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埃米·罗森堡和贾内尔·加西亚:奇迹会发生在相信它们的身上。
同时,也将此书献给我的小天使——我的第一位孙女——雷切尔,愿你的人生之旅平坦、通达。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环绕着达拉斯希尔街浸礼会教堂的参天的槭树,树叶已被季节染成了褐色。冈萨雷斯一家像往常一样来晚了,停车处早被占满,他们不得不把那辆已用了十年之久的福特牌旧车停在街边。
他坐在汽车后座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狭长的、闪闪发光的铬合金车门框。
其实,他并没在看它,而是穿透它,进入到它的内部。昨天,他用拇指触摸过它,这会儿,他被自己的指印给迷住了,指印的外部模糊不清,而中间却亮得耀眼。在他的脑子里,指印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正如他接触到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别的东西一样。他看见了一个大湖,湖面冻得结结实实的,湖的四周是厚厚的积雪。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乌云翻滚,刺骨的寒风吹过冰面,预示着大雪还会从天而降。湖畔不见一个人。在他的幻想世界中,从来没有人。
他的耳朵被噪音所充塞。他感到他的两颊因此而鼓荡。在前排座位上,他的父母正手忙脚乱地寻找他们的祈祷书,生怕走进教堂时仪式已经开始。
“罗茜,”他母亲在说话,“赶紧,把雷蒙拖出车来,我们快迟到了!”
马多娜·冈萨雷斯是一位瘦瘦、黑黑的妇女,似乎总是匆匆忙忙的,总是迟到,并且总是忧心忡忡的。她不许别人再叫她马多娜,包括她的丈夫。
自从两年前与罗马天主教会决裂以后,她便请求别人叫她多娜。她跟别人说,她不喜欢“马多娜”这个名字的含义,听上去天主教的气息太重。多娜现在是一名浸礼会教徒。
罗茜绕到后座的车门旁,透过车窗注视着她的哥哥。她比十三岁的哥哥小两岁,然而她显得要小得多,也孩子气的多。她那赤褐色的肌肤泛出温暖、健康的光泽,并且,一如她母亲,她也瘦削而好动。她抓住车门把手,望着她哥哥的脸,那落寞的眼神,那目不转睛的样子,叹了口气。为什么他不跟她谈谈呢?为什么他要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为什么他不能跟她一样,每天去上学,哪怕跟她一块儿走到公共汽车站?
自从记事起,罗茜就一直向她父母提出这些问题。
“雷蒙德病了。”
她母亲总是这么回答。对罗茜来说,这实在不好理解。她哥哥身体健壮,发育良好,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相形之下,罗茜反倒显得瘦小而娇弱。
他从不咳嗽,或在卫生间呕吐。他从不发烧,也不像罗茜一样,去年因为出水痘而留下疤痕。可雷蒙德确乎有病。罗茜也知道他有病。他的病出在脑子里。
“出来,雷蒙德!”罗茜轻声说,抓住他的手往外拉。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汽车门框。
她随即举起空着的那只手在他的眼前晃动,试图以此来吸引他的视线。有时,这么做管用,他的眼神会追随她的手,身体随之移动。可今天却不起作用。她探过身子,抓住他的手拼命往外拉。
“妈妈,”她叫道,稚嫩的声音里透出灰心与烦恼,“我没办法,他一动都不动。”
罗伯特·冈萨雷斯站在驾驶座的车门旁,双臂耷拉着,脸上一副漠然的表情,他的妻子则跑到后座的车门旁,试图将她儿子拉出车门外。像往常一样,她的眼神搜寻着她的丈夫,而后眯成一条缝,仿佛在说:为什么你不来帮帮我?接着,她竭尽全力拉扯雷蒙德的胳膊。
“快出来!我们快迟到了!你不想上主日学校吗?你可以画画。你也知道,你是多么喜欢画画。”
他没吭声。她也不指望得到回答。每当她试图跟他们的儿子交流时,她丈夫总是用这种眼神瞧着她。他早就放弃了。
湖泊在他的头脑中渐渐消失,就像幻灯片从投影里闪过一般。他很快发现另一个画面: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翠绿中掺杂着些可可色。他徜徉在色彩的世界,双唇微启,露出笑容,恍若感到那温暖的褐色似与自己的肌肤相接,而那苍翠欲滴的绿色则如溪水淙淙,悦耳动听。接着,他的眼睛瞪大了,呼吸加快,有什么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可他听不见它们。
“雷蒙德!”他母亲叫道。
这会儿,她加大了声音。她力图把他拉出来,可他仿佛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他的脑袋往后仰,目不转睛地盯着枝叶繁茂的槭树。
树枝上栖息着一只蓝色的小鸟。他一生中从没见过如此可爱、如此迷人、如此湛蓝的东西。小鸟悠然自得地停在枝头,令人奇怪的是,它丝毫不受树下的人们的干扰。他让这份蓝色包裹住自己,就像寒冷的冬日拥衾而坐。蓦地,蓝色变幻为各种颜色,闪烁不定。绿色奔腾着,起伏着,褐色悸动着,蓝色则随着小鸟“啾”的一声飞离枝头而颤粟着。
“罗伯特,帮帮我!”他母亲恳求道。这会儿,她丈夫有了反应,慢吞吞地从车前绕过来,抱住他儿子的腰部。罗伯特是位壮实的男人,在贝金斯搬运公司当家具搬运工,靠力气挣钱。他长得像那种小猎犬,狭长脸,一副悲苦的样子,褐色的大眼珠子像两枚铜铃镶嵌在无表情的脸上。他像扛一袋土豆似的挟起他的儿子,朝教堂走去。
其他教徒纷纷朝教堂赶来。出于窘迫,他低垂着眼把儿子平放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便顾自走开了。
罗伯特完成了他的工作,做了他妻子要他做的事。他力所能及的也就尽于此了。他曾经盼望着有个儿子能帮着他挑起家庭的担子,正像他自己十三岁时所做的那样;一个你可以跟他畅怀大笑、谈论男人之间才谈的一些事情的儿子。有时,在不眠的夜晚,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怪物真的是他的儿子。偶而有一次,他甚至走得更远,怀疑他妻子曾对他不忠。
罗茜穿着她最好的衣服,一条饰有红腰带的白裙子,平时舍不得穿,只在礼拜天才被允许上身。这身衣服现在显然太小了,她得到它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作为礼物,是前来看望雷蒙德的社会工作者送给她的。她那瘦骨嶙峋的腿在不断增长。用力扯了扯裙子的饰边。她拖着脚跟在她母亲和雷蒙德的后面,她父亲早就走在头里。他们将雷蒙德留在主日学校的教室;罗茜则要进教堂去。就她自己的意愿来说,她宁可呆在主日学校的教室里,可她母亲却坚持要她去听传道士布道。那里才是奇迹发生的地方,她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如果奇迹会发生,那么,就应该发生在教堂里,发生在祈祷之时。
罗茜喜欢他们从前所去的教堂,喜欢那股熏香的气味,喜欢牧师穿的长袍,喜欢双手合什走到祭坛去领受圣餐。就在她满怀自豪与幸福地接受她的第一次圣餐之后,她母亲突然决定加入浸礼会。
一天,她让罗茜和她父亲坐下,告诉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我祈祷啊祈祷,”她对他们说,泪水哗哗地淌过她的两颊,“恳求上帝为雷蒙德显示奇迹。恳求牧师为奇迹的出现而祈祷。可他们却对我说我得接受现实——这正是上帝的意愿。我没法接受这点,”说到这里,她的头一扬,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
“我没法接受这是上帝的意愿,也就是说,上帝要我的孩子永远这样。”
一周之后,一位由社会服务机构推荐的医生对雷蒙德的病作出诊断,给了它一个这家人从来未听过的名称:孤独症。罗茜发不好这个词的音。她父亲摇摇头,他儿子不对劲,这就是他知道的。至于名称,没什么意义。可她母亲却深信他儿子是着了魔——只有通过亲近宗教人士,通过祈祷,才能使她儿子的灵魂从魔鬼的手中解放出来。如果他们相信,她对罗茜和她的父亲说,如果他们为奇迹而祈祷,那么,奇迹可能就会发生。到这个教堂来的人相信奇迹,他们还相信魔鬼和魔鬼的力量足以毁灭无辜的生灵。在教堂的围墙内,雷蒙德的母亲相信她会发现上帝,上帝会治愈雷蒙德。
将雷蒙德留在主日学校的班上后,罗茜和她母亲朝教堂走去。她母亲喜欢坐在前排。她父亲的任务就是为她们占位置。一位教堂执事迎面走来,朝他们点点头,他身旁还跟着位外表古怪的年轻女士。马多娜·冈萨雷斯停住脚,打量着这位女士。有一秒钟工夫,她的目光与那位女子相遇,她打了个哆嗦,裹紧身子,将罗茜的手握得更紧。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位女士。她现在已经认识来教堂的大多数人,因为她试图参加所有的活动:周三祈祷会,祭坛人组织的自由聚谈,周五上午专为恢复健康举行的聚会。她甚至学会了如何祈祷奇迹。她被告知,不应乞求奇迹,而要感谢上帝,就当奇迹已经发生似的。这样可以使她坚定信念,并显示她对上帝的忠诚,怀特萨伊德牧师如是说。
就在罗茜拉着她走向通往教堂的大门时,教堂的管风琴已经在演奏赞美诗,多娜的眼睛仍未离开那位年轻女子和教堂执事。这位女士的穿着上教堂显然不得体,甚至跟她的年龄也不相符。上身穿着一件海军蓝的胸前印有“加州天使”字样的t恤,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卧室里穿的拖鞋,这位女子看上去跟每个礼拜天来教堂的那些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和鞋子、背着她们最好的包的妇女和姑娘极为不同。这女子一头明亮的红发在她的脸庞四周闪耀着,仿佛她正迎风而立。那张脸,美得摄人心魄。多娜目不转睛地望着,看见女子的嘴唇在动,可她说得太轻、太快,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的皮肤细腻而嫩红,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点;她的眼睛是碧绿的,既不是蓝绿色,也不是灰绿或淡褐色,而是那种纯净、不带一点儿杂质的绿。
她那明净的前额露出一个V型发尖,发尖正对着头路。多娜想,那发尖就像一个箭头,指示着那张秀丽的脸上的其它部分。她的鼻子挺直而小巧,鼻端如削,正是有时使得盎格鲁人显得傲慢自大、高人一等的那种鼻子。她的嘴唇呈淡粉色,就像她脸上的肤色,曲线优美,状若玫瑰。高高的颧骨越发衬得她的脸轮廓分明,而她的下巴额上还长着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妈妈,”罗茜恳求道,使劲拉住她母亲的手,“我听见传道士已经在布道了,我们进去时每个人都会朝我们看。求你了!”马多娜从那位女子身上掉开视线,跟着女儿走进了教堂。
走进主日学校的教室,将那位女子安顿在一张孩子坐的小椅子上后,米勒执事将鲁滨逊夫人拉出教室。
“她是谁?”教师问道,胸脯鼓起,以为米勒执事带了位新教师来。
“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米勒执事说,“她刚从街上进来,有人发现她在教堂里游来荡去。她说她来自加利福尼亚,她想见孩子。”
“你干吗将她留在这儿?”鲁滨逊夫人能听见教室里孩子们的笑声和吵闹声。她得在乱成一锅粥之前回到教室。鲁滨逊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约摸六十七八岁了。作为一名退休教师,她在希尔街浸礼会教堂开设的主日学校任教已有十五个年头以上,从来没有误过一个礼拜天。
“瞧她的穿着!我以为把她带进教堂不是个好主意。她也许是从精神病院或诸如此类的地方跑出来的。她的思维不连贯,说来说去无非是她来自加利福尼亚,她也搞不清为什么到这里来,然后就一直央求我带她去看孩子。”
“好吧,”鲁滨逊夫人说道,叹了口气,手扶着教室门,“也许她喝醉了。不管怎样,她有多大?她看上去那么年轻。我们为什么不报警?”米勒执事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瘦高个,脸色苍白,一身黑衣,六十九岁的老头看上去就像一位殡仪员。
“这是教堂,米尔德丽德。如果一个人在需要帮助时不能来这里,那她能去哪儿?”米勒执事说。
“你给她钱了吗?”
“是的,”他说,用手撸了撸稀疏的头发,“她说她不要钱。她只想跟孩子们呆一会儿。”
鲁滨逊夫人双臂抱胸,向米勒执事投以一瞥,每当遇上靠不住的孩子,她便用这种眼光看他们。
“可如果她神志不稳定,显然不应该跟孩子们呆在一起。这说不过去,鲍勃。让她离开这里!带她到别的什么地方!”
“你可以看住她,米尔德丽德。她能做什么?她看上去并无恶意,只是走丢了,神志不清。我从她的呼吸里没有闻到酒精的味儿。”
“哦,好吧。”
她打住话头。教室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米尔德丽德·鲁滨逊边走进教室,边嘀咕:“这下好,我没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了。”
她走进教室的头一件事是大声地拍掌,想以此使孩子们安静下来。她瞥了一眼那个年轻女子,看到了她眼里那茫然的神情,随即掉转视线。就让她坐在那儿吧,她心想。她不是个精神病医生。她不知道该跟精神紊乱的人说些什么,并对米勒执事打乱她的日常工作深为不满。
“围成一圈,”她命令孩子们,“现在是讲故事的时间。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乔纳的故事。”
“乔纳和鲸,”一个蹲坐在前排地板上的小男孩嘁嘁喳喳地说,显然喜欢这个故事。
那女子坐在教室的后排,紧挨着雷蒙德·冈萨雷斯。物以类聚,米尔德丽德·鲁滨逊心想。男孩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在研究糊墙纸上的图案,双掌不停地画着小圆圈。她期待着那女子也这么做:盯着糊墙纸看。她看上去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双眼红肿,仿佛在哭。米尔德丽德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脚上穿的那双滑稽的拖鞋,身上的棒球衫,以及那头浓密、野性的红发上移开。在达拉斯,正常人不会这么穿着打扮,尤其是在上教堂、进入上帝的所在时。
“好,”她说着,打开小小的圣经故事书,开始朗读,“乔纳……”不一会儿,她就进入了故事里,忘了那个女子的存在。孩子们的眼睛都望着她。
米尔德丽德读这个故事已经不下数百遍,可她从不厌倦。
雷蒙德望着那女子,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和那女子突然置身于洁白柔软的棉花堆里;仿佛教室里只有他们俩。就在这时,一个孩子发出一声尖叫。这叫声既不令人害怕,也没有令人不快,相反,天衣无缝地融入一首只有雷蒙德才能听见的小夜曲中,成为其中的一个音符。他的呼吸一进一出,鼻孔因之一张一翕,仿佛一件乐器,与熟悉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可今天心跳的节奏跟往常不一样。雷蒙德对自己的心跳声是太清楚了。它是惟一永远不变的声音,总是可以辨认出。
他屏住呼吸,倾听着,试图发现有何异样。于是,他听到了它。他的心脏在一跳之后紧接着又会一跳,仿佛某人紧随他身后,沿着他的脚印走在鹅卵石路上。雷蒙德变得警觉起来,发现这种感觉很不自在。
谁也不能进入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从来不可能。但当他本能地想退却时,那女子的一头红发吸引了他。松软而亮泽的发卷是如此的轻盈,如此的飘逸,像红色的轻云浮在她的头际。随着注意力的集中,他的瞳孔放大,看见一组缤纷、跳跃的色彩。那女子转过头来,他看见她的脸正对着他,感到她眼里的绿色浸染了他。不知怎么的,他仿佛能意会似的。他看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灵魂,他想要啜饮它,触摸它,嗅吸它,拥有它。她是那么的圣洁,那么的完美。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张大嘴,又合拢。
此时,他的心跳特别强烈,不再听见那突兀的第二声心跳。他从来未有过这种感觉,无比的快乐积蕴在胸口,沸腾着,激荡着,生出一股巨大的冲力迫使他用言语、行动来表达。
他将视线转向天花板,可他没有看到水渍,也没有看到用以采光的脏玻璃上粘着的死苍蝇,他瞧见了一幅幅壮丽的景象和动人心魄的画面,使他想永远瞧着它们,观察它们,并增添新的景象。可突然,他的视力受了损伤,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色彩渐渐退去,变得暗淡。有什么不对劲,他悲哀地想,一颗孤独的泪珠溢出眼眶,沿着他的面颊滚落。他看见了参差的裂缝,那些景象就在他的眼前毁灭、沉寂。细腻的工笔画被加了浓彩重笔,又沾染了灰尘污物,一度精妙绝伦的画面被生生糟蹋了。此时,各种色彩愈益明亮,明亮得刺目,灼伤了他的眼睛,使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快读到乔纳如何被鲸鱼吞下肚那段时,米尔德丽德·鲁滨逊瞧了一眼跟雷蒙德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女子。令她吃惊的是,她似乎听见他们俩在交谈。
雷蒙德的眼睛没在看那奇怪的女子,可他的嘴唇在动,好像在说什么。米尔德丽德从座位上跳起来,不管故事讲了一半,也不理会那些正在听故事的孩子们,径直穿过地板朝那女子和男孩走去。她使劲推了推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她知道雷蒙德·冈萨雷斯是个孤独症患者。在她记忆中,她所听到过他发出的声音无非是咕哝和呻吟。他从不说话,眼神从不跟他人交接。从各种迹象来看,别人跟他说话时,他根本没在听。
“他在说话,”她说,仿佛上帝降临,显现了一个奇迹,“我听见他在说话。他刚才不是在说话吗,他说什么来着?”那红发女子没理会老教师,仿佛被那男孩给催眠了。她探过身子,抓起一把蜡笔和一张白纸。目瞪口呆的教师看见那女子开始用蜡笔在纸上画画。
雷蒙德的脑袋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就是不看他的新伙伴,嘴里也没再发出声音。
“求您了,”老教师请求道,“再跟他说说话。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不是吗?他从来没说过话。”
那女子自己也像个孩子,定眼看着教师,而后收回视线,继续在纸上画画,涂上明亮的色彩。教师的心陡然一沉。她一定是弄错了。那女子显然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或有些精神错乱,那男孩则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回到这会儿已经乱成一团的孩子们中间,暗自想:下礼拜得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视力与听力。
背过身,米尔德丽德又听见了跟刚才一样的声音。这回,绝对没错。她不但听到了肯定是那男孩发出的声音,还看见他直视着那女子的眼睛。他离她的脸不过几英寸。教师又迅速回到两人的身旁,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她听到的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我叫米盖朗琪罗。”
男孩告诉那女子,口齿清晰。他从她的手里抢过蜡笔,开始画起圆圈来,大圈套着小圈。几秒钟后,他递给那位女子一支蜡笔,她便在圆圈内涂上红色,接着是蓝色,绿色,每当她涂完一种颜色,便伸手从男孩手里接过另一种颜色的蜡笔,就好像外科医生从助手手里接过手术刀。老教师心中一懔,也不插话,惟恐打断了眼前所发生的奇迹。在她漫长的教师生涯中,她曾见过别的患孤独症的孩子。她对雷蒙德所存在的障碍是太清楚了,深知其几乎无可救药。
“喏,”他说着从自己的小手指上摘下一只状似南瓜的桔黄色塑料戒指,递给那女子。
那女子自然地接过南瓜形戒指,并敏捷地从她自己手指上退下一只戒指戴在雷蒙德的手指上。漫不经心地戴上南瓜戒指后,她又继续给圆圈着色。
雷蒙德灿然一笑,嘴角露出白色的唾沫。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那女子说着,抬起眼极为温柔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视线随即又落回纸上,“可我得走了。”
老教师仍跪在他俩身旁,眼见那女子站起身,掸掸裤子,走出了主日学校的教室。
老教师的目光从那女子转到雷蒙德的身上。在教室的另一头,孩子们闹成一团,相互追逐着、尖叫着。
“雷蒙德,”她开口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听懂吗?你说话了。感谢上帝!你真的说话了,是吗?”
“是的,”他平静地说,注视着她的眼睛。
“哦,雷蒙德!”老教师激动地叫道,“你能说话了。你能听见了。”
很少有,即使有的话,孤独症患者能直视别人的眼睛。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米尔德丽德心想,一桩非凡之举。它毫不亚于一个奇迹,尤其是它发生在教堂,在上帝的殿堂,在她的主日学校的教室里。
突然,她看见了雷蒙德小手指上所带的戒指。那好像是件真正的珠宝:
一只小巧的镶有碎钻的红宝石戒指。老教师的心跳加快。不管怎样,她不能让这孩子留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她站起身,小心地从雷蒙德手指上退下戒指,去找那位女子。
“我马上就回来,”她对他说,“接着画画,我去找你的父母。”
那女子已经走了。老教师找遍了整个教堂,也没找着她。手里紧紧地攥着戒指,她找到了冈萨雷斯夫妇、牧师和几位教堂执事,坚持要他们随着她去教室观看奇迹。
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雷蒙德进步显著。他能说话了:开头只说几个单词组成的不连贯的句子,接着便能说含有动词和形容词的复杂的句子。他还画画,由画圆圈到画生活中的景物:树木、云彩、青草和鲜花。由蜡笔到用彩色粉笔。粉笔是由教徒捐赠的。他以细腻传神的笔触,通过明暗的色彩变化,画出了许多风光秀丽的田园画。画上的景致,几乎是超现实的,有一种超自然的、令人窒息的美。教会、学校、冈萨雷斯一家、他们的朋友及其家庭都为之惊叹不已。
由于没法找到那位女子,归还戒指,大家都觉得它属于雷蒙德。既然她将戒指给了雷蒙德,它就应该归他。起先还有人建议将戒指卖了,所得的钱用于支付雷蒙德的学杂费和将来的治疗费。冈萨雷斯夫妇拒绝了。就像圣母玛丽亚显灵一样,他们开始想象那陌生女子就是一位上帝的使者。戒指便是神灵曾经显现的物证。
教会和教徒,甚至连米尔德丽德·鲁滨逊,尽管对雷蒙德的进步和康复欣喜万分,很快就将整个事件当作孤独症本身的未知特征对待,以为雷蒙德只是突然好转而已。
他每天都戴着那只戒指,上学去戴着,洗澡时戴着,睡觉时戴着。为了防止戒指滑落,他家里人在戒指的背面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多道棉线。就像着了魔似的,雷蒙德画啊,画啊,几乎没有间歇。
到第二年末,他的阅读和写作差不多能跟上同年级孩子的水平了。进入公立学校就读后,他的进步显著。不过,与他在艺术方面的突飞猛进相比,他的语言和数学等课目的进步要慢多了。
雷蒙德受到了赞扬,尽管只是在某个小小的方面。他的许多奇异的作品被装入玻璃镜框挂在学校的墙上和各个教室里,作品的右下角有他与众不同的潦草的签名。
十八岁时,雷蒙德获得了享有盛誉的威拉德艺术学院的奖学金。那只红宝石戒指已经被扩大,以适合他那日渐粗大的手指。雷蒙德仍然须臾不离地戴在手上。起初,他声称他根本不记得那女子,也记不得他给过她桔黄色的南瓜形戒指。可几年之后,她的形象开始出现在他的画作中。
雷蒙德不再画风景,画起了人物。他一遍又一遍所画的,是一个穿着“加州天使”t恤的红发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