弱项,现在的研究生考试其实是在比英文,要耗一股劲去对付那蚯蚓般的洋鬼子文字,想想更没劲了。他只是不想离开南州这地方。
黄三木做书生的年代缺少了点做官福份,早先只做过两年学习委员和几年课代表,入了大学,瞎撞撞竟捡了个团支书当起来,到了大三,高年级的元老们一走,他竟做起系里的团委书记,这官做得也委实不小了。
中国的官论的是为人民服务,服务好了自己也大有好处。像系里、班里的干部,毕业分配时少不了是优先考虑留在南州的。
那时的黄三木雄心勃勃,心里常念叨的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类的句子,这些句子洋溢着伟人少年时代的自命不凡,以及后来的确不凡的历史事实。在黄三木之前的历任团委书记,现无一遗漏地留在南州的党政机关工作,最走运的已经做起了文化厅的厅长,处级就有好几个了。
那文化厅的厅长荣易胜,是政治系的第二任团委书记,这第二任自然是指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二任,文革期间的大学生现在是作不得数的。那天荣易胜到政治系里来风光,一辆乌亮亮的轿车停在系大楼下边,与系里的老师和学生干部座谈了一回。黄三木细细地看了,那荣易胜个头矮矮的,一张脸是最普通不过的脸,头发也没能油光光地往后梳,仍自然原始地遮挡着脑门,只是一副眼镜看上去值好几个钱,文化厅长不时用手指顶一下镜框,一笑就能笑出个春天来,就真像是有文化了。
黄三木觉得做厅长的确很风光,他是必须做厅长的,然每次想起荣厅长,觉得他委实没有稀奇处,渐渐就把厅长看小了。那天荣厅长和大家谈了回中国文化,把大腹便便(pian)讲成了大腹便便(bian),听去像在讲拉大便样别扭。他和一位爱好文学的学生干部讲什么托尔斯泰的成名作《战争与和平》,又犯了小小的错误,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而他在二十六、七岁时就已在俄罗斯文坛名声大震了。黄三木觉得自己去当这个文化厅长会更好些,至少能把大腹便便和托尔斯泰等问题讲得更准确些。
人无完人,话也得说回来。荣易胜在文化界是有声望的,一是他的政治地位,二是他在中国现代革命史方面的研究。要谈起嘉兴南湖,红军长征,八年打鬼子,四年打老蒋,个个毛孔都能讲清楚明白。他做这个文化厅长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是称职得多了。黄三木对中国现代革命史也是行家,单就延安整风一节,他就在复旦大学学报上发了两篇论文,这件事荣易胜也听说了。黄三木觉得自己要到荣易胜这年纪,各方面的成果应该更大些。
他觉得荣易胜的论文偏于知识性,没有什么大的突破,荣易胜是胜不过他黄三木的。等毕了业,去省机关混上几年,局长、厅长,不小心就坐上了副省正省的位置,再往下,想都不敢想了。然他终禁不住中南海的诱惑,政治局委员、常委,总理总书记什么的,也暗暗地让他热恋了好几回。这种话不能跟同学们说,说了也只能以逗乐的性质,自己对自己有话还是得说的。
黄三木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入魔了,回答是否定的,一个有作为的人,在这样年纪,抱负是该有的。各种抱负须因人而定,山里人该抱负自己造幢洋楼,城里人该抱负自己买辆本田王摩托,普通的知识分子该想想博士教授头衔和一两本出得人头得地的书,像他黄三木呢,有学问,有资历,有水平,恰又是拿破仑走出炮兵学校,毛泽东离开湖南一师的年纪,他有什么理由阻挡自己往高处思想呢?他喜欢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话,是不是好士兵倒不见得,有一个道理是看准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是决不会有出息的士兵。
黄三木学的是政治系,他认为将来该吃政治这碗饭,这碗饭不好吃,吃起来也能让人眼红。
列宁同志也说过那么伟大的一句,原话记不清,反正有这么个意思,说人把理想定得远大了,努力一番,哪怕没实现这理想,最终的成就也比普通人大了。
黄三木每天考虑的都是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能不能留在南州,逃脱回到小市小地方做小老百姓的命运,那是普通学生考虑的问题。
孰料,风云变幻,非人力可及。黄三木倒霉的时刻也渐渐来临。就在他毕业前,天下大大地一乱,学生地位价值与其时的人民币一般狂跌。系里老师说了,今年的学生分配,除了南州本地学生外,概不得留在南州。本来就不可能留在南州的学生乐了,这年头人都巴不得自己走运别人倒灶。黄三木痛苦了一阵,心也就平静了。青云市是个方方面面都不显眼的小市,青云镇倒是南州地区六个市中最美的一个市城。碧绿澄澈的青云江,依着青云镇缓缓流过,山青水秀景物绝佳。
南州留不住,回到青云市,给市长书记们做做秘书也是挺好的。
做厅长和省长的梦,得缓一缓,一切都从市长秘书起头干,市长用顺手了,看出才能了,就给放到市里重要的岗位上,几年一混,市长市委书记就不是别人,是他黄三木了。当今社会时髦的是下农村下基层锻炼,在市里干好,基础打实了,将来到省里做起官来就更加顺了。风顺帆悬,上得就快,说不准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
六月到了中旬,班里同学传开了,说有两人已在南州落实了单位,单等毕业后报到上班了。
黄三木一急,就跑去找系总支书记和系主任。
秦书记和董主任都看中黄三木,头脸都极熟的。两位领导见系里最出色的学生着急,也就偷偷地把老底摊给他了。领导说:今年的学生都是要回原地去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特殊的情况。班里的两个学生,钟蕾和翁力,一个是国家某部副部长的外甥女,一个是龙山市市委书记的儿子,他们已经被省财税厅和省交通报接收了,都是有关方面打了招呼的,没有什么阻力。
秦书记说:作为系里面,总是希望学生分配好的,能够留在南州的,越多越好。然近年来大学生分配形势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糟糕。学校分给系里的留南名额很少,社会上向政治系要人的单位到现在还一个都没有。黄三木听着听着,眼睛都急出了血丝。董主任表扬了黄三木四年来的学习和工作,认为他各方面是不错的,按理应留在南州。
两位领导商量,决定再去给系里争取一个名额来,同时,要他自己到各单位去跑跑看,最好是有单位接收,否则,有了名额也是白搭。
黄三木没头苍蝇似地胡乱联系一通,各单位人事处长见了都是白眼。七月八月九月一过,他就怅怅然地站在养鱼场的院子里。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只像青云江上一团水雾。似浓又淡,似近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