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赖瑞·亚布黎安道,“我能对谁说?谁会相信我,并且相信不是我的错?”
只有活生生被逐入地狱的人才能离开地狱,回到活人的世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你需要一扇地狱门、一个灵媒,还有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
当时,我比现在年轻多了,自以为无所不知,打定主意不跟随我知名父亲的脚步。我想要更伟大的冒险,更加光彩夺目。我想要成为夜城的印第安纳·琼斯,自古老的藏宝地挖出遭人遗忘的宝物,然后以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价钱售出。我在夜城图书馆里耗了很多时间,耐着性子埋首在零散的书柜与私人藏书里翻阅日记、年鉴,以及不为人知的历史。寻找能够指引正确方向的线索,带我走向某些自历史指缝滑落的无价之宝。夜城里有不少宝藏猎人,但我自认从来没人像我采取这么有条理的研究方式。有时候,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仔细搜寻而已。
我刚满二十岁,已经弄到了一些战利品。我找出了一些重要的物品:七层纱的真品之一,也就是莎乐美为了取得施洗者约翰的头颅,在她父亲面前跳舞时所脱去的薄纱;一副由萨德侯爵头颅中的牙齿所制成的假牙;还有一把戳刺先生的匕首。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是足以建立一定的声望,收入还算优渥。
我要找出某种特别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能让人们坐直身子集中注意的东西。圣杯、石中剑,或是梅林·撒旦斯邦失落的心脏。把目标放大,成就自然就大;那个年纪的我会说很多这种励志鬼话。
那天晚上,我在骗徒酒吧里喝着一杯冰镇梅洛葡萄酒。那是一间非常高级的小店,酒客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愿意不择手段爬上顶峰的年轻志士,就是那种跑去交换名片,而非口头上互相介绍的地方;人们会露出鲨鱼般笑容、像只孔雀般悉心打扮,还会在目标没发现的情况下暗中捅他一刀。骗徒酒吧是个舒适而非时髦的场所,有着一尘不染的橡木镶框墙、铺满衬垫的包厢,以及最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乐。就夜城的标准来看,这里正常优雅得令人耳目一新;一个宁静祥和的绿洲,从来不曾人满为患,因为人们不会为了追求宁静祥和而前来夜城。
这地方的老板是个身穿花呢套装、佩戴珍珠首饰和夹鼻眼镜的好脾气老太太。一头灰发、慈祥和蔼,谈起钱来整个人就像支捕兽夹。伊莉莎·福利顿女士,永远愉快、永远热情、概不赊欠。只有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吧台后方的霰弹枪。她从前办过一间私立女子学校,后来学生烧掉校舍,将半数教职人员献祭给一个巨大的柳条人。真是一群慷慨激昂的女孩。福利顿女士会在第二杯柠檬波特葡萄酒下肚之后幽幽地道。
当晚,我都在与海滩拾荒者聊天,他是个充满军事风格的干扁瘦子,一天到晚在夜城里多到数不清的奇珍商店与旧货卖场里找寻各式各样的好货。那些地方专门买卖经由时间裂缝进入夜城的奇物,也有一些是来自其他空间与现实的观光客与侨胞的口袋。这类物品大部分都是垃圾,但是海滩拾荒者有办法在沙漠中找出一只国王企鹅,并且在卖出之前教会它说话。他那个礼拜收获颇丰,所以我让他请客,然后耐心地听他以轻描淡写的语调炫耀他的战利品。
“莎士比亚首份对开本《弥补之爱》。欧森·威尔斯的‘黑暗之心’小卷录影带。一张采石工乐团的四十五转唱片;遗憾的是,已经放到快烂掉了。我非常喜欢平行时空的历史,不过我宁愿没看过某本一九五○年代《花花公主》杂志上,休·海夫纳年轻时的裸照。喔,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烟灰缸,用狼人的爪子做的;很棒的小东西,只是有个尴尬的习惯,就是会在满月时变回人手;这有点吓人,如果转变时你刚好在上面压熄香烟。”
我在等他说到换气时趁机吹嘘一下自己的战利品,结果却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有个非常美丽的女孩走了进来。年轻活力,充满朝气,仿佛走在游行队伍前方般地大步走入酒馆。她身穿紧身t恤与更紧身的牛仔裤,外加牛仔靴以及各式各样小配件。肌肤净透到仿佛会发光,深邃的大眼,鲜红的嘴唇,短短的金发。她毫不费力就让我目瞪口呆。好吧,美女在夜城里多到根本不值钱,但是她……与众不同。
当她停在吧台中间左顾右盼时,四面八方的交谈声统统安静下来。所有年轻人统统跃跃欲试,打算攫取她的目光,结果却在她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同时受到冷落。她轻快地走到我身旁。海滩拾荒者失望地轻叹一声,优雅地让出座位,跑去找别人聊天。我显然已经名草有主了。那个女孩晃到我面前,面带灿烂的微笑。近距离下,我看见她的t恤上印有著名的“如果还要问价钱,那你肯定付不起”字样,还有她t恤底下没穿胸罩。我对她轻松微笑,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在我身边上演,然后比个手势,请她将可爱的小屁屁放到我身旁的高脚椅上。她发出愉悦的声音,坐上椅子,张大眼睛看着我。
“别坐得太舒服了,亲爱的;你不能留在这里。”福利顿女士以一种我不曾听她用过的冷淡语气说道,“我们不欢迎你这种家伙。喔,没错,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别以为我办不到。”
女孩噘起俏唇,对我眨眼。“我可以留下,是不是,亲爱的?”
“当然。”我说。
福利顿女士大哼一声。“真是盲目。”她说,“这种事总是以悲剧收场,但是从来没人要听我的。”她严峻地看了女孩一眼,“不准在店里惹是生非,年轻的小姐,不然我会放狗咬你。”
她走向吧台另一边。我有点担心,从没见过福利顿女士拒绝接待任何口袋里还有钱的客人。
“她真的有养狗吗?”女孩问。
“只是打个比喻。”我说。
“嗨!”女孩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语气愉快地对我说道,“你是赖瑞·亚布黎安,我是波莉·博金斯,你会很高兴认识我!因为我即将让你成为梦寐以求的有钱人。”
“啊,”我说,“是来谈生意的,是吗?”
我的失望必定写在脸上,因为她开心地咯咯娇笑,并且用力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
“生意第一,享乐第二。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亲爱的。”
“你打算怎么让我变成有钱人?”我问,努力装出一副经验老到的硬派模样。
“你是宝藏猎人。”波莉轻快地道,“人人都知道。我知道一个大宝藏的藏宝地点,光是在你耳边轻念这个宝藏的名称,就会让你流下喜悦的泪水,下体忍不住兴奋勃起。”
“你以为你找到什么?”我礼貌地问道,“或许有人卖给你一份古老地图,还是一本有密封条的书籍?你不能相信在夜城里买到的所有东西,这里连假货都年代久远。喔,好吧,来吧,让我惊喜。你到底找到什么,波莉?”
“我听说你对亚瑟王年代的物品特别感兴趣。”波莉说。
我忍不住眼睛一亮。“是什么,插在石头里的剑?”
“更棒的东西,”她说,“那把剑的首任持有者。啊,我就知道这句话能够让你坐直起来集中注意。我知道要上哪儿去找湖中仙女,她在一块冰中冻结数世纪,打从亚瑟王年代以降,就在时间的摧残中,一直到现在。坎莫洛特沦陷,石中剑回到她手中后,她就被冰封在自己的湖里。想想看,如果能将她自冰冢中释放出来,会有怎么样的可能性!她可以告诉我们的一切,亚瑟王年代的事迹。想想看,我们能在历史中取得怎样的地位!”
“想想我们能赚多少钱!”我说。
“没错!”
“你是怎么……?”
“拜托,”波莉说,“请让女孩保有一点秘密。重点在于,如果一个人去,我觉得不太……安全。我需要一个伙伴,而我选择了你!你要说你很感激。”
“我很感激。”我说,“真的。但为什么选我?有很多经验比我老到许多的宝藏猎人都会很乐意帮助你的。”
“我要找的是伙伴,亲爱的,不是一有机会就把我踢出去,或是拿点钱就想打发我的家伙。”波莉说,“再说,我喜欢有野心的男人,愿意为了宝藏远走他乡的人。你提供肌肉,我提供脑袋。就这么说定了吗?”
“你想要个能在枪林弹雨中推到前面挡子弹的人。”我说。
“一点也没错!”她轻拍小手,热切地看我一眼,“这段旅程将会乐趣横生……所以,要不要加入?还是我该去找……梦想比较远大的人?”
我并不是非常愚蠢,也没有完全迷失在她的魅力中。就像所有好的骗术一样,这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我知道她很可能只是想找人处理所有麻烦事,然后在她带着奖品远走高飞之后,留下来背黑锅。但是她很漂亮,而我很年轻,我以为在遭人背叛和伤害时可以应付得来。有部分的我……希望这件事是真的,希望她没搞鬼。
而且,我真的很想藉由一个大发现来打响自己的名号。
“要找到湖中仙女,”波莉·博金斯在我们离开骗徒酒吧,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越又黑又脏的街道时说道,“必须开启一扇非常古老、非常特殊的空间门。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几样特殊的稀有物品。把它们想成是岩石里的岩石抛光机。”
“空间门?”我问,努力隐藏语气中的惊讶,“难怪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干。开启这种门户,只要犯下一点小错,我们都有可能面对其他空间、其他现实……甚至可能是天堂与地狱。如果古老的故事有半数是真的话,而你无法想象有多少故事是真的。”
“我不是生手。”波莉说,语气有点冷淡,“我以前做过这种事。只要在空间门前,以正确的顺序摆设正确的物品,它就会像被搔肚子的狗一样乖乖听话。所以,想来点拾荒之旅吗?太好了!首先,我们需要一把魔杖。说确实点,需要一把精灵魔杖。”
“喔,真是越来越精彩了。”我说,“一把精灵武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精灵从不贩卖、交易或是放弃任何自己的武器,所以这类武器都是遗失、遭窃或是迷路才会流落在外。它们异常危险、威力强大、几乎都设了陷阱。有人找到精灵武器时你一定会知道,因为拾获者通常会血肉横飞。有人说要解决宿敌的最佳办法,就是送他精灵武器。”
“等你不再换气过度了,我可以指出一点,就是你说的我都知道吗?你想要跻身强者之林,赖瑞·亚布黎安,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有失才有得。还是说我强壮勇敢的宝藏猎人竟会害怕一点妖精魔法?”
“我当然怕!任何脑子里有两颗活细胞的人都知道要怕!我可不想变成某种小小黏黏、体内还有眼珠飘浮的东西。但是我说过要加入,就会加入。魔杖在哪里?”
她咧嘴而笑,一脸羞涩地对我眨眼。“想去盗墓吗?”
“叫我印第。”我认命地说。有些事情做了,就得做到底。
她带我前往诸神之街,我们大步走在街道中央,和各式教堂与神庙、其中的神祇和祂们的信徒保持距离。我们遇上了一场鱼雨、无端自燃的石像鬼,以及如风滚草般在街上滚动的闪电球。诸神之街典型的天气。一名遭到驱逐的神祇凄凉地坐在本来属于他的神庙外人行道上,紧紧抱着仅存财物。诸神之街的规则十分严格,你如果无法招收足够的信徒,就得把机会让给有办法的神。所以,这个头顶黯淡光圈的小灰人这下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在世界上生存,不能当神了。他不再是神。很多这种家伙最后都跑去上谈话性节目,贩卖他们悲哀的故事。还有更多沦落到老鼠后街的大纸箱里,在街角乞讨零钱度日。聪明人就会停下脚步,在他们伸出的手上丢下一点零钱,因为命运之轮随时都在转动,天理报应是种非常可怕的力量。
“我不认得他。”波莉在我们路过的时候说道,“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很可悲吗?”
“诸神之街上有半数神祇都是骗徒、冒牌货,以及装模作样的家伙。”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肯定语调与自大说道,“这里猎食的人比祷告的多。”
“不可能全都是骗子。”波莉说,“这里一定有货真价实的神。”
“为防万一,你最好离那些家伙远点。”
她笑。“我是不是该假设你不信教?”
“我看重事实,而非信仰。”我说,“我追寻宝藏,而非奇迹。此生有趣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用去管来世。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埃及皇室身后葬在金字塔内,确保遗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受人守护与景仰。”波莉轻快地道,“我们都知道这种做法的结果如何。但是,其中有名法老王做得更绝,利用古老的埃及魔法将他的陵寝送入时空,前往某个永远安全的地方。结果它来到诸神之街这里,最初的防御魔法藉由信仰金字塔内神祇的信徒累积数世纪的信仰力量而加持到顶峰。这里是夜城,多年来很多人曾试图闯入金字塔,包括一些想要抢地盘的神祇。但从来没人成功闯入过。”
“先等一下。”我说,“这一切和精灵魔杖有什么关系?”
她同情地看着我。
“你以为法老王是从哪儿得来这么强大的魔力?古代精灵的足迹遍及世界。”
“酷。”我说,“我一直想要见见木乃伊,然后把它抢到只剩一条内裤。”
“近年来,那座陵寝遗世独立,没有人崇拜,没有人打理,几乎被遗忘。现在它理所当然地沦为知名景点之一。观光客会来照相,然后赶去更有趣的地方。没人注意到陵寝的魔法防御已经随着信仰的逝去而逐渐减弱。只要非常非常小心就可以进去。”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我直言相询。
“你不是唯一喜欢在图书馆里研究的人。我在研究另一件事的时候查出此事,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接着,我在奇妙哈洛德的古董店里找到一面放大镜。”她随手一比,放大镜凭空出现。它看起来就像支普通的放大镜,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波莉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嘉奖我圆滑的处世方式,然后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然绝对不会卖得这么便宜。这是一把远古的埃及法器,可以直接带领我们前往陵寝中心。”
“我们要怎么进去?”我问,“走过去敲门吗?”
“有侧门。”波莉说,“我知道在哪儿。”
“你当然知道。”我说。
结果,被世人遗忘的法老王陵寝是座非常朴实的建筑,将近二十尺高,十尺宽。金字塔橘红色的巨砖黯淡残破,有些地方甚至坍塌了;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奇特。这座金字塔位于古老维京正统风格的华丽教堂,以及布满扭动藤蔓的大地之母神庙之间,依然维持着黑暗、阴森的气氛。它出现于此,不是为了让人喜爱或欣赏的;它是一座功能导向的简陋建筑,风格简约而质朴。它必须执行一项任务,经历千百年后,它依然还在执行这项任务,而它附近的众多教堂全都在历史的脚下化为尘土。这座陵寝是为了超越永恒而建的;透过精灵武器的魔力加持,它很可能永恒不朽。
我站在数千年的历史之前,在它的阴影下自觉渺小又微不足道。当然,我不能让波莉看出这点。于是我仔细打量它,假装嗤之以鼻,仿佛曾见过更雄伟的建筑,丝毫不为所动。
“有点小。”我说,“不会是一座金字塔盆栽吧。”
“少无知了。”波莉轻声说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金字塔的其他部分在诸神之街的地底,深到从来没人见过塔底。”
“那最好有电梯。”我说,“我讨厌楼梯。”
波莉不理我,透过放大镜仔细研究金字塔。她突然面露微笑,将放大镜交给我。我小心接过,将镜片拿到眼前。透过放大镜,我看见一座由复杂狭窄通道组成的巨型迷宫,在整座金字塔内部交错纵横,不停下降、下降,再下降。迷宫复杂到令我头痛,我立刻将放大镜交还给波莉。她再度随手一比,放大镜立刻消失。我跟着她绕到金字塔侧面,沿路仔细打量她,终于开始发现波莉·博金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她带我沿着金字塔侧面前进,来到一条满是垃圾的肮脏巷子,里头有些垃圾还在动。我们小心地绕过或跨过垃圾,最后停在一块看起来与金字塔其他部位没什么不同的墙面。波莉凑上前去,数了数砖阶,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动砖块,顺序复杂到我都看不懂。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但是她的眼里只看得到面前开始后退的墙面。确实是一扇侧门,门后是一片黑暗与死寂。
“先等一下。”我说,“我身上有火把。”
“男孩子和他们的玩具。”波莉轻轻说道,“学着点。”
放大镜再度回到她手中。她高举放大镜,一道耀眼的光芒破镜而出,如同探照灯般驱走黑暗。波莉跟随灯光进入陵寝,我迅速跟在她的身后。我们步入窄道不到三步,侧门已经在一阵细微的声响中自动合上。
波莉高举放大镜,但是它的光芒难以穿透眼前沉重的黑暗。她依然满怀自信地大步向前,根据放大镜所显示的影像,毫不迟疑地左弯右拐。我希望放大镜也会提醒她哪里有陷阱,古埃及人可是以恐怖万分的幽默感而闻名于世的。
这些通道令我毛骨悚然。身为宝藏猎人,我曾到过更可怕的地方,更加恶心、肮脏且危险的地方,穿越深及大腿的泥巴,爬过刚好容我通过的泥道;但是这次感觉不太一样。这是属于死亡的地方。空气干燥、尘土飞扬,我必须深呼吸才能吸入足够的氧气。天花板低到必须微微弯腰,两边墙壁上刻满象形文字,而我一个字也看不懂。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学埃及象形文字,从没想过会跑到一座真正的埃及金字塔里。真的,你不会想到这种事。
随着我们越走越深,将诸神之街抛在脑后,温度开始持续下降。死寂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除了我刺耳的呼吸声以及双脚轻踏石板地上的脚步声外,完全没有任何声音。我冷得发抖,但是低温似乎没有对波莉造成影响。她对深入陵寝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掌心稳稳抓着放大镜。我真的应该多问她一些问题的。
我们不断下降,不停转弯,跟随如同探照灯般照亮前方道路的放大镜前进。光线照过时,墙上的象形文字仿佛在翻滚扭动,像是迫切地想要警告我们什么,而我们的脚步声在如此沉闷的空气中掀起了不该掀起的回音。这时波莉越走越快,自信满满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石道,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我呼吸急促,抱紧身体御寒;不过有部分的我却越走越兴奋。陵寝里就该是这种感觉。
最后,终于,我们来到墓室。没有警告,没有提示;我就这么转过一个普通的转角,然后就到了。波莉突然停步,我差点撞上去。她左右移动放大镜,强光照亮所有细节,巨细靡遗。陵寝本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位于金字塔深处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室。这里的地上与天花板上刻满象形文字,四面墙壁也都是,我敢肯定这些文字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警告意味完全是出于我的想象。波莉蹲下去检视地板上的一些标记,一脸专注地皱起眉头,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沿着刻痕触摸它们。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那个在骗徒酒吧里找我搭讪的少女冒险家。她看起来……更成熟,更老练,而且感觉不是很好。
她突然起身,对我浅浅微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警告与诅咒。真是业余之夜。现代魔法比古埃及时代进步多了。我身上那半打护身符随便一个都可以抵挡这些东西。”
“不要太自大了。”我谨慎说道,“谁知道那把魔杖在诸神之街这么多年下来吸收了多少魔力。”
“喔,闭嘴,你这个大孩子。我们很安全。看看你,竟然被木乃伊的诅咒吓得发抖。”
“很冷。”我带着一点自尊说道。
“冷吗?我没注意到。我都忙着专心找路。尽管如此,我想保险点总是没错。”
她自牛仔裤中取出一枚骨制护身符,朝四面八方挥来挥去。我们等了一下,毫无动静。四周保持寂静,放大镜光芒外的黑影中没有任何东西扑出来。波莉对我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
“有用吗?”我问,想要肯定一点。
“这个嘛,护身符没有爆炸,我们也没有,这通常是个好现象,所以……当然有用!相信我,亲爱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呀。”我说,“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才是好孩子。”她心不在焉地道,再度凝望放大镜。放大镜的光线在我们前方的墙面上缓缓移动,接着突然停住。
“那里!”波莉说,声音因为期待而有点沙哑。“找到了。墓室入口就在这面墙的另一边。我们即将看到数千年来无人得见的东西……然后偷光它们!帮我解决门锁装置。”
“你认为过了数千年后,门锁还会有用?”
“当然,亲爱的。这些锁结合科技与魔法,或许依然自精灵魔杖中撷取力量。法老王期待有一天能够重返人间,走出陵寝,进入来生。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我们通力合作,仔细检查墙壁,要压、要转、要移动的地方似乎都自动出现在放大镜中,仿佛有人带领我们解开一道复杂密码锁。我觉得越来越难专注,好像我们正遭到某种看不见又充满敌意的东西监视,好像石室中不光只有我们,还有第三者跟我们待在一起。我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与自我约束强迫自己不要一直回头张望。而且我确定要是回头了,波莉一定会说些十分刺耳的话来讽刺我。
最后一道手续终于完成,整面墙缓慢平稳地沉入地板,露出位于后方的墓室。空气微微扰动,一阵防腐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墙壁持续下沉,接着一双发光眼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后退一步,伸手去拔插在隐藏式枪套中的手枪。波莉站在原地,放大镜的光线照射在一座以染料绘制五官的高大石像上。石像的双眼是金叶子。墙壁完全陷入地面时,我整理仅存的自尊,走上前去,再度站到波莉身旁。
她没说什么,将全副心思放在眼前的墓室中。
石棺位于墓室正中央,四周摆有六座真人尺寸的雕像,绘制成永不闭眼的守卫模样。墙壁上刻有更多象形文字,当然,还有几幅大型画像,多半是法老王的家属。一大堆陶罐存放着于制作木乃伊过程中移出体外的内脏。还有其他较小也较朴实的陶罐,存放着为来生准备的谷物、种子与水果。一堆堆我这辈子从未在同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黄金制品零星散置于墓室的地上。
传说人不能靠金钱购买进入来生的权力,不过这位法老王显然开价甚高。
“把你的眼睛放回脑袋里,亲爱的。”波莉说,“没错,那些都很漂亮,但是我们不是为了它们而来的。”
“那是你的看法。”我说,“这可是座金矿呀!”
“但是它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得用卡车才能运送这些黄金,更别提武装守卫了。等我们找到魔杖以后,随时可以回来拿。这些黄金待在这里非常安全,但是湖中仙女就不一定了。她还是我们的目标,对吧?”
“没错。”我不情愿地道,“黄金再找就有了,湖中仙女只有一个。”
“一点也没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知道这把魔杖该从何找起吗?”我问,“我没看到它。”
“当然看不到。”波莉说,“这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随便放。法老王把它带在身边,在石棺里面。”
我沉思地打量石棺。八尺长,上面镶满宝石与金叶子,整个棺盖雕刻成其内法老王的造型。非常壮观而牢固。波莉假装阅读其上的标记。
“还没死,只是在休息。”
“这话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说,“我想你身上没带铁撬?”
“不要老想着用蛮力,暂且不用。”波莉说。她缓缓沿着石棺绕行,透过放大镜仔细研究石棺,从头到尾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这上面应该会有非常特别的陷阱。”她在片刻之后说道,“机械式与魔法防御,只要有人接触棺盖就会立刻触发。但是在我看来……它们全都没用。被解除了。我只能假设是我的护身符加班工作的结果。”
“那也好。”我说,“我们可不想吵醒睡美人。我看过那些电影。”
“我们应付得来。”波莉不屑地道。
“不要太有自信。”我说,“这具木乃伊在诸神之街底下吸收信徒的力量这么多年,天知道已经变成什么玩意儿了?”
“只要我的防御魔法没有失效,它就只是另一具绑满绷带的尸体。”波莉坚决地道,“如果他坐起来,你一巴掌给他甩下去就好了。赖瑞,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别的声音。我听见一阵拖行的细微脚步声。我听见翅膀振动的声音。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撞击。墓室中存在第三者的感觉强烈得难以承受;对方十分接近,充满威胁。我一直想象透过眼角看见的雕像正在缓缓转头看我。那些都只是感觉。我不会被它们愚弄。但是我越来越认定某人或是某种东西晓得我们来了,而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认为石棺内、棺盖下,法老王的双眼是张开的,并且向上凝望我们。
波莉移动到我身旁,用力捏我的手臂。
“赖瑞,冷静点。我们很安全。早知道你这么容易受惊,我一定会选别人的。”
“我没事。”我说,“没事。我们打开棺盖,拿走目标物,然后离开这里。”
“正合我意,亲爱的。木乃伊将魔杖握在左手,我们只要移开棺盖一点点,可以伸手进去拿就好了。”
即使我们两人连推带拉,石棺棺盖还是不愿移动。它勉为其难地向旁侧移,一次移动数寸。凝止的空气中传来阵阵磨擦的回音,其中夹杂着波莉和我压低嗓门的咒骂声。我们使尽全力推开棺盖,慢慢地,慢慢地,石棺开启一条缝,露出石棺内部,以及里面的木乃伊。木乃伊的脑袋与肩膀看来干瘪变形,眼睛与嘴巴只是脸上的阴影,如同烤过的黏土。他身上的缠布都呈棕灰色,破破烂烂,陷入坏死的皮肤里。尸体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只要用点力就会把它弄成碎片。
魔杖紧紧握在一只利爪般的手掌中,躺在深陷的胸口上。
“好了,动手!”波莉说,“拿出来。”
“你去拿!”
“什么?”
“我们好好想一想。”我靠着棺盖说道,“我几乎看过世界上所有的木乃伊电影,包括亚培与卡斯迪洛的大烂片,每部片里,动手自木乃伊手里取走圣器的白痴都没有好下场。事实上,现在就是电影里面的警告配乐越变越大声的时候。”
“天呀,你真是个窝囊废!”波莉说。她抓起精灵魔杖,自木乃伊手中扯下,然后后退一步,摆出胜利者的姿态,高举魔杖。
整座墓室猛晃,宛如地震。一道道灰尘自天花板上落下。地板起起伏伏,有如在石板地上掀起涟漪。墙壁似乎扭曲振动,好像所有象形文字都活了过来,发出沉默的尖叫。我们进入墓室的那面墙突然升起,再度回到原位。我瞪向波莉。
“下一次,听听背景音乐!还有其他出路吗?”
波莉左右摇晃放大镜,灰尘在强光中翻飞舞动。“我什么都看不见。”
“太好了。”我说。
接着,棺盖落在地上。我们同时回头,大吃一惊,刚好看见木乃伊自安息地中起身。他的动作缓慢,在超自然力量的驱使下忽动忽停。他很矮,身高约莫五尺,一个干瘪的可怜虫,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全身充满力量。脸上空洞的眼珠先是看了看我,接着转向波莉,最后停留在魔杖上。他伸出一只包覆褐色绷带的手掌,手臂发出一阵干瘪龟裂的声响。木乃伊一脚踢出,石棺盖飞越墓室,撞在对面的墙上。
“或许我们应该把魔杖还给他。”我说。
“绝对不考虑!”波莉道。
“见鬼,我在考虑,他也是。”我说,“你可以用魔杖对付他吗?它有什么功用?”
“我不知道!”波莉边说,边自拖着缓慢的步伐朝她前进的木乃伊身前快步退开。整座墓室依然摇晃,沉重的石墙不停抖动,发出巨大的哀鸣声,但是木乃伊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波莉手上。我拔出手枪,对准木乃伊迅速开了六枪。三枪击中身体,三枪击中脑袋。弹孔中喷出阵阵灰尘,但是木乃伊的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完全无法阻止他追逐波莉的举动。她的背撞上身后的墙,再也无路可退。我考虑跳到木乃伊背上,想办法将之扑倒,不过最后决定不要这么做。有些计划肯定不会成功。我冲过慢动作移动的木乃伊,自波莉手中抢过魔杖。那张脸立刻转向我,我则朝他微笑。因为当我手持魔杖的同时已经知道它有什么功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些知识就这么出现在我脑海里,仿佛我一直知道,只是刚刚才想起来。我于脑海中默念启动咒语,魔杖的力量窜入世界。
时间停止了。
木乃伊无法动弹,波莉也是,静止在伸手过来要抢魔杖的姿势。墓室毫无动静,停留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中间。坠落的尘埃凝止在半空中。我缓缓前进,四周的时间没有随我移动。我打量木乃伊,干巴巴的脸包覆在破烂纱布下,如同用古埃及的泥巴烧制出来的面具。很恐怖,没错,但是一旦取走驱使他移动的超自然能量,这具木乃伊不过就是个脆弱的小家伙。我打量手中的精灵魔杖。两尺长,以某种已绝迹生物的脊椎制成,运作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它可以对时间做出各式各样的手脚。我拿魔杖戳了木乃伊一下,他身边的时间立刻开始加速。包满绷带的躯体在转眼间迅速腐败,支离破碎,化为尘土。
我在手中掂了掂魔杖。它为什么跟我交流,不跟波莉?或许是因为它不相信她。我知道这种感觉。
我再度启动时间,波莉在看见木乃伊所在处只剩下一堆尘土时大声尖叫。她转向我,看着我手中的魔杖,傲慢地比个手势叫我交出来。
“不。”我说,“我想我要继续保管一段时间。它希望我保管。”
“木乃伊怎么了?”她问,仔细观察我的表情。
“年纪大了。”我说,“我们可以趁整座可恶的陵寝彻底坍塌前离开这里吗?”
波莉是个很实际的人。她不浪费时间与我争辩,快步来到出口墙壁前,拿出放大镜打量它。没过多久,她又启动机关,我们在墙还没完全沉入地面之前就跳了出去,穿越摇晃的石道,努力不去担心越来越响亮的坍塌声响。灰尘越坠越多,我们一边奔跑一边猛咳,伸手捂住口鼻,避免吸入过量的灰尘。我不知道我们跟随放大镜的光线跑了多久,不过感觉像是永无止尽。接下来的几年后,我常常梦到自己还在那里,还在黑暗与落尘之中死命奔跑,永不止歇。
最后,我们终于再度来到侧门,回到诸神之街。我们继续奔跑,一直到安然抵达街尾才停下脚步。我们回过头去,刚好看见金字塔顶端坍塌崩坏,最后消失殆尽,只剩下地面上一条大洞。
“那些黄金。”我说。
“都是你的错。”波莉说。
“怎么会这么说?”我十分好奇地问道,“在你拿起木乃伊的魔杖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因为你催我,所以是你的错!”
你是辩不过这种逻辑的。“对不起。”我说。
“现在,把魔杖给我。你不知道拿它能做什么。”
“它要我拿。”我坚决道。
波莉凝望着我。
我们搭乘出租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出租车,但是我发现只要一直拿枪抵着司机的后脑勺,出租车司机还是很值得信赖的。波莉保证清单中的下一样物品容易取得多了,于是我放松心情,前往满是高级俱乐部与酒吧的上城区。你可以在上城区遇见许多格调很高的败类。我们要去找一对混乱骰子,单纯的机率改变道具,根据波莉的说法,最顶级的机率骰子都在吴奋欢乐园。
所有人都知道吴奋那座寡廉鲜耻的堕落天堂,全夜城最高级昂贵的赌窟之一。要达到这个成就可不容易,欢乐园打从一九三○年代就在夜城中现身,吴奋也是。当年,我父亲与这个人和这个地方都很熟,而他宣称多年来这个东方绅士一点也没变老。关于此人的传说很多,大部分都不是好事,而且吴奋从不否认任何传闻,特别是那些恶劣至极的传闻。
我们轻松进入赌场。波莉拿出一把白金信用卡给身穿燕尾服的保镖看,他们争先恐后地帮我们开门。欢乐园随时欢迎任何有钱没地方花的人。如同夜城里许多建筑一样,赌场内部空间比外表看起来大。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塞进所有东西。或者,如同我爸所说,空间会因应其中的罪孽而自动扩张。
进去之后,吴奋的欢乐园向后扩张到我的视线范围以外;一座名副其实的东方丛林,肥大的花朵在香气四溢的空气中绽放。色彩鲜艳的小鸟在我们头上振翅飞翔,或是在隆起的花瓣上方盘旋。一条河蜿蜒流过丛林,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带屋顶的桥可供渡河。空气中浓郁的香气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感觉像是在呼吸天堂的气息。
波莉和我不疾不徐地走过一座翻腾的瀑布,享受空气中弥漫的水雾,朝着路过的名人与大玩家点头示意,仿佛我们就和他们一样有权出现在这里。而他们也礼貌地向我们点头,因为既然我们都进去了,我们一定属于那里。
丛林间的空地上摆有一张张赌桌,进行着所有你能想到的赌博游戏,还有一些吴奋特别自其他现实进口而来的游戏。最多的还是传统玩法,从扑克牌到掷骰子、轮盘到二十一点。你可以赌钱、赌未来、赌性命,或是赌灵魂;吴奋什么赌注都接受。你可以在吴奋的欢乐园里找到所有让笨蛋跟他的钱分开的方法。
这些美丽的树木与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之间摆满雕像以及艺术品,从极端抽象到强烈情色风格的现代雕塑,还展示着来自所有年代及所有文明中的武器,包括一些还没发明出来的武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中世纪盔甲武士站在地上假装是装饰品。它们都是吴奋的保镖兼打手,随时准备以暴力手段介入赌场纷争。欢乐园里容不下输不起的赌徒。有些知情的好奇赌客偶尔会掀开面甲,偷看盔甲内部;但是里面一直空无一物。
赌场里也展示着许多吴奋多年来所取得的战利品。一只持有一对A和一对八的断手,那是疯狂比尔西考克的手,被制成标本,手里的牌就是他被人从身后开枪射杀时所拿的那副。那之后,这手牌就被称为死人牌。霍华·休斯的死亡面具,面露令人不安的微笑。用在蒙地卡罗银行抢案的幸运轮球,以及一对混乱骰子——两颗如同黑夜般漆黑的象牙立方体,以小红宝石镶成点数。
我看不出任何防御措施,但是我敢肯定一定有。
我看见我弟弟汤米就坐在一张大扑克牌桌旁。
这个画面令我又惊又怕。首先,汤米是出了名的赌运不佳。幸运女神就算于阴沟里摔倒在汤米身上都不会认得他。就算他赌夜城会一直保持黑夜,太阳都会跑出来嘲笑他。其次,汤米一点赌技都谈不上。任何比拱猪复杂的牌戏他都搞不懂,而且不把裤管卷起来的话,他根本数不到二十一。第三,也是最让我担心的一点,汤米的对手都是一群最顶尖的赌徒。赌博界的知名人士,有办法随心所欲地让牌跳舞并且改变点数的家伙。
正当我考虑该不该大发慈悲,冲过去直接朝汤米的脑袋开上几枪时,吴奋本人走过来招呼我。这真是稀有的殊荣。吴奋亲切地对我鞠躬,我也鞠躬致意。波莉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吴奋不去理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他是个脆弱瘦小的东方绅士,身穿着肯定比我一年所得都还要贵的西装,吴奋简直堪称礼貌的化身。而就一个起码已经一百岁的男人看来,他不比我老多少。有很多关于吴奋的故事传言,大部分都很血腥。他轻轻一笑,露出黄牙,双眼一片漆黑。
“戴许之子赖瑞·亚布黎安。”他说,声音很轻,很有教养,尽管在乐园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闻。“很荣幸你大驾光临。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点都不要客气。请帮我问候令尊,从前他是令人敬佩的敌人、锲而不舍的麻烦。”
所有人都认识我父亲。
“汤米在这里做什么?”我直言相询。
“赢钱。”吴奋说,“出乎所有人和我的意料。但是无所谓。钱或许会在赌桌上转来转去,但最后总是会转回我的手上。”他又轻笑一声,“真喜欢看你们白人输钱。”
他像是中式庭院里的中国鬼魂般飘开,我匆匆忙忙地跑到汤米身旁。波莉试图勾我的手臂,但是我避开她。家人总是排在第一顺位。我在轻拍汤米肩膀的时候,感受到她愤怒的目光在我背后燃烧。他抬起头来,对我展颜欢笑。
“喔,嗨,赖瑞,爸知道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吗?喔,我喜欢你的新女友。很性感。她为什么那样瞪你?”
当时他还没有染上那股有气无力的存在主义风格。
“你在这里做什么,汤米?”
“赢钱。”他骄傲地说道,“我读了一本书,书里提到许多我从未想过的赌博方式。”
“你应该来问我的。”我说,“我每次都能看出你有问题。你的牌技很糟。”
汤米哈哈大笑,不可一世地比向堆在面前的那堆筹码。有些筹码的颜色我见都没见过。跟他同桌的人有空想麦奎尔、大阿洛伊斯,以及幸运卢辛达。全部都是老赌徒、专业牌手,吃人不吐骨头。他们看起来都是一副又迷惑又不爽的样子,不过整体看来,我觉得比较偏向不爽。他们面前的筹码相形之下少多了。汤米展开手上的牌给我偷看一眼,我看了差点昏倒。他竟然只有一对三。
大阿洛伊斯和幸运卢辛达看到我的表情,会错了我的意思,当场盖牌。这样就只剩下空想麦奎尔,一个牌品很差的人。汤米对他咧嘴而笑,将所有筹码推了出去,单凭一对三跟人梭哈。空想没有足够的筹码,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魔法护身符丢到筹码中。汤米考虑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从口袋里拿出几把筹码,放到赌桌上。空想气冲冲地把牌一丢,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拔出手枪。但是在他有机会瞄准前,两副空荡荡的盔甲已经来到他的左右,抓住他的手臂。其中一支金属手套用力挤压,直到空想手指血液不通,别无他法只好放下枪支。接着,它们把他拖离赌桌。吴奋的打手总是很会预知麻烦。
汤米开心呐喊,抱走赌桌上所有筹码,捧在两条手臂上。
波莉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谨慎地顶了顶我的肋骨。我转过头去,她给我看她手中的混乱骰子,随即将骰子收回身上。当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汤米身上时,波莉已经达成目的。这表示现在赌场里已多了一座空的展示架,而我和波莉早该闪人了。我对汤米说要先走,他轻轻点了点头。
“晚点再去找你,老哥。我要好好出去疯一疯。”
我不禁微笑。“你到底从书里学会什么高明的新赌术?”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随机下注,毫无规律、毫无道理可循。不要多想,不要研究;半数时间我甚至没有看牌。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波莉在我动手扁他之前把我拖走。
我还在气得发抖时,波莉已经带我来到下一个目的地:残暴贺蒂的失物招领处。(我们不问任何问题。)波莉那份开启地狱门的物品清单上需要一只用猴爪制作的荣耀之手。好像这种东西在不乱搞的情况下还不够危险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背着一枚插销已经拔掉一半的战术核弹走来走去。残暴贺蒂擅长取得对你以及对敌人同样危险的物品,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店门没关,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拿着绘有淫秽图片的纸扇扇风。她很肥,椅子所有缝隙都有肥肉挤出来;她身穿深色贴身连身裙。汗流满面的红脸上顶着一看就知道是假发的金色鬈发。肥大的手指上刺有“死亡”和“败类”等字。她的门牙没了,舌头不断地挤出牙缝,她正自椅子旁边的袋子里取出不同大小的蛋放到嘴里吸。她全身散发出奸诈的恶意,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波莉身上。贺蒂大哼一声。
“这里不是什么人都欢迎的,你知道。”她以沙哑的东区口音说道,“你看起来有够鬼祟,女孩。不怀好意,是不是?喔,没错;我认得你这种人,女孩。”
“她是跟我来的。”我冷冷说道,“你认识我,贺蒂。”
她又哼了一声。“我认识你父亲。喔,是呀。以前我和他很熟。”
“谁和他不熟?”我认命地说道。
她咯咯大笑。“但是我和他很亲密,可以这么说。我并非总是这副样子,你知道。”
我把波莉推到前面,迅速走过她,贺蒂的咯咯笑声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来到阴暗的店内。有些画面你真的不该多想。
贺蒂的店总是很乱,乱得可以。到处都是杂物形成的黑暗、阴影、隆起,显然摆得很随性。没有排序、没有理由,而且完全没有产品介绍。每样东西都以手写标价;不能讨价还价。照贺蒂的价钱交易,不然就去别的地方;只不过如果你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你要的东西,绝对不会沦落到残暴贺蒂的恶心巢穴来。这里有货架、箱子、摇摇欲坠的杂物堆,你必须自己挖出想要的东西。风险当然自行承担。以错的方式触碰错的东西,对方就有可能把你的手给咬掉,或是将你变成青蛙,或是偷走你的灵魂。逛街的人自己小心;随时都要注意身后,有些残暴贺蒂失物招领处的货品喜欢从后面偷袭。
贺蒂一点也不在乎,她只会在非常可怕的事发生时哈哈大笑。
波莉和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魔法箱堆、强化舞鞋,以及可怕的过期杂志,确保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这里可以找到些非常美妙又昂贵的东西,只要你不在乎货源以及保固。残暴贺蒂擅长买卖与销赃,而她不在乎有谁知道。
我们路过标有人面狮身怪麝香和吸血鬼牙(有人接近就会开始咬牙切齿)的玻璃瓶,以及布满蜘蛛网的酒瓶,其上写道“喝我,你这个浑蛋。”我为了一叠令我忍不住停步翻阅(先戴手套)的杂志分心了片刻。私立女校版的、封面上有保罗与琳达裸照的国际版《时代》杂志,还有一本被翻烂的《花花生物》杂志,封面是头令人作呕的东西。不过波莉不是个会轻易分心的人。她在狭窄的走道上来回走动,仿佛是跟随着自己的鼻子在走,最后终于突然停在一个封起的果酱瓶前。我走到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打量瓶子。瓶中有个干瘪的小东西,半数毛发脱落,手指制成蜡烛,插有细小的灯芯;断口处一片焦黑,以火烧合。我伸手去拿瓶子,手指缓缓扭动,有如蜘蛛脚。我本能地缩回手掌。波莉不屑地哼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拿起瓶子。
我们回到残暴贺蒂身前,被她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竟然不肯收钱。她向后靠上椅背,不愿触碰果酱瓶,然后斜眼望向波莉,舌尖挑衅地挤出齿缝。
“我认得你们这种家伙,小姐,喔,没错,我认得。我不想跟你还有你的同类有任何瓜葛,而且我不打算冒险领受你的情。拿走那个可怕的东西,我很高兴能够摆脱它。”她大哼一声,然后转向我。“我没想到会看见亚布黎安家的孩子跟这种家伙混在一起,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美丽的面孔盲目,为迷人的体香困惑,就和你爸一个样子。”
波莉和我迅速离开。
“你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吗?”片刻过后,她问。
“完全不知道。”我坚决说道。
“或许这样比较好。”波莉说。
最后两样物品很简单,泡过处女尿的圣饼,以及用晨花仙子的翅膀制成的上好粉末。女人会用很奇怪的东西化妆。两样东西都在财神购物中心里,夜城最早的一座商场,而波莉逼我动手行窃,她则负责把风。接着,我们目中无人地走出商场,沿路没人阻拦我们。我觉得在木乃伊的墓室里都没有这么可怕。
“你知道。”我事后说道,“我们可以直接付账。”
“那有什么好玩的?”波莉问,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和波莉又回到了诸神之街,意料中事。我们来到较为冷清的区域中的一座小教堂前。简单的石造建筑,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显眼的招牌。路过的人们看都不看它一眼,但是一定有东西住在里面,不然其他教堂或是生灵早就已经抢走它的地盘。教堂大门紧闭,窗后漆黑,看不出任何动静。
“似乎不太欢迎人。”片刻之后我说道。总要有人说点什么。
“这里不是让人崇拜的。”波莉说,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双眼发出光芒。
“这里有名称吗?”我问。
“这里十分古老。”波莉说,“名称换来换去,但是教堂屹立不摇。这是个蕴含力量的地方,已经存在许久,久到人们都遗忘一开始是为了崇拜与保存谁了。”
“湖中仙女?”我问,“她在这里?”
“帮我开启空间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波莉说。
教堂没有守卫,也没有防御法术,大门甚至没上锁,波莉一推就开了。门口没挂“进入的后果自行负责”的牌子,不过本来很可能有。跟随波莉进入的同时,我感觉到背上的所有寒毛统统竖起。
教堂里面不比外表看起来更大或更小,就是一个由四面石墙围起的空间,到处都是阴影,只有远方一扇狭窄窗户泻入一点光线。没有长椅,没有圣坛,只是一块空地。空气凝重,热得令人不适,仿佛地下有座大火炉尚在运作。这里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但是没有灰尘,没有疏于打扫的迹象。
不管从前这里崇拜什么神祇,总之不会是什么导人向善的好东西。我打从内心深处感觉得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惨剧。那些事情遗留下来的恐惧依然回荡在空气中,像是一阵永不止歇的惨叫声。我看向波莉,但她似乎完全不受环境影响,开开心心地跳过空荡荡的教堂,我则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的阴影中,试图提高警觉。她突然半跪在地,手指在地上摸索片刻,最后抓起一道我敢发誓片刻之前根本不在那里的暗门铁环。暗门本身是由实心金属所制,必定重达半吨左右,但是她轻松地单手将之拉开,然后甩向另一边。暗门重重落地,尽管如此,掀起的回音听起来却异常沉闷,仿佛阴森的气氛吸收了它的声响。我看着波莉,只是黑暗中的一道白影。像她那种体型的女人绝不可能举起那么重的东西。我一直怀疑她对我有所隐瞒,看来我很快就会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了。
地板上的洞下方是一道石阶,向下通往一片黑暗。波莉取出放大镜,朝下走去,完全没回头看我有没有跟来。她知道我不会留在上面,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我跟着波莉和她的光线步入黑暗,对于暗门在我们头上自动关闭一点也不惊讶。
石阶很粗糙,没有标记,伸手便能摸到两边灼烫的石墙。空气热得令我汗流满面。我不禁怀疑这石阶到底有多深。当我再持续往下走到脚痛的时候,石阶终于到底,波莉突然停步。她高举放大镜,但是它的光芒无法穿透数尺外的黑暗。她轻笑一声,收起放大镜,然后傲慢地弹动手指。一道强光乍现,照亮在诸神之街下方岩床中开凿出来的巨大石窟。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光芒,而是一道道长长的电火,于墙面与石墙上方流窜,如同活生生的闪电。强光令我眼睛生痛,但似乎没对波莉造成影响。她回过头来对我微笑。
“你在等什么,亲爱的?就是现在了。你来此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快下来,赖瑞·亚布黎安,快来接受你的奖励。”
她对我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眨眨大眼睛,但是笑容看起来非常诡异,显然久经练习,虚情假意。我之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魅力完全消失,或许是因为终于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但我依然下楼走到她面前,因为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所为何来。我想知道如果被埋在这里的不是湖中仙女,那究竟会是什么宝物。波莉牵起我的手,我在被她碰到的时候感到毛骨悚然。我跟着她走,深入石窟,直到她停下脚步,放开我的手,然后以温暖的笑容为我指出她大老远带我跑来看的东西。
它挂在我们面前的墙壁上,开膛破肚,身躯延伸将近二十尺。我无法分辨它原先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它的内脏都被人用银匕首钉在墙上。皮肤绷得很紧,不过没被扯裂,成为展示内脏的背景。它的面孔被以专业手法自头颅上剥离,向外延伸至难以辨识五官,除了眼睛之外;它双眼大张,闪闪发光,意识清晰。尽管模样凄惨,这家伙依然活着,这才是重点。它的苦难提供魔法能量,在它内脏上开启一道伤口般的裂口。
不是什么空间门。根本不是空间门。这是一道地狱门。一道通往地狱的门。
门中突然窜出一阵恐怖的声响,尖叫、怒吼,以及永无止尽的毁灭。
“那是什么?”我问,“是地狱吗?”
“不,亲爱的。”波莉开心地道,“那是未来。那是未来的声音,来自我们将为全人类带来的人间地狱。”
我们在地狱门前相对而立。她的笑容充满期待,脸上因为终于可以揭露隐瞒我的秘密而兴奋不已。我早该知道会如此收场。我在女人方面向来运气不佳。而且,如果你在合约里找不到吃亏上当的凯子,多半凯子就是你自己了。
“那么,波莉,”我尽可能保持冷静,“没有湖中仙女,你的俏脸也只是引我上钩的花招。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一道地狱门干嘛?”
“有时候,活着的生命也会被放逐到地狱里。”波莉说,“永远被贬入痛苦之屋。除非你能够送个够格的替代品下去。”
“这才是你搜集那些物品的原因。”我说,“你根本不用那些东西来开启地狱门。你只想测试我的勇气,要看看我……够不够格。”
“一点也没错。我听过你的名声,但是我要看看你在行动中的表现。毕竟,名声在夜城里根本不值钱。而且,我们取得的物品可以拿来献祭给我久未谋面的女主人。”
“谁?”我问。我口干舌燥,满脸大汗,而且得用力握拳手才不会抖。“你打算从地狱带谁回来?”
“你就不能猜猜看吗?”她问。她看起来不再像是波莉·博金斯,甚至不像人类了。
她很高,瘦得不成人形,闪亮的皮肤白得像是上好瓷器。耳朵又尖又长,眼中的瞳仁像猫般细长。她身穿朴素的白色连身裙,拥有贵族般的高傲气质,以及一串人类手指项链。额头上写有一道细致的精灵文字。现在,光是看她一眼,就让我心中生起一股仿佛看见蜘蛛般的反感。世上最糟糕的东西,就是看起来像人,偏偏不是人的家伙。
“你是精灵。”我说,声音低沉、沮丧,“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一点也没错。”她说,声音清脆悦耳、甜得发腻,像是毒蜂蜜,“你来此是为了帮我带回我们的女主人,仙后麦布,最古老也最伟大的精灵,她遭叛徒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逐入地狱。但是,任何坠入地狱的生命都可以藉由另一名生命之手加以挽救或赎回,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规则之一……”她暂停片刻,若有所思地朝我看来,“我在想同样的规则能不能套用在天堂上?如果能从天堂里抓个高贵之人回归人间,该是多么有趣、多么好玩的事呀!但是,改天再来研究吧。再见了,亲爱的。代我向地狱打声招呼。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话没说完,她已经扑向我,动作快得吓人,打算攻我于不备。但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手中握有魔杖。她太沉迷在胜利的喜悦中,竟然忘了夺走魔杖。我念诵咒语,魔杖停止了时间。波莉凝止在我面前的半空中,修长的诡异身躯受困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我打量她片刻,想象本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合作无间,我也很享受她的陪伴,但是我可不想当吃亏上当的凯子。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抓起她,在半空中转个方向,面对地狱门,然后再度启动时间。
她在看见面前的景象时放声尖叫,不过只叫了一声。接着,地狱门将她吸了进去,送入地狱。惨叫声依然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着地狱门,看着曾是人类之脸上那双承受苦难的双眼,考虑要毁掉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以前曾经做过。但是扰乱传送途中的地狱门很可能释放出难以想象的能量。我肯定不能幸存,不管有没有魔杖。我不想死,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我……所以,即使当我知道有什么会破门而出,我依然等在原地,看着妖精仙后麦布回归人世。最古老的怪物之一,人类的末日。
有东西自地狱而来,我打从人性的深处感觉出来。某种古老强悍的生命,巨大到难以承受,正自黑暗之地攀升而上,自痛苦之屋回归人间,强行进入一个不想跟她扯上关系的自然世界。上升,如同鲨鱼穿越血腥水域,如同前来卷走所有前方人类的巨浪。仙后麦布向上飞升,越升越快;如坠落地球的陨石般扑向我,像是一颗刻有我名字的子弹。
以古老的语言尖叫,发出恐怖的笑声,诅咒、谩骂所有敌人;仙后麦布回来了。
她散发恐怖的气势,站在我面前。地狱门已不复存在,于她通过的同时陷入火海,如今只剩下几块小小的焦肉插在墙上。门户已经关闭,囚徒获释。真了不起。仙后麦布以凌厉的目光瞪视着我,我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她身长八尺,纤瘦、优雅,令人难以逼视。悖离人性、邪恶至极。她的存在填满整座洞窟,我在她面前下跪。到现在都希望相信当时自己别无选择。
“这地方从前是为我而建。”她说,声音冷静得像是玩弄老鼠的猫,“很高兴知道我并没有完全被世人遗忘,竟然是被一个人类透过献祭精灵带回人间。我喜欢这种讽刺性。你可以暂时保有那根魔杖。可别让人说仙后麦布没有奖赏她的仆人。但是现在我回来了,得去办该办的事情。”
她哈哈大笑,我好想吐。
“啊,想到回来之后我将做的那些事情。”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我能对谁说?谁会相信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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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