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我中了暑。再醒来时，就对上姜逢充满歉意的眸子。</p>
他亲自为我端来汤药，轻轻吹后，送到我的嘴边：「姝儿，那天你来了御花园，怎么也不派人通报一声？」</p>
见我神情恍然，他又连忙道：「柳氏目中无人，我便教训了她几句。你可不要放在心上。」</p>
可我不过是略觉得困倦才出了神，压根就没想提起柳琴书。</p>
我的视线向下移，撞上他那双靴子。</p>
是一个陌生的崭新款式。绣着花儿鸟儿，看起来歪歪扭扭的。</p>
我疑惑地问：「王上，怎么想起换靴子了？」</p>
姜逢「哦」了声，声称是发现原来的穿破了。我便很自然地接话说，日后我再为他做一双。</p>
多年来，姜逢一直都穿着我亲手缝制的鞋。当上王后之后，我闲暇的时间没有以前多了，想让宫里的绣娘做，他却闷闷不乐地赌气道，孤只要姝儿送的，其它的穿不惯，也不喜欢。</p>
如今，他却对我笑说：「此等琐事，便不劳烦姝儿费心了。我是瞧柳氏那刚好有一双现成的，就先拿来穿了。等日后再让绣房慢慢做几双也不迟。」</p>
姜逢向来是个对自己要求近乎完美的人，断不会接受这样粗糙的绣工。好像想到了什么，我忽然心悸得厉害，忍不住痛苦垂下头。</p>
他立马慌张地拥我入怀，抚摸着我的头发：「姝儿，怎么了？」</p>
我贪婪地嗅着他怀中令我熟悉的气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一些：「没事，只是还有点难受……阿逢，我睡不着。你陪陪我。」</p>
他柔声道：「好，今晚我就在这陪你，哪也不去。」</p>
我沉沉睡去，在梦中好像又回到了少时的那条永巷。在冷宫的时候我们经常饿肚子，他便信誓旦旦地跑出去说有办法给我弄到吃的，可其实就是挨了一顿毒打，这才换来几块人家吃剩的桂花糕。</p>
桂花糕的味道让我回忆起家乡，我一边哭一边吃，姜逢却很开心，说只要是我想要的，就算得去天上摘星星他也乐意。</p>
可惜场景又突然变成了噩梦一般。我兴奋不已地朝他跑去，他却转过身，将桂花糕递给了一个美人。那美人伸手接过，梨涡浅浅裹着笑。两人看起来般配极了。</p>
「姜逢！」</p>
我惊坐起身。</p>
屋中已不见姜逢的人影。</p>
在旁守夜的芳儿支支吾吾地回禀道：「王上……去柳姬娘娘那儿了。听说夜里她胳膊不知怎的起了痱子，又哭又闹的。王上被吵得头疼，便过去了。」</p>
我颤颤巍巍地下了床。</p>
柳琴书所在的长乐宫离此处极远。当时姜逢嫌她的到来过于碍眼，特地命人为她挑了处偏僻的居所。正值七八月的酷暑，夜里总是容易下暴雨，我却来不及带上伞，脚底下也好像受了什么无形的控制，操控着我机械地往长乐宫走去。</p>
虚掩的门内，鎏金香炉袅绕着若有似无的白烟，仕女屏风隐隐约约映出两人的轮廓。</p>
烛火映照下，正对面榻上的柳琴书眉头微微轻颤。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委屈：「你若是厌恶我，当时便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和父亲挑明，何必假惺惺呢。」</p>
「世间女子，没有一个不想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可你只爱重王后姐姐，讨厌我，那我又算什么……」</p>
美人一改昔日刁蛮，簌簌落泪起来别有一番风情。</p>
而他随后咬牙吐出的话语，也终于将我的心跳死死扼止：</p>
「琴书，我…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p>
眼见着姜逢从面无表情直至眸光缱绻，从冷眼旁观直至拥她入怀。我身形不稳，几近目眦尽裂。</p>
柳琴书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红彤彤的藕臂，娇嗔地怪着内务府送来的冰块太少了，这才导致她热得发起痱子。姜逢便好声好气地安慰她，并许诺以后送去长乐宫的东西不会比承欢殿少。</p>
两人如遇知己，无所不言。也不知那榻上的纱幔是何时落下的，里头逐渐开始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又撩拨人心的暧昧声响。</p>
我心下猝然悲凉。没控制住，拢住一把珠帘，松手，哗啦一片，玉珠碰撞的声响极是清脆。姜逢猛地转头看我，目光惊讶而又陌生。</p>
一阵惊雷震破云霄。恍然间，我浑身无力，感觉下体涌出一股热流，顿时失去知觉，直直地倒了下去。</p>
有宫人惊恐地尖叫：「不好了！不好了！王后娘娘见红了！」</p>
两年前，我与姜逢也曾有过一个孩子。</p>
那时楚国边境正有流寇作乱，姜逢御驾亲征，我则在后方救援战损的兵民。月儿便是这个时候有的。</p>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夜里，营地突遭偷袭，我为了替姜逢挡下一剑，永远地失去了月儿。</p>
那之后，我便很难再有身孕了，就连身体状况也愈发不堪。可中宫不能没有嫡子，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再配得上王后之位，这令姜逢很生气。他说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从来都只是我这个人，能不能生下孩子又有何干系。</p>
这一回我因柳琴书的忽然到来而感到莫名患得患失，以至于我并未注意是何时有的身孕。我的孩子又一次没了，姜逢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我却分不清他究极是自责还是惋惜。只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p>
姜逢手足无措地向我解释：「姝儿，对不起，我……」</p>
「那天许在长乐宫喝了酒，一时被柳氏蛊惑了心窍。若我早点发现你在门外，我们的孩子说不定就保住了。」</p>
我一时无言，蓦地有些烦闷。他的「若我早就知道」「若我发现」这几个句子令我无端地感到十分抵触。已不知被他说了多少遍，无一次不是和柳琴书有关。她好像已然融入到他的生活中。</p>
我轻轻抽走了手，这让姜逢顿时慌得六神无主。他再次霸道地将我抱在怀里，就像从前一样。他知道，我脆弱的时候，最喜欢被他踏踏实实地拥着。可此次，他身上属于陌生女子的浓郁迷迭香扑鼻而来，我惊吓连连，从中奋力挣脱出来。</p>
他如临大敌，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将外衫褪去扔到一旁：「你对迷迭香过敏，我险些忘了。还好，还好……」</p>
还好，还好什么呢？我不明白。</p>
原来他还能记得我只对一种香料过敏，那就是迷迭香。可同时他也清楚地知晓，整个楚王宫只有柳琴书挚爱迷迭香，却默许了她每天使用，还不惜尽数沾染到了自己的身上，带到刚小产的我面前。</p>
我缓缓开口，气若游丝：「王上若真心喜欢柳姬，可以不用那样偷偷摸摸的。」</p>
我并不是善妒的女子，深知三妻六妾实乃常理之事。姜逢却当机立断道：「姝儿，你这说的便是气话了。这几日我对柳氏稍微和颜悦色些，不过是为了应付朝廷上那几个老头，逢场作戏罢了。」</p>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眸光坚定而又恳切：「我答应过你，没有人能比你更重要。我已下令将柳氏禁足在长乐宫，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理睬她了，好吗？」</p>
那样的真诚，令我止不住地落泪：「可是我们的孩子没了。」</p>
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过我的脸：「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p>
我没忍心告诉他，其实我被伤了根本，再也不能生养了。可我无比贪恋他的存在。只有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庞，我总是会心安许多。</p>
我展臂，紧紧圈住他：「好。」</p>
从少时互相依赖长大的情分，哪是这样说断就断。我大概是再次原谅了他，再次相信了他。我发誓，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