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轧在中国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1948年春天,《国史大纲》的作者、无锡籍历史学家钱穆回到家乡,应邀在荣德生创办的江南大学任教。他住在荣宅的楼上,每到周六下午,荣德生夫妇都会从城里来,住在楼下,周日下午离开。晚饭后,他们必定会在楼上或楼下畅谈两小时左右。
钱穆问荣德生,“毕生获得如此硕果,有何感想?”荣答,“人生必有死,两手空空而去。钱财有何意义,传之子孙,也没有听说可以几代不败的。”接着,荣德生提到他在南通修建的一座大桥。早在1934年,荣德生六十大寿,他发愿在无锡、常州一带,造桥百座以惠乡里,历数年建成大小桥梁88座,其中一座宝界桥,全长375米,宽7.6米,60个桥墩(以示六十大寿),时称“江南第一大桥”。荣德生对钱穆说,“一生唯一可以留作身后纪念的就是这座大桥,回报乡里的只有此桥,将来无锡人知道有个荣德生,大概只有靠这个桥。”
就在他们促膝交谈的那段时间,申新纱厂的经营正让荣德生焦头烂额,他连维持生产的流动资金都无法凑集,向国有银行申请购棉贷款手续繁杂,不仅缓不济急,而且得贷很难。在这种情况下,荣家只好靠抛售期货来换取部分现金,可是栈单抛出后,棉花不易及时补进,花价却天天上涨。所以空头栈单抛得越多,亏得越大,而且到期客户来提货,很多不能兑现,所谓“生意”,已是穷途末路。
所以,荣德生的悲观,并不仅仅因为对生命无常的感叹,而更是对当前经济和国事的茫然。对于企业家群体而言,那真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春天。
自从内战开打以来,国民党的局势就是江河日下。开战之初,国共军队的兵力对比是430万比127万,前者的装备远远优先,更重要的是,它拥有整个国家机器以及得到了美国政府的支持,所以,蒋介石曾预言:“在3至6个月内,就可以消灭共产党。”可是,国军几乎每战必败,节节溃退,用美国顾问巴大维将军的观察是:“自我到任以后,没有一仗是由于缺乏军火装备而被打败的。”到1947年的秋天,解放军已经控制了东北和中原的大部分地区,国共兵力对比改变为365万比249万,国民党人的乐观气焰荡然无存。
1948年的中国,是真正意义上的、最混乱的国家。它符合一个“坏时代”的所有特征——让人回想起1910年前后的晚清:人人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甚至很多人都明白好的道路、好的办法应该是怎样的,然而,就是无法改变现状,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这个时代一起沉沦下去,终而同归于尽。在这种泥石俱下的坏时代里,越是激烈的变革越容易导致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早在战事初起的1946年9月,《大公报》主笔王芸生就在《中国时局前途的三个去向》一文中描述了当时的经济现状:“一面倒的靠洋货输入,国家的财政又一面倒的靠通货膨胀。物价狂涨,工资奇昂,人民憔悴,工业窒息,独独发了官僚资本与买办阶级。政府天天在饮鸠吸毒,人民天天在挣扎呻吟,如此下去,则洪水到来,经济崩溃,已经不是太意外的事了。”《观察》的创办人储安平则在1947年3月的社论中对社会各阶层进行了分析:“现政权的支持层原是城市市民,包括公教人员、知识分子、工商界人士。现在这一批人,没有对南京政权有好感。国民党的霸道行为作风使自由思想分子深恶痛觉;抗战结束以来对公教人员刻薄待遇,使他们对现政权赤忱全失;政府官员沉溺于贪污作弊,他们进行种种刁难,使工商界人士怨气冲天;因财政金融失败以及内战不停而造成的物价暴涨,使城市市民怨声载道。”
王芸生和储安平所描述的景象,在后来的两年里一点也没有得到改观。接替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院长的是蒋介石的长期幕僚长张群,他虽然也力图变革经济,但是,却始终成效甚微,不得其法。随着战事的推延,财政状况变得越来越恶劣,国库收入仅占支出的5%,军事开支的比重高到惊人,仅东北军费就占了支出总额的40%,政府财政实际已经破产。
在市场的表象上,反映出来的就是无法控制的通货膨胀。国统区的物价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
1947年7月24日的美联社发了一条电讯,它给出了一个很讽刺的物价比较:法币100元可买的物品,1937年为两头牛,1938年为一头牛,1941年为一头猪,1943年为一只鸡,1945年为一条鱼,1946年为一只鸡蛋,1947年则为三分之一盒火柴。
据《大公报》1948年8月16日的统计,以战前的生活指数为比较,8月份上半月的食物价格上涨了390万倍,住房上涨77万倍,衣着上涨652万倍,比7月下半月平均上涨90%。为了表达具象化,当天报纸用花边新闻的方式圈出一条短讯,“大饼油条,每件10万元。”《观察》杂志在《七个月来的中国经济情势》一文中也给出了相同的数据分析:“八年多的长期抗战,物价不过涨了2400倍。胜利迄今还不满三年,上海物价较之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却已涨了1.4万倍。尤其今年以来,更是惊人。7月第三周的物价总指数为战前的478万倍,较之去年12月最后一周上涨30倍。纺织、燃料、食物这些主要必需品的剧烈上涨,是人民生活负担加重,造成人心恐慌的由来。”
以今视之,1948年的恶性通货膨胀是由于下述四个原因综合造成的。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财政收支不平衡。入不敷出只好全靠发行新钞票支撑。1947年,法币发行量达30多万亿元,为上一年的10倍,比1945年则增加25倍。到1948年的第二个季度,已发行法币660万亿元,相当于抗战前夕发行额的47万倍。乱发钞票的结果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诱发通货膨胀。
第二,全面内战破坏了生产力,工农业的生产衰落自然导致税源枯竭。为了支持战争,国民经济仍以重工业为主,民生领域百业萧条,因此催动消费类物价的持续上涨。而在农村地区,大量农田成为战场,劳动力被成批成批地应征入伍,粮食产量持续下滑,农村生产力败坏到了极点。
第三,吏政败坏、官僚及军阀的乘火打劫。各地政府的苛捐杂税加剧了官民矛盾,在河北省,一亩地要出一石捐税,最低的也要五六斗,赋税竟超过了收成。国民党军队每到一地,即由其党政军一体组成“军民合作站”,向各村低于市价一半,强征军需日用品,人民因此把国民党改称为“刮民党”,并高喊“国民党万税。”金融家资耀华在回忆录中记载说,“中央银行包机向各地运送现钞支付军费,各地军政长官则马上将之转换成黄金美钞,然后又各自私包飞机运回上海投机套卖。中央银行向北运送钞票的专车,有时竟出现行至半途即掉转车头南开的怪事。”国共军队在江苏徐州一带曾长期对峙,这里本非工商业码头,却因成为军事重镇,银行钱庄相继开分行,套买金钞。
第四,市场分裂,导致原料紧缺。东北和华北中原地区是中国最主要的粮食、原棉和矿物产地,自从这些地区被解放军夺取后,国统区工厂的原料供应顿成难题,据《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汇编》显示,当时的边区政府实行了严格的商品禁运出口名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粮棉、牲畜和铜铁金属。1947年全国的棉花产量为1100万担,国统区的企业能收到的只有30%,纺织业因此减产两成,其他如橡胶工业和制药工业,停工均达三成,钢铁工业的70%陷入半停产泥沼。象济南这样的大城市,四面都是解放区,形同孤岛。到了1948年底,随着东北全境和河北唐山被解放,上海的钢铁和煤炭供应全数停摆。为了拯救上海,1949年2月,国民党政府只好委托杜月笙以全国轮船业联合会理事长的名义致电毛泽东、周恩来,请求允许上海轮船到北方港口,以面粉换煤炭。毛、周复电同意,杜月笙把30万吨面粉拉到秦皇岛港,换走10万吨开滦煤,这才解了上海的断煤之虞。由此事可见,强弱易位已成不可逆转之事实。
通货膨胀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国民政府不但在治理上束手无策,而且还打压民主人士和报刊,试图钳制言论。1946年7月11日和15日,民主教授李公朴和闻一多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杀害,1947年5月20日,南京爆发六千学生大游行,高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口号,军警武力弹压,《文汇报》、《新民报》和《联合晚报》不顾禁令如实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以“连续登载妨害军事之消息及意图颠覆政府破坏公共秩序之言论及新闻”为由,下令查封三报,一日封三报,创民国首例。到1948年,几乎所有的自由知识分子都已经心灰意冷,《观察》主笔储安平在这年7月的社论中写道,“我们愿意坦白说一句话,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这个政府的兴趣也已没有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替政府想一想,一个政府弄到人民连批评它的兴趣也没有了,这个政府也就够悲哀的了!可怜政府连这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还在那儿抓头挖耳,计算如何封民间的报纸刊物,真是可怜亦复可笑!”
一个组织——无论是国家或企业——濒临总崩溃的边缘,一定会出于本能,主动地寻求变革突围,这时候,激进或渐进成为两条可选择的道路。耐人寻味的是,在晚清和民国晚期,统治者都选择了激进道路,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加速了灭亡的速度。1948年3月29日至5月1日,国民党召开“行宪国大”,宣布“还政于民”,蒋介石当选为中华民国行宪后的第一任总统,为了展示改革决心,他改组内阁,由清誉较高的地质学家、当过经济部部长的翁文灏出任行政院院长。
翁文灏很快组成了一个空前豪华的“博士内阁”,其成员绝大多数是毕业于国际顶级名校的博士,翁本人是比利时鲁文大学博士,其他如外交部长王世杰是伦敦大学经济博士和巴黎大学法学博士、教育部长朱家骅、社会部长谷正纲和粮食部长关吉玉都是柏林大学博士、司法部长谢冠生和最高法院院长谢赢洲是巴黎大学博士、交通部长俞大维是哈佛大学博士、司法部长王庞惠是耶鲁大学博士、上海市市长吴国桢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惟一的“土鳖”是财政部部长王云五,他是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大名鼎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发明者。就是这个由博士精英组成的内阁很快吹响了改革的号角,他们推出一套让人眩目的经济改革“组合拳”,从财政货币政策、产业市场化和治理腐败三个方向同时出击,试图挽大厦于即倒。
这是一个无比大胆的、绝地反攻式的改革冲锋,其过程和结局都是可悲和可笑的。在后世的国际金融史上,它已经成为一个最典型的反面教案。
翁内阁选中了货币改革作为冲锋的战略突破口。他们认为,几年来的无度发行和通货膨胀已经让法币走到了尽头,因此必须进行坚决的币制改革,王云五提议以中央银行所存的黄金证券作保证,发行金圆券以代替法币,实施的办法是以各地行政力量来收兑或收存民众手中持有的黄金、外币,进一步强化管制经济。这个重大方案很快得到蒋介石的同意,在未做任何可行性分析的前提下,就匆忙出台了。
大改革是从1948年8月19日开始的。这一天,国民党召开中央政治会议,通过由行政院提出的金圆券改革方案,当晚即由蒋介石以总统名义发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先是通过电台向全国广播,第二天,全国各大报刊均予刊登。该令宣布“从即日起,以金圆券为本位币,发行总限额为二十亿元,限11月20日前以法币三百万元折合金圆券一元、东北流通券三十万元折合金圆券一元的比率,收兑已发行之法币及东北流通券;限期收兑人民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及外国币券;限期登记管理本国人民存放国外之外汇资产。”全国物价一律冻结在8月19日水平,是为“八一九限价”。决策者深知此次改革的重要性,20日的《中央日报》刊发社论说,“要知道改革币制譬如割去发炎的盲肠,割得好则身体从此康强,割得不好,则同归于尽。”
与货币改革配套同时推出的,是国营企业的市场化改革。这一议题已经被反复讨论了二十多年,早在1947年2月,为了平息因“黄金风潮”而引发的物价、金融风波,政府颁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首次正式提出了国营事业出售以及国有股份减持的政策方案,但是,具体的实施办法却始终没有出台,此刻大厦将倾,国有股出让才被当作救命的药方开了出来。就在金圆券改革的同时,行政院宣布对中国纺织建设公司、国营招商局、台湾糖业公司、台湾纸业公司以及天津造纸纸浆公司等五家大型国有企业进行股权的市场化改组,首先将之改造成股份有限公司,然后向公众出售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五家企业是当时国内规模最大、影响力也最大的国营企业。由于情势急迫,五大公司的改组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就匆匆宣告完成,再次显示国家力量的高效与粗糙。
在翁文灏等人看来,出售五大公司的国有资产将达到两个战略目标,一是推动国有企业的市场化改造,二是作为金圆券改革的配套措施。根据他们的计算,五大公司的股份转让总金额是金圆券5.64亿元,折合成法币为1700万亿元,这几乎相当于金圆券发行总额的四分之一。以这些实体资产为“实物性储备金”再加上国库里的黄金,足可以保证金圆券的成功以及提升民众的收兑信心。
翁文灏和王云无等人深知,无论货币或产权改革,能否获得成功的关键,在于吏治的改革,也就是能否遏制全国的投机力量,把物价真正控制在“八一九限价”上。这时,翁的“博士内阁”得到了一个强大的支持者,他就是蒋介石的大儿子、时年38岁的蒋经国。就在8月20日当天,他以上海经济管制区副经济管制督导员的身份抵沪(督导员由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兼任),督战全国最大工商业城市上海。举国皆知,改革成败,全系于蒋大公子的上海一役。
蒋经国——这位后来的台湾经济奇迹缔造者——对党国腐败已是深恶痛觉,在他的身边团结了一批国民党内部的青年精英。他以青年革命者的姿态出现在上海滩,其意气风发让人想起21年前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这里的黄浦军人蒋介石,他似乎要在这里重现父辈的光荣,并由此确立在中国政坛的地位。蒋经国在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举行了十万青年大检阅,宣告成立由3000人组成的“行政院戡乱建国大队”和“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会后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一百多辆摩托车开路,几十辆轻型装甲车和1000多匹战马紧随,后面是数万人的游行队伍,沿路高喊“严格执行八一九限价”、“不准囤积居奇!”、“打倒奸商!”、“只打老虎,不拍苍蝇!”几天后,他两次率领上海6个军警单位,全副武装地到全市的商品库存房、水陆交通场所进行搜查。为了掌握真实的物价,他微服私访小菜场,抄录当日的蔬菜鱼肉价格。他还成立了11个“人民服务站”,专门接受告密举报。
上海已经多年不见这样的整肃阵仗,而且,“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的口号又实在让人眼亮心动。蒋经国“打虎”是为了达到两个目标,一是控制通货膨胀,以稳定时局,二是打击官僚资本集团,以挽回民心。他自己也深知改革的对象到底是谁,他在日记里写道:“自新经济方案公布之后,一般市民对币制的改革以及经济的管制,多抱乐观的心理,而政府人员则多抱怀疑态度。两天来,日用品的价格涨得很厉害。扰乱金融市场的并不是小商人,而是大资本家和大商人。所以要开刀就要从‘大头’开始。”
果然,落到他手上的,每只都是“老虎”。
就在《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发的第二天,8月21日的《大公报》刊出记者季崇威的新闻稿《豪门巨富纷纷搜购金公债,隐名之人曾大批抛售股票》,文称“19日上午,有某匿名之人从南京乘夜车抵沪,下车后不洗面不吃东西,匆匆赶到某熟悉证券号,一个上午向市场抛售3000万股永纱(永安纱厂),照昨天股票惨跌的行市计算,此人大约可获利四五千亿元。”
此文一出,市场哗然,币制改革为国家核心机密,竟然有人抢先得悉倒卖获利,蒋经国用枪逼着交易所交出帐目,查出19日抛售股票的两个大户,一个名叫李国兰,是财政部机要秘书陶启明之妻,陶供出自己是从财政部主任秘书徐百齐处获悉机密消息的,三人迅即被捕,陶被处决。另一个大户名叫杜维屏,竟然是中国黑社会老大、蒋介石多年老友杜月笙的儿子。蒋经国居然也不手软,下令逮捕杜维屏,以金融投机罪交特刑庭公开审理,判刑8个月。
小蒋连小杜都敢打,算是动了真格,在随后一个多月里,64名参与投机的商人被关入监狱,舞弊勒索的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张亚民、第六稽查大队大队长戚再玉、囤积居奇的林王公司经理王春哲被公审枪决。蒋经国决心与投机官商血战到底,他发表《上海何处去》的演讲,说:“我们相信,为了要压倒奸商的力量,为了要安定全市人民的生活,投机家不打倒,冒险家不赶走,暴发户不消灭,上海人民是永远不能安定的!……上海许多商人,其所以能发横财,是由于他们拥有本店制造的两个武器:一是造谣欺骗,二是勾结贪官污吏。做官的如与商人勾结,政府更加倍地惩办!”
在蒋经国的铁腕打击下,上海的物价一度稳定在“八一九防线”之内,市民们乖乖地排队将手中的黄金、美钞换成金圆券。蒋经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日夜轮番接见沪上企业家,一一奉劝他们把硬通货拿出来,否则,一旦发现,严惩不殆,此时在上海的刘鸿生就被他生生“劝”出了800根金条和250万美元。到10月份,上海共收兑黄金114万两、美钞3452万元,港币1100万元、银子96万两,合计价值2亿美元。各商业银行也在9月底前将存留的外汇储备向中央银行做了申报。在整个币制改革过程中,上海是收兑成效最好的地区。
蒋经国每打掉一个“老虎”,就好象是在奄奄一息的“党国躯体”上实施了一次电击,他希望有奇迹能够出现。可是,接下来的一个“老虎”终于是他打不动的了。
9月底,蒋经国在浦东大楼召集沪上的工商业代表开会,重申“打虎”宗旨,与会的杜月笙发言说,“犬子维屏违法乱纪,是我管教不严,无论蒋先生怎样惩办他,是他咎由自取。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也是今天到会各位的一致要求,就是请蒋先生派人到扬子公司查一查。”全场目光齐聚在蒋经国身上,蒋当即朗声回应,“扬子公司如有违法行为,我也一定绳之以法。”
扬子公司的董事长是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没有生育,对这个大外甥视如己出,最是宠爱。在过去的几年里,扬子公司一直是倒卖外汇、走私商品的最大官倒企业,自金圆券改革以来,它又是上海最嚣张的囤积大户。10月7日,蒋经国终于对扬子公司动手了,他下令搜查扬子公司上海总部并查封该公司的所有仓库。第二天,国内各大报争相报道“扬子公司囤积案”,“清算豪门”之声陡起。
公司被查,孔令侃向宋美龄哭诉,宋专程到沪,把两人约到永嘉路孔宅面谈和解,蒋经国不从,姨表兄弟大吵一场,不欢而散。宋美龄只好去搬最后一张王牌。蒋介石当时正在北平前线主持军事会议,被夫人紧急电召,连夜乘飞机赶回处理家事。他将蒋经国痛骂一通,父子交谈不到半个小时,小蒋就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第二天,上海警察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扬子公司所查封的物资均已向社会局登记。”而积极报道“扬子案”的《大众晚报》、《正言报》被勒令停刊。蒋经国的老部下贾亦斌登门质问蒋经国,扬子案究竟办还是不办了。蒋黑着脸,十分消沉地说,我是尽孝不能尽忠,忠孝不能两全啊。
就这样,轰动天下的“扬子案”以如此荒唐的方式落幕,这也意味着蒋经国上海“打虎”行动的嘎然终结。扬子公司被“放生”后,蒋经国辛苦建立起来的整肃权威顿时冰散,市场信心瞬间崩溃,从10月起,上海物价再度飞扬,《申报》报道称,“黄牛党无缝不钻,长蛇阵随处可见,绒线香烟西药等物无一不被抢购,药房门外占地待顶更属闻所未闻。”民国著名记者、蒋经国的朋友曹聚仁记载,那些日子蒋“几乎天天喝酒,喝得大醉,以至于狂哭狂笑。这显然是一场骗局,他曾经呼吁老百姓和他合作,老百姓已经远远离开他了……有的人提起经国,就说他是政治骗子。有人原谅他,说这都是杨贵妃不好,害了他,蒋先生的政治生命,也就日薄西山了。”
“打虎”行动的半途搁浅意味着货币改革的流产,而翁式改革的另外一翼,五大国有企业的产权出让也进行得很不顺利。出乎决策者意料的是,这些“香喷喷”的资产也成了无人认领的“弃物”。
从9月10日到11月初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五大企业股票出售情况相当不理想。总共售出的数额是784.43万元,不到向社会计划出售总数的2%。其中,最多的台湾糖业股份有限公司出售了377万元,但也不到计划向市场出售总数的8%。轮船招商局的股票,仅仅出售了5.4万元,不到计划出售总数的百分之0.02%。而天津纸业股份有限公司可供出售的股票甚至只卖出了4000元,用当时媒体的描述是“景象颇为凄惨”。
9月27日的上海《商报》发表社论《国营事业股票为何不受欢迎?》,认为“原因不关发售的技术,而在事业组织的本身……不是意料之外,而在意料之中”。因为,“国营事业既把一部分让给人民”,就“决非名义上改为公司组织就可引起人民对于投资的兴趣,人民所愿投资的对象,是一有前途有利益的事业”。接着,这篇社论从三个方面进一步分析了售股遭遇冷遇的原因。
其一是政府出尔反尔,没有信用:“招商局创设的时候本是国营的,后来改为官商合办,最后又收回国营。而现在又要改回官民合营了。”并且,“每次改变都是政府所主动而民股不能参加意见”。“通商、四明、中实、国货所谓小四行也者,本来都是民营银行,政府参加后改为官商合营,现在要把官股收回再改为民营。如此一再更张,投资者觉得毫无保障”,因此怎么可能“踊跃参加?”
其二是国营事业效率差,与民营事业无法相比:“国营事业的行政效率,往往比不上民营事业,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不容否认的。国营事业既是事业,事业就要讲求效率。而政府偏偏从种种手续上使国营事业不便讲求效率,岂不是事业本身的损失?至于因此而浪费人力物力财力,更非民营事业所能想象。”“公司组织的事业,而有官僚化的制度,投资者当然要望而却步了。”
其三,中国的国营事业,获得政府的协助少,而为政府尽义务多,改为官商合营企业后,投资者也要跟着赔累:“例如中纺公司对于布的供应,台糖公司对于糖的供应,招商局对于军差的供应,都是民营事业所轮不到的”,但“政府一纸命令,国营事业便首当其冲”。而且,“据说现在的国营事业为了替政府服务,赔累甚多,而对于社会的服务往往顾此失彼,现在改了公司组织,大权仍在政府手中,若是还要公司赔累的话,那投资者岂非也要受累在内?”投资者有了顾虑,对于国营事业的投资当然会“踌躇不定了”。
这一番分析基本上反映了当时企业家及普通投资者对改革的判断,其背后其实就是两个字——“失望”,对过去失望,对现在失望,对未来失望。从一项重大变革的推出时机,可以清晰地判断出主政者的改革诚意与决心,也从而决定了它的成败。此案对后世的启发在于,其一,任何改革都必须建筑在信心、信任和信托的基础之上。其二,涉及国有资产的市场化改革宜在宏观景气上扬及政策稳定的前提下进行,如果等到经济危机总爆发或时局发生大动荡,则成效甚微,甚至会产生致命的负面效应。
至此,轰轰烈烈的经济改革全盘惨败。
11月1日,行政院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开放粮食价格,限价政策全面瓦解。第二天,翁文灏公开承认经济改革失败,他表示,政府在平衡收支、阻止资金外流、取缔高利贷、增加银行存款等所有方面均无建树,他和王云五分别引咎辞职。同日,蒋经国在上海做告别演讲,他说,“检讨七十来天工作,深感新的力量尚未成熟长成,而反动势力已结成一条战线,狼狈为奸。我们有高度的情绪,坦白的胸怀,但尚缺乏斗争经验,不足以对付老奸巨滑的经济敌人。”言罢,黯然离沪。他后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创造了“东亚四小龙”的台湾经济奇迹,并成为亚洲最优秀的地区领导人之一,不过这已是整整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金圆券改革失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翁内阁倒台后,经济重新陷入混乱,通货膨胀呈现报复性上涨的态势,物价狂涨速度超过改革前,以上海的食品为例,在8月23日,每袋大米(计171磅)售价20元金圆券,每袋面粉(计49磅)售价7元金圆券,食油每22加仑售价58元金圆券,到11月6日,已分别上涨到240元、73元和550元,升高十倍有余。《申报》报道,上海正泰新棉布店,最多一天换了16次牌价,职员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块肥皂。11月10日,首都南京发生了大规模的抢米风潮,警察开枪都不能禁止疯狂了的市民,当日有22家米店遭劫。金圆券以无与伦比的贬值速度,成为中国乃至世界货币史上的一则笑话。(1940年代的货币泛滥和通货膨胀是十分夸张的。《上海解放前后物价资料汇编》一书有过一个统计:若以1937年6月(“七七事变”前)的货币发行额为100,1945年8月的发行额就为2.82万,1948年8月为4707万,1949年5月则为14.45万亿;上海的物价指数以1937年6月为100,1945年8月的指数为864万,1948年8月为5.64亿,1949年5月为36.3亿×1百万。国家混乱,无以复计。)
以经济治理的角度客观分析翁内阁的此次激进改革以及蒋经国在上海的七十多天“打虎”,可以说,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理想主义式挣扎。让人意外的仅仅是,它竟以如此快速而无耻的方式完结。
以当时财政收入的赢弱,试图用金圆券替代法币的办法来稳定物价和人心,根本就是异想天开的“豪赌”,再加上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的节节溃败,改革失败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而已。张公权日后便分析认为,“政府孤注一掷地把它的政治威信和前途押在那次短命的货币改革——即实行金圆券方案上。这只足以说明,政府的政治力量已不复存在,人民对它的信心已扫除净尽,从而加速其最终的垮台。”
蒋经国在上海的“打虎”,是国民党系统内的青年精英拼力拯救政权和经济的最后一战,在操作层面上,它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是,管制有力而供应不足。蒋经国用口号、冲锋枪和“打老虎”强制性地压住了物价的上涨,但是,却没有在增加供应上下功夫,而他逼着工厂和商店把商品拿出来销售,事实上转嫁了改革的成本,造成企业家或陷入停产或阳奉阴违。锦江饭店创始人董竹君在自传《我的一个世纪》中描述了她的应对之策:“当时我的办法是,借进金圆券囤积货物,一等金圆券贬值、崩溃,我再将存货卖出少许,就能够还清欠款。这样决定后,就断然采取冒险挽救锦江的紧急措施,到处拉借友人换来的金圆券,冒险囤货,但又怕别人走漏消息,只好偷偷地将买进足够一年用的存货存放别处,又偷偷在半夜做好两套帐目,以防万一税务局查账。”董的做法在当时非常普遍,这显然违规,如果被抓住一定遭到法办,但却让她在大灾害中劫后余生。我们在下一章节即将看到,一年多后,陈毅和陈云在整肃上海时便汲取了蒋经国的教训。
货币改革的惟一“建设性后果”,是意外地催促了人民币的诞生。金圆券的滥发导致全国金融市场极不稳定,11月6日,中共冀鲁豫边区下令严禁金圆券的使用与入境,并停止金银自由买卖。同时,中共中央决定改变各解放区各自发行货币的办法,成立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统一的货币,它被定名为人民币。
11月6日,储安平在《观察》上发表社论《一场烂污》,算是给这场荒唐不经的经济改革撰下了墓志铭,他写道——
“在全国空前骚动、朝野争战多日之后,政府终于放弃了他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限价政策!过去一个月真像是一场噩梦!在这一个月里,数以亿计的人民,在身体上、在财产上,都遭受到重大的痛苦和损失。人民已经经历到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可怖的景象。他们不仅早已丧失了人生的理想、创造的活力,以及工作的兴趣,这次,又丧失了他们多年劳动的积储,并更进一步被迫面临死亡。每天在报上读到的,在街上看到的,无不令人气短心伤。饥馑和恐怖、愤怒和怨恨,笼罩了政府所统治着的土地。地不分才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金圆券”。抢购抢购逃卖逃卖,像大洋上的风暴,席卷了整个社会的秩序。抢购是一种“贞言的反叛”,这是二十年来中国人民受尽压迫、欺骗、剥削,在种种一言难尽的苦痛经验中所自发的一种求生自卫的行为……
严格的说来,要以改革币制来解放中国当前的经济危机,本来是个幻想。发行法币的是这个政府,发行金圆券的也是这个政府,这同一个政府,法币的信用既然不能维持,难道金圆券的信用就能维持了吗?有人认为这次的改革币制和最近的放弃限价,都是为了人民。实际上真是如此吗?老实说,无非因为当前的经济情景实在不太像样,有点可怕,假如不改,恐怕政府要站不住了!改吧,改吧,乱七八糟先改它一下,暂时麻醉一下人民;后来弄到全国抢购,乖乖不得了,看上去可能要出什么乱子,威胁政权,所以只好放弃限价。这一切,说得漂亮是解除人民的苦痛,骨子里还不是要安定自己的政权?
而在改革币制时,政府命令人民将平时辛辛苦苦积蓄的一点金钞,一律兑成金圆券;政府只要印刷机器转几转,可是多少老百姓的血汗积蓄,就滚进了政府的腰包里去了。政府拿这些民间的血汗积蓄,去支持他的战乱,使所有国家的一点元气,都送到炮口里轰了出去!上海的老百姓都在回想他们在敌伪时期所经过的一切,日本人管得再凶,也没有弄到连饭都没有吃,连买大便纸也要排队的程度;日本人逼得再紧,也没有把民间的金银收完——就靠这点元气,胜利后各地慢慢恢复各种小工商业的活动。现在呢,一切完了,一切完了,作孽作孽,每一个吃亏的老百姓心底里都在咒诅,有一肚皮眼泪说不出来!
七十天的梦是过去了,在这七十天中,卖大饼的因为买不到面粉而自杀了,小公务员因为买不到米而自尽了,一个主妇因为米油俱绝而投河了,一个女儿的母亲因为购肉而被枪杀了,还有不知多少悲惨的故事报纸上没有传出来。我相信这些人都是死难瞑目,阴魂不散的。许多良善的小市民,都听从政府的话,将黄金白银美钞兑给了政府,可是曾几何时,现在的金圆券已比八·一九时期打了个对折对折了!惨啊!惨啊!冤啊冤啊!一个只要稍微有点良心的政治家,对此能熟视无睹,无疚于中吗!
最后,储安平用决裂般的口吻给出了结论,这既是对金圆券改革的盖棺之论,也是对南京国民政府二十年的一次总清算——“七十天是一场小烂污,二十年是一场大烂污!烂污烂污!二十年来拆足!烂污!”
如储安平所言,国民党在1948年的经济总失败,其实是政治和军事总失败的一部分。那是一个缺乏承诺感的年份。政党对民众、军队对平民,甚至国家对国家,一切的关系都显得那么的虚伪和脆弱。
国共对决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从入秋以来,国共进行了三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大决战,世称“三大战役”,分别是:9月12日到11月2日的辽沈战役,东北全境解放;11月29日到1949年1月31日的平津战役,华北基本解放;11月6日到1949年1月的淮海战役,长江以北地区基本解放。三大战役,共歼俘国民党军队154.7万人。蒋介石政权大势已去。
1948年11月11日,也就是金圆券改革宣告失败的十天后,追随蒋介石二十多年的“文胆”陈布雷在日记中写道:“不但怕见统帅,甚且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筋已油尽灯枯了……”第二天晚上,陈写下十一封遗书,吞服安眠药结束生命。《观察》在评论中写道:“陈布雷敢于在自杀之前,以‘停止戡乱,放弃独裁,绝交孔宋’三事直言相谏,谏之不从,以死明志。”
陈布雷死后的一个多月,12月17日,是北京大学的50周年校庆日和胡适57岁的生日,蒋介石夫妇在南京黄浦路官邸专门设寿宴款待胡氏夫妇。耳热酒酣之间,有人奉蒋之意恳请胡适“替政府再做些外援的工作”,胡当场板下脸来说,“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府,我怎样抬得起头来向外人说话。”酒席热情顿时冷到零下。
1949年1月9日,空前惨烈的淮海战役结束,华东战局抵定。14日,解放军用29小时攻下天津,接着和平解放北平。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4月21日,解放军百万雄师过长江,占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毛泽东赋诗一首,电传江南前线,最后两句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5月25日,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上海解放。
年底,蒋介石和他的国民党政权逃遁台湾。他带走了277万两国库黄金和故宫里的大部分国宝,此外还开出一张长长的名单,其中包括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和企业家。
可是,很多知识分子选择了留下。以1948年9月中央研究院选出的第一届81位院士为例——他们是当时中国最具标志意义的知识分子和科学家,跟着国民党到台湾去的只有9人,去美国的12人,留在大陆迎接解放的达60人,如冯友兰、郭沫若、陈寅恪、李四光、马寅初、梁思成等,占院士总数的74%。后世的台湾史家李敖一言以敝之曰,“蒋介石想搬知识分子,但信誉破产,知识分子不跟他了。”
很多企业家也选择了留下。卢作孚留下了。荣德生和荣毅仁留下了。刘鸿生留下了。简玉阶留下了。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改北平为北京,定为首都。时年56岁的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上对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