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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儿了,这就是斯比罗餐馆。”拉夫勒说着。科斯坦抬起头,看见一栋褐色的正方形建筑,与其他坐落在这条肮脏昏暗、人迹罕至的街道上的建筑没什么两样。他们的脚边是加装了防护栏的地下室窗户,厚厚的窗帘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天哪,”科斯坦看着这栋建筑,说道,“这地方看上去就像个破防空洞,是不是?”
“希望你能理解。”拉夫勒生硬地说,“斯比罗餐馆可不是靠花哨门面招揽食客的。在萧条动荡的年代,这家餐馆也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这家餐馆是这个城市中仅存的还在使用煤气灯的店了。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古董家具的气息,并使用精美的古董餐具。还有,如果你坐在最里面的位子,说不定还能看到半个世纪前就结在墙角的蜘蛛网!”
“听起来让人一点儿也不放心。”科斯坦说,“而且听上去,这家餐馆好像不太卫生。”
“一旦你走进这家餐馆,”拉夫勒继续说道,“就会发现自己和门外那个疯狂的世界完全隔绝了,你不再被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所束缚,而是感受到灵魂的放松。这种精神层面的升华,奢侈的身外之物是带不来的,只能由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高贵的内在气质带来。”
科斯坦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说:“这地方被你说得不像餐馆,倒像一座大教堂。”
借着头顶街灯微弱的光,拉夫勒望着同伴的脸。“或许,”他意外地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这话让科斯坦听着很不舒服。虽然科斯坦拥有吓人的头衔和高额的薪水,但面对眼前这个骄傲的矮个子男人,自己也只是给他打工的一名员工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科斯坦冷冷地说,“我也可以改变今晚的计划,没关系。”
拉夫勒圆圆的胖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紧紧地盯着科斯坦。“不,不,”最终他说道,“绝对不行。你和我一起来斯比罗餐馆吃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紧紧抓住科斯坦的手臂,拉着他走向通往餐馆的地下室大铁门。“在我的公司里,你是唯一懂得欣赏美食的人。对我而言,光知道有斯比罗这么好的餐馆,却找不到共享美食的朋友,就像房间里锁着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却无人与我共赏一样。”
这席话让科斯坦舒坦多了。“据我所知,世上有许多人偏偏喜欢独享。”
“我不是那种人!”拉夫勒断然道,“带人共享斯比罗餐馆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他伸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从关着的大门另一侧传来微弱却刺耳的旧式手摇铃的声音。门被人从里面吱吱呀呀地打开,科斯坦眼前出现一张黑脸,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排白牙。
“嗯?”那张黑脸问。
“拉夫勒先生和一位客人。”
“嗯。”那张黑脸发出相同的声音,不过这次明显是招呼客人的语气,然后把身子向旁边挪了挪。科斯坦跟在拉夫勒身后走下一级台阶。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科斯坦眨了眨眼,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门厅里,刚才一直盯着的人影只不过是镜子中的自己。这扇穿衣镜十分巨大,从地板直抵天花板。“制造氛围吗?”他自言自语,同时暗暗发笑,跟着领位员走到座位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双人桌边,科斯坦好奇地打量这家餐馆的装潢。空间不算大,唯一的照明设备是六盏忽明忽暗的煤气灯。朦胧的灯光洒在墙壁上,投射出诡异的暗影,让人分不清远近。
餐馆里顶多摆放了八到十张桌子,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客人的隐私。今天是满座,仅有的几名侍者熟练而安静地穿梭于食客之间。餐馆里不时传来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食客低低的说话声。科斯坦赞赏地点了点头。
拉夫勒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也能像我一样兴奋。”他说,“你发现了吗?这家餐馆里没有一位女土。”
科斯坦好奇地扬起了眉毛。
拉夫勒拉继续说:“斯比罗不欢迎女人到他的店里来。而且,我跟你说,他真能说到做到。前几天我还亲眼看到一位女士惨遭歧视。她坐下来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侍者都没过来招待她。”
“她没有抗议吗?”
“有啊,”拉夫勒边笑边回忆道,“但她的抗议只能招来其他食客的不满,而且让她的同伴脸上无光。”
“斯比罗先生当时是怎么应付的?”
“他没露面。他当时要么是躲在暗处看笑话,要么就根本没在店里,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绝对的赢家。那个女人肯定不会再来了,而带她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整起事件的罪魁祸首,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也不会再露面了。”
“这也是对在场所有客人的警告。”科斯坦笑着说。
侍者来了。他有着深巧克力色的皮肤,如模特般漂亮的高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嘴唇,浓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银白色的浓密头发像丝绸一样盖在头顶。通过这些特征,科斯坦判断他来自东印度群岛。这位侍者摆好硬挺的亚麻餐巾,从一个雕花玻璃大水罐里倒了两杯水,端到两位客人面前。
拉夫勒迫不及待地问:“今晚供应本店招牌菜吗?”
侍者满含歉意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很抱歉,今晚没有招牌菜。”
拉夫勒的脸上写满了失望。“我白等了那么久。我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月,今晚还想让我的朋友也尝尝……”
“您是知道的,本店招牌菜做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拉夫勒无奈地看着科斯坦,耸了耸肩,“你看,我一直想请你吃斯比罗餐馆最棒的那道招牌菜,但很不巧,今晚还是没有。”
侍者插嘴道:“先生,要为你们上菜吗?”拉夫勒点了点头。科斯坦惊讶地看着侍者离开,而拉夫勒明明还没有点菜。
“你预先点好了菜吗?”科斯坦问。
“噢!”拉夫勒说道,“我忘了给你介绍,斯比罗餐馆没有点菜这么一说。所有客人当天都吃同一组菜,第二天又会换成另一组新菜肴。客人不能自己点菜。”
“真奇怪!”科斯坦说,“可是,难免会出现菜不合口的时候吧?万一有客人不喜欢端上来的菜怎么办?”
拉夫勒认真地说:“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你的舌头有多么挑剔,都会对斯比罗餐馆的食物感到满意。”
科斯坦一脸怀疑,拉夫勒却微笑着说:“而且这种狡猾的方式有很多好处。你想想,去一家热门餐馆吃饭,你通常会看着眼花缭乱的菜单发愁,左思右想,想点这道菜,又想吃那道菜,好不容易点完菜,没准过一会儿又后悔了。这种选择往往会给自己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不管这种感觉是强是弱,都会使这顿饭吃得不那么愉快。
“你再想想厨房里准备食材的情景。在普通的餐馆里,后厨往往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厨师要手忙脚乱地准备上百种菜肴;而这家餐馆只需要一名厨师安安静静地在厨房里工作,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一道菜上。毫无疑问,最终端上桌的菜肴当然是百分之百的杰作。”
“这么说,你参观过厨房?”
“很遗憾,我没有。”拉夫勒遗憾地回答,“刚才说的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这么多年来,有关这家餐馆后厨的传闻在我脑袋里形成这样一幅场景。说实话,去厨房参观已经成为我的终极梦想了。”
“你没把这个愿望告诉斯比罗吗?”
“我说了十几次了!但他每次都只是耸耸肩。”
“他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啊?”
“不,不。”拉夫勒连忙解释道,“真正的艺术大师都不屑于他人的奉承之言。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我永远都不会死心。”
这时侍者又过来了,端着两碗汤,以仿佛经过精确计算般的姿势,把汤和小碗摆在他们面前,然后打开汤碗盖子,小心翼翼地将澄清的汤舀入碗中。科斯坦好奇地舀一匙汤,放入口中。汤味很淡,几乎和白水没什么两样。科斯坦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加点盐和胡椒调味,却发现桌上什么调料都没有。他抬起头,发现拉夫勒正望着自己。他并不喜欢睁着眼说瞎话,但又不忍心往兴奋的拉夫勒身上泼冷水,便只好笑了笑,指着汤说:“非常可口!”
拉夫勒也笑了,冷冷地说:“一点儿也不可口。清汤寡水,没一点儿味道。我知道。”科斯坦睁大了眼睛,拉夫勒没理他,继续说道,“好几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刚尝了一口就忙着找盐和胡椒。然后惊讶地发现,斯比罗的餐桌上没有调味料。”
科斯坦惊呆了,惊呼道:“连盐都没有?”
“连盐都没有。不过,想来点儿调味料的举动倒证明了你的舌头还很灵敏。我敢保证,你最终能像我当初那样,发现其中的奥妙:快喝完时你就会发现,这碗汤根本不需要加盐。”
拉夫勒说得没错。还没喝到碗底,科斯坦就品尝出这道汤微妙的滋味,还有它为自己带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愉悦感。拉夫勒将自己的空碗推到旁边,双手撑在桌上。“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吧?”
“真令人惊讶,”科斯坦说,“和你说的完全一样!”
趁侍者忙着收拾空碗的时候,拉夫勒压低声音说:“你马上就会知道,除了没有任何调料外,斯比罗还有许多特色。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比如这里从来不供应任何酒精类饮料,只有清澈的白水,因为这才是人类唯一不可或缺的东西。”
“除了母乳以外不可或缺的。”科斯坦冷冷地说。
“我向你保证,来斯比罗就餐的客人都过了靠母乳为生的那个阶段了。”
科斯坦大笑道:“好吧。”
“嗯,另外这里禁止吸烟。”
“哦,老天,”科斯坦说,“与其说斯比罗是美食家的伊甸园,不如说它是禁烟主义者的庇护所!”
拉夫勒严肃地回应道:“恐怕,你把美食家和吃货这两个词搞混了。吃货只关注吃,不断刺激食欲,吃得越多越满足;然而美食家的本质却是崇尚简单。比如披着朴素的希顿古装品尝一颗热橄榄的古希腊人;或是在简陋的房中欣赏一枝花茎的弯曲弧度的日本人——他们才算真正的美食家。”
“可是,”科斯坦疑惑地说,“偶尔来一杯白兰地或抽几口烟也不算过分啊。”
“带有刺激性或麻醉性的东西会破坏味觉的敏感度,让我们失去最宝贵的能力——享用美食。这几年我常来斯比罗吃饭,我自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有一个问题。”科斯坦说,“你干吗要给这些禁令安一个那么冠冕堂皇的名头?立规矩的理由也许很平常,说不定是因为办理售酒执照很贵,或者在这个狭小的餐馆里吃饭的客人不喜欢烟味儿?”
拉夫勒猛地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见过斯比罗,就会马上明白,他绝不是会为这类庸俗的理由做出什么决定的人。老实说,我能推测出那些你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基于对斯比罗本人的了解。”
“这人真不可思议。”正好侍者上主菜时科斯坦说。
拉夫勒切下一大块肉,细嚼慢咽后才再次开口:“我不常用‘最’来形容任何人或事,但在我看来,斯比罗餐馆就代表了人类饮食文化的最高峰。”
科斯坦扬了扬一边的眉毛,然后开始吃眼前那块浸在浑浊肉汁里的肉。盘子里没有半片配菜,缕缕热气蒸腾而起,裹着淡淡的诱人肉香,钻入他的鼻孔。科斯坦的嘴巴里不禁涌出口水。他缓慢而认真地咀嚼着一小片肉,像在分析一首复杂的莫扎特交响曲。他先咬住一块肉的脆脆的外皮,然后两颊用力,带血的肉汁便从半熟的肉里面渗出来,肉汁非常清淡,却让人心满意足。这种味道简直难以形容。
他刚咽下一块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再吃一块,一块接一块。不过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口吞下所有的肉和汤,而是细细咀嚼,充分享受每一日无与伦比的美味。直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才发现两人用餐时一句话也没说。科斯坦提起这点,拉夫勒说:“享受美味佳肴时,难道不是‘无声胜有声’吗?”
此时此刻,科斯坦开始以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这间古旧、昏暗的餐馆,以及其他默默进餐的食客。“你说得对。”他谦卑地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为刚才不礼貌的怀疑道歉,你对斯比罗餐馆的赞美绝无半点夸张。”
“哦。”拉夫勒高兴地说,“这只是一部分而已。我不是跟你提过这家店的招牌菜吗?很可惜我们今晚没有口福。和本店招牌菜相比,今晚的菜简直不值一提。”
“不会吧?!”科斯坦惊呼道,“那是一道什么菜?是黄莺的舌头,还是独角兽的肉?”
“都不是。本店招牌菜是羊羔肉。”
“羊羔肉?”
拉夫勒失神了一两分钟,回过神后回答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对本店招牌菜的看法,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我一想到它就无法自已。既不是多肉的排骨,也不是紧实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数量最少的一种羊身上的肉,这种羊叫做艾米斯坦羊。”
科斯坦皱起眉头:“艾米斯坦羊?”
“这种羊的产地在阿富汗与俄国的交界处,数量极少,几近灭绝。这是斯比罗告诉我的,我猜只有高原能养育出这一小群仅存的极品羊。斯比罗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运输这批羊的权利,艾米斯坦羊肉便上了他的菜单。你只能在这家店吃到这道菜,而且我告诉你,这道菜隔很久才供应一次,想吃到它只能凭运气。”
“其实,”科斯坦说,“斯比罗可以做个菜品预告嘛。”
“不做预告的道理很简单。”拉夫勒说,“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贪吃鬼,一旦消息走漏——肯定会走漏——那些人就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窝蜂地拥进店里,他们会爱上这道菜,然后取代现在店里的这些老主顾。”
“你的意思不会是……”科斯坦反驳道,“在整个城市——甚至在世界范围内——只有目前坐在店里的这几个人知道斯比罗餐馆吧?”
“差不多。只有一两个常客现在不在店里,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难以置信。”
“就是这样,”拉夫勒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每位常客都小心地保守这个秘密。而且,从今晚接受我的邀请起,你也要自动担负起这项保密义务。希望你能守信用。”
科斯坦的脸红了。“我以在您公司的职位作担保。不过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保守秘密,不让更多人享受这道精美食物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泄露秘密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拉夫勒愤怒地说,“这家餐馆会挤满傻乎乎的吃货,整晚埋怨为什么没有烤鸭配巧克力酱。你能忍受那种情景吗?”
“不!”科斯坦立刻表示赞同,“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没错。”
拉夫勒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静静地说道:“我一个人生活,这并非我所愿。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奇怪,觉得我不正常,但我内心深处确实这么想,在这个冷酷而不正常的世界里,这家餐馆就像个温暖的避难所,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科斯坦从未见过上司的这副模样。此时,他不再是蛮横的上司,也不是多事的上司,而是宽大壮硕的身躯里纠结着无数凄苦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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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个星期,应拉夫勒之邀去斯比罗餐馆已成为一项固定仪式。科斯坦每天五点下班,一到时间他就走出属于自己的小隔间并锁好门。他会将外套整整齐齐地搭在左手腕上,对着门上的玻璃将头上的小礼帽调整至最佳角度。以往,他做完这些事后会习惯性地点燃一根香烟,但在拉夫勒的敦促下,他决定改掉这个习惯。然后他会顺着过道走过去,在某处与拉夫勒不期而遇。
“噢,科斯坦,我希望你今晚还没有其他安排。”
“没有安排。”科斯坦会说“我完全没有安排”或者“我听你的安排”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有时他想,是不是应该偶尔拒绝一两次,好显得这项仪式没那么刻意。但每当回想起拉夫勒听到他“有空”的回答时整张脸都亮起来了的表情,以及饱含深情厚谊地抓着他的手臂的动作,科斯坦便打消了拒绝他的念头。
多年在暗藏杀机的职场打拼,科斯坦深知,最好与上司保持一定距离,不要发展为亲密的朋友关系。已经有一位高层的秘书公开指责拉夫勒对科斯坦太偏心。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最重要的是食物!斯比罗餐馆供应的绝世美味!一向瘦骨嶙峋的科斯坦,有生以来第一次欣喜地发现自己在长胖。不到两个星期,他身上原本突出的骨头都藏进了平滑、坚实的肌肉下,而且全身上下都在变胖。某天晚上淋浴时,科斯坦看着自己的身体陷入沉思——那个圆滚滚的拉夫勒在没发现斯比罗餐馆以前,是否也曾骨瘦如柴呢?
总之,接受拉夫勒的邀请可谓有得无失。或许在品尝过传说中的艾米斯坦羊,以及一睹斯比罗的真面目后,科斯坦能坦然地拒绝一两次拉夫勒的邀约。但不是现在。
终于,距离第一次到斯比罗餐馆整整两周后,科斯坦同时满足了上述两个心愿——吃到了艾米斯坦羊,见到了斯比罗。两件事都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他们两人尚未坐稳,侍者就靠近桌边郑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本店招牌菜。”科斯坦惊喜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看到拉夫勒放在桌上的双手也在剧烈抖动着。这一瞬间令科斯坦觉得很不真实,两个成年男人,智力健全、自制力强,却像两只等不及别人丢肉吃的猫。
“终于有了!”拉夫勒的声音吓了科斯坦一跳,“古往今来,舌尖上的顶级美昧!面对美味佳肴,我猜你此刻正心绪混乱、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科斯坦无力地问。
“我怎么知道?因为十年前,我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你的情绪变化一下子唤醒了我当年心甘情愿被这道招牌菜俘虏的记忆,所以我轻而易举地猜中了你此时此刻的心思。”
科斯坦低声问:“其他客人也这样吗?”
“你自己判断吧。”
科斯坦偷偷环视周围的桌子。“你说得没错。”他说道,“大家都这样,这至少对我是个安慰。”
拉夫勒微微歪头看了一下。“好像有一个人例外。”他停顿了一下,说,“他看起来反而有些失望。”
科斯坦顺着拉夫勒的目光看过去。一位灰发男人独自坐在桌边,十分惹人注目。科斯坦看着那个男人对面的空位,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哦,”科斯坦说道,“你是在找以前总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又矮又胖的秃顶男人,对吧?连续两个星期,只有今天没看到他。”
“应该说,今天是他十年来的第一次缺席。”拉夫勒的声音充满同情,“无论刮风下雨,或有什么突发状况,自打我第一次到这里吃饭,还从未见他缺席过。想象一下,如果他得知唯一缺席的今天,这家店偏偏供应了招牌菜——艾米斯坦羊,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科斯坦再次转过身,望着那把空椅子,感到隐隐不安。“唯一缺席的一天。”他嘟囔道。
“拉夫勒先生!还有这位朋友,欢迎你们光临!我非常、非常高兴。哦不,不必站起来;我加一套餐具就好。”这个男人的身影刚出现在桌边,就马上有人像变魔术一样搬来了椅子。“艾米斯坦羊无与伦比,对吧?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咱们的‘奇迹厨房’里忙活,给我那位脾气不好的大厨指导工作。每一步都不能出错,每一步都很重要,对不对?哦,这位朋友好像还不认识我,需要介绍一下吗?”
他说话像倒豆子一般干脆利落,还不时发出愉快的喉音。科斯坦似乎被催眠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这个男人的嘴巴夸张地一张一合,每发出一个音,薄薄的嘴唇就会上下翻动,或者左右摆动。他扁平的鼻子下方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胡子;东方人那种细长的眼睛在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他的发色非常浅,仿佛漂白了一般,光亮的长发全部向后梳,露出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真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科斯坦感到一丝困惑,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但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在记忆中找到。
拉夫勒的声音把科斯坦拉回现实。“这位是斯比罗先生,这位是科斯坦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科斯坦站起来,握了握斯比罗伸出的手。斯比罗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像石头般坚定有力。
“很高兴认识你,科斯坦先生。我真的太开心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声音,“你挺喜欢我的小店吧,哈?我们随时欢迎你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拉夫勒咯咯笑着说:“这两个星期科斯坦一直来这里吃饭。斯比罗,他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仰慕者了。”
斯比罗的视线转到科斯坦身上。“那是我的荣幸。你以光临本店表达对我的敬意,我就用美食来回报你,怎么样?我敢保证,艾米斯坦羊的滋味是你从未体验过的。我们不论为此花费多少苦心,都是值得的。”
科斯坦努力不去看那张气人的脸,问道:“我觉得很奇怪,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供应这道菜呢?其他菜也足以使你享有盛名了。”
斯比罗脸上浮现出开怀的笑容,整张脸都被撑圆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嗯?人们一旦发现惊奇的事,就一定会想与人分享。我的客人会夸大其词,招摇地显摆,炫耀自己的满足和愉悦,好引来其他人的关注。这或许……”他耸耸肩,“算是我的经商之道吧!”
“这么说的话……”科斯坦追问道:“既然你还要给客人立下种种规矩,何不干脆搞成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干吗要开一家大众餐馆呢?”
斯比罗目光闪烁,迅速瞟了科斯坦一眼,又移开视线,说道:“你很敏感,是不是?告诉你吧,其实大众餐馆比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更容易保护隐私!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私人生活,也没人饥渴地窥探你的隐私。客人来这里就是单纯地享受美食。我们丝毫不关心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来这里用餐的理由。你来,我们表示欢迎;你不来,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这就是我的答案,怎么样,还满意吗?”
这一番激烈的回应把科斯坦吓傻了。“我,我没想打探什么秘密。”他结结巴巴地说。
斯比罗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不,不,”他重复道,“我知道你不是来打探什么秘密的,其实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哦,科斯坦,振作一点,”拉夫勒说,“别被斯比罗的话吓到了。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向你保证,他这个人是嘴硬心软。他会让你在不知不觉间体会到这家店的各种奥妙。当然,参观厨房另当别论。”
“哦,”斯比罗笑着说,“参观厨房的话,科斯坦先生需要先等一段时间。但除此之外,任何事都请随意吩咐。”
拉夫勒猛拍了一下桌面。“我说什么来着!”他说,“说实话吧,斯比罗,除了你的员工,还有人踏入过那处至圣所吗?”
斯比罗抬起头。“你看看那面墙,”他态度认真地说,“那幅肖像所画的就是获得过那项殊荣的人——我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以证明,我的厨房并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科斯坦凝视着那幅肖像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大叫。
“噢!这是那位有名的作家!拉夫勒先生,你也认识的,他之前总写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和讽刺性短文,后来突然移居墨西哥,从此音信全无。”
“没错!”拉夫勒也叫道,“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幅肖像画下面用餐,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转向斯比罗说,“你刚才说他是你非常亲密的朋友,对吧?那他的失踪一定带给你很大的打击。”
斯比罗严肃起来。“是的,确实如此。不过先生们,试着这样想:或许对他而言,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是不是?这个可怜的男人。他以前总对我说,在这张桌子边度过的时光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很可怜,不是吗?而我能做的,就是带他去参观我那神秘的厨房。其实,真正看过你们就知道了,那不过是个普通的餐馆后厨而已。”
“你似乎很确定他已经死了,”科斯坦问道,“但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已经死亡。”
斯比罗也凝视着肖像。“半点线索也没找到。”他轻声说道,“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嗯?”
主菜端来了。斯比罗站起来,亲自为他们服务。他双眼炯炯有神,把砂锅从托盘上端下来。霎时香味四溢,引人垂涎。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香喷喷的肉块分盛到两个大浅盘子里,生怕浪费了一点儿。做完这些后,他仿佛累坏了似的坐回到椅子上,喘着粗气。“两位先生,”他说,“祝你们用餐愉快。”
第一口,科斯坦细嚼慢品了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去。然后就望着叉子尖出神。
“老天哪!”他呼出一口气。
“味道不错吧?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科斯坦恍惚地晃了晃脑袋。“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缓缓说道,“艾米斯坦羊肉的美味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就像凡人无法窥视自己的灵魂。”
“也许——”斯比罗的脸贴得很近,科斯坦能感受到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和夹杂的臭味,“或许你刚刚瞥了一眼自己的灵魂?”
科斯坦不露痕迹地往后缩了缩。“也许吧!”他笑着说,“我看到一幅美好的画面:全是尖牙利齿。无意冒犯,但我不想把羊肉和信仰扯到一起。”
斯比罗站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搭在科斯坦肩上。“聪明人,”他说,“什么时候你无事可做,无聊至极,就找个昏暗的房间坐一小会儿,想想这个世界——它是什么,会变成什么样——你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羊羔和宗教的关系。那非常有趣。现在——”他冲两人深深鞠躬,“我已经占用你们很长时间了。很高兴认识您,”他说着冲科斯坦点了点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斯比罗笑着,牙齿泛出光泽,双眼也闪着光,顺着桌边的过道走开了。
科斯坦转动上半身,望着离去的背影,问道:“我是不是无意中冒犯了他?”
拉夫勒抬起头望着他,说:“冒犯?他很享受刚才的交谈。艾米斯坦羊对他而言就像某种宗教仪式;开了这次头,他以后会不停跑来找你,唠唠叨叨的像个布道的牧师。”
科斯坦继续吃他的主菜,斯比罗的那张脸却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有意思,”他说道,“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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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科斯坦终于想起那张脸为什么那么熟悉了,这个念头让他躺在床上笑了起来。没错,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斯比罗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穿靴子的猫。
第三天傍晚,沿着街巷顶着寒冷刺骨的风往餐馆走去的路上,科斯坦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拉夫勒。拉夫勒面无表情地听完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说,“但我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我读那本书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拉夫勒话音刚落,就听见从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号叫。两人不由得停住脚。“出什么事儿了,”拉夫勒说,“你看!”
在距离斯比罗餐馆入口不远的地方,两个身影在黑暗中扭打成一团。两个人前后推搡,然后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一起滚到了人行道凸起的路沿上,惨叫声不绝于耳。拉夫勒扭着肥胖的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朝那边奔去,摸不着头脑的科斯坦紧随其后。
仰面朝天地躺在人行道上的男子身材瘦长,皮肤偏黑,头发苍白,正是斯比罗餐馆里的侍者。他试图掰开对方死死地锁在他喉咙上的双手,同时用膝盖无力地顶开对方魁梧的身躯——另一个凶狠的男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拉夫勒喘着粗气奔过去。“住手!”他怒吼着,“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进出来了。他无助地望着拉夫勒,说:“先生……救命……这个人……喝醉了——”
“我喝醉了?你这个浑蛋——”
科斯坦到这时才好不容易看清,占上风的那个男人是名海员,身上穿着脏兮兮的水手服,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臭。“你偷我的钱,还说我喝醉了?浑蛋!”他双手继续加劲,掐得侍者痛苦地呻吟。
拉夫勒一把抓住船员的肩膀。“放开他,听到没有?!马上放开他!”他高喊着。然而,拉夫勒的话音刚落,他自己就倒向了科斯坦,科斯坦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居然遭到了攻击!拉夫勒暴怒,立刻采取激烈的反击。他一声不响地扑向那个海员,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着他的脸和侧腹又抓又踢。海员迅速站了起来,转而反击拉夫勒。他们俩抱在一起扭打了一会儿,科斯坦也加入了战斗。三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扭打着滚来滚去。
拉夫勒和科斯坦慢慢地站起来,俯视着趴在眼前的海员。
“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科斯坦说,“还是被咱们制伏了。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把他交给警察。”
“不,先生,不行。”那名侍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仍然不稳,“不能叫警察,先生!斯比罗先生不喜欢警察。您应该能理解,先生。”他抓着科斯坦的手,哀求道。科斯坦望向拉夫勒。
“当然不叫,”拉夫勒说,“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警察迟早会把他带走的,这个无法无天的醉鬼。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先生,那个人,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就扑过来打我,还说我偷他东西。”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拉夫勒贴心地扶着那名侍者往前走,“快回店里处理一下伤口吧。”
这位侍者被感动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拉夫勒拐进通往斯比罗餐馆的过道。“不不,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斯比罗先生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让他来问我,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救命恩人!”餐馆的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拉夫勒隐约听到这半句话。
“你也看到了,科斯坦,”坐下来数分钟后,拉夫勒说,“文明社会里也会有这种奇葩!全身都是臭酒味,别人稍微离他近点儿就大打出手,恨不得把一个无辜的陌生人打死。”
科斯坦试图忘掉刚才那紧张的一幕。“就算是小心谨慎的猫,在烦躁的时候也会想喝上几杯。”他说,“我看,那个船员的心里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委屈。”
“委屈?哦,当然,他的委屈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野性。”拉夫勒抱着手臂,说道,“我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等着吃肉呢?不仅是为了满足生理要求,也是为了满足溶于血液的本性。回忆一下,科斯坦,我说过斯比罗是文明的缩影,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吧?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人类的本性,但又与其他人不同,他费尽心思满足我们内心的渴望,却绝不会影响周围的旁观者。”
“我回忆了一下美妙的艾米斯坦羊,”科斯坦说,“就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对了,是不是快到供应招牌菜的日子了?距离上次吃到它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正为他们倒水的侍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抱歉,先生,今晚没有招牌菜。”
“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拉夫勒咕哝道,“看来我没有再吃那道菜的福气了。”
科斯坦望着他。“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真的,见鬼。”拉夫勒一口气喝下半杯水,侍者马上又为他添满,他继续说,“我临时决定要去南美进行一次秘密考察。一两个月吧,老天知道到底要在那儿待多久。”
“那里的情况很糟吗?”
“没法更糟了。”拉夫勒突然笑了,继续说道,“我一定会怀念在斯比罗餐馆吃的每一道菜。”
“我怎么没在公司里听说这件事呢?”
“如果你听说了,就不能算秘密考察了。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现在再加上你。我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他们到底在那边搞什么鬼。我会跟公司里的人说我去短途旅行了,或者去疗养院调养被工作压垮的身体。无论如何,公司的事就暂时交给你们了。特别是你。”
“我?”科斯坦非常惊讶。
“明天你上班时会接到一份升迁令。非常抱歉,我无法亲手交给你。别多想,此事和我们的友情无关,你一向表现优秀,对于这一点我必须表示衷心的感谢。”
受到夸奖的科斯坦脸红了。“听你的口气似乎今晚就出发?”
拉夫勒点点头。“我费了点儿心思预定了机票。如果一切顺利,这顿饭将是我们的告别晚餐。”
“事实上,”科斯坦缓缓地说,“我真希望你订不到座位。对我而言,在这里与你一起用餐意义非凡。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侍者的声音插了进来。“先生,可以上菜了吗?”两人都表示可以。
“当然,当然,”拉夫勒急忙说道,“我没注意到你还站在旁边。”
侍者离开后,拉夫勒转过头对科斯坦说:“唯一让我烦恼的是,没能吃到艾米斯坦羊。事实上,我已经把出发时间延后一周了,总想着能等来一个幸运之夜。如今真的不能再推迟了。我希望下次你坐在这儿享用艾米斯坦羊时,能或多或少替我感到一丝欣慰。”
科斯坦笑道:“一定!”然后低下头用餐。
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一位侍者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是平时招待他们的那位,而是刚才被海员暴揍的那个人。
“嗯,”科斯坦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侍者完全忽视科斯坦,而是紧张地对拉夫勒说:“先生,”他的声音很小,“救命恩人!我欠您的,一定要报答!”
拉夫勒讶异地抬起头,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明白了吗?你的谢意已经足够报答我的所作所为了。现在回去工作吧,别再提这件事了。”
侍者纹丝不动,但声音提高了一些。“先生,我向您信仰的神发誓,即使您不需要我也要救您!先生,千万不要走进厨房。我是押上生命对您说这句话的。无论今晚还是以后任何一个晚上,都绝对不要进斯比罗餐馆的厨房。”
拉夫勒靠在椅背上,惊讶得目瞪口呆。“不要进厨房?倘若哪天斯比罗先生心血来潮,邀请我去厨房参观,我难道不能接受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科斯坦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嘴巴紧闭,目光低垂。
“什么怎么回事儿,先生们?”带着喉音的声音说,“我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和往常一样,适时到来,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对吗?”
拉夫勒松了一口气。“哦,斯比罗,感谢上帝你来了。这人正警告我说千万别进你的厨房,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斯比罗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两排牙齿。“当然,这位可爱的朋友好心警告你,是因为我那个情绪化的大厨不知从哪儿听说我要带一位客人参观他那宝贝厨房,这可把他气疯了。他生起气来很可怕,先生们!他甚至扬言说要跑出来警告客人们。他要真的跑出来大喊大叫,会对斯比罗餐馆产生什么影响,两位先生肯定能理解,对吧?幸好我向他保证说,我一定会挑一位真正受人尊敬又懂得欣赏美食的先生,来现场观摩他的工作。现在他已经平静多了。明白了吗?”
斯比罗放开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负责这张桌子的吧?”他平静地说,“下次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侍者仍旧低着头,迅速离开了。斯比罗搬来一把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用手轻抚着头发。“看来我的小秘密泄露了。拉夫勒先生,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今晚邀请你参观厨房。现在惊喜没了,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拉夫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将有幸参观店里的美食是如何烹饪的?”
斯比罗用尖锐的指甲在餐桌布上划了一道,在亚麻桌布上留下细细的痕迹。“哦,”他说,“您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他严肃地望着那道印痕说,“您,拉夫勒先生,照顾我的餐馆长达十年,但这位先生——”
科斯坦举起一只手,插嘴道:“我完全理解。这份邀请只针对拉夫勒先生,我在这里让您很难办。正好,我今晚还有其他安排,现在差不多该走了。你看,大难题解决了。”
“不!”拉夫勒说,“绝对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科斯坦,我们一直共享美食之乐,如果没有你,我这段经历的乐趣也会减掉一半。斯比罗,情况特殊,就为今晚破一次例吧。”
两人同时望着斯比罗,他只是遗憾地耸耸肩。
科斯坦赶紧站起来。“拉夫勒先生,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搅乱您来之不易的厨房之旅。而且,”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正在气头上的大厨,举起砍肉刀扑向你。再见了。”为掩饰拉夫勒自责的沉默,科斯坦继续说,“我把你交给斯比罗先生了,相信他一定会为你呈现一幕精彩的表演。”他伸出手,拉夫勒紧紧地握住,力气大得甚至令科斯坦有些疼。
“你真是位绅士,科斯坦,”他说,“希望你能继续来这家餐馆吃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斯比罗站起来为科斯坦让路。“欢迎你再次光临。”他说,“再会!”
科斯坦在昏暗的门厅稍事停留,整理围巾和礼帽。当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时,心满意足的拉夫勒和斯比罗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斯比罗的一只手将厨房门使劲推开,另一只手则无限怜爱地搭在拉夫勒肉乎乎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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