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一本杂志增刊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之间铺遍全中国的书报摊,其书名骇人听闻,如同平地引爆了一枚惊人的新闻炸弹:《大陆首骗牟其中》。
这本20多万字的增刊据称是由“3个曾经投奔南德的高级打工仔冒着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写作而成的,它以详尽细致的细节将牟其中描述成一个“上骗中央、下骗地方”的中国第一大骗子。在书的封面,它更是以牟其中律师的话高呼: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
这本增刊的出笼,至今是一个谜。在它刚一面世的时候,牟其中就召开记者会宣称它为非法出版物,要求有关部门给予查处。可是,在将近1年的时间里,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而在这1年里,牟其中早已被传媒追逼得狼狈不堪,从一位“媒体宠儿”、“风云人物”沦为人人喊打的“诈骗大师”。牟其中百口难辩,南德集团因此分崩瓦解。颇有戏剧性的是,一直到了1998年的8月,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才突然下达《通知》,要求“将盗用《市场法制导报》专刊非法出版《大陆首骗牟其中》一刊的作者及相关人员全部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其实这则《通知》并没有被认真执行过。以这种地下刊物、江湖流言的方式对一位企业家进行名誉封杀,实在是发生在我们这个转型社会的一个十分奇异的事件。这其间透露出的信息也从一个方面折射出有关当局面对牟其中时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对牟某人的狂妄和异想天开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则又投鼠忌器,唯恐贸然对牟其中进行法律制裁将可能打击刚刚浮出水面的中国私营企业群体。
其实,在这本地下增刊出版的前后,牟其中已成了有关部门的重点布控对象。一个事实已经在此刻被揭露了出来:1995年上半年,南德集团资金紧缺,牟其中决定以不进口货物方式进行信用证融资。这年6月,牟其中认识了澳大利亚X.G.I公司的一位何姓华裔职员,两人在南德集团总部商定,由何某寻找可为南德集团开立信用证的外贸公司。7月,何某在武汉联系到可为南德集团开立信用证的公司。此后,南德集团陆续在中国银行湖北省分行骗开信用证,涉嫌诈骗金额总计7507万美元。
1996年3月,牟其中在边防检查的最后一道关口因护照被扣未能跨出国门。1997年1月,有关部门发出紧急通报认定:南德集团“经营不善,已出现高风险、高负债”之迹象。
头戴“首骗”高帽,牟其中度过了十分难熬的1年。这其实也是他的企业家生涯即将终结的一年。在这期间,他又向社会发布了一颗“牟式卫星”,宣称将在6个月至8个月内,生产出运转速度为10亿至100亿次的电脑芯片。结果再次被有关专家认证为“绝无可能”。
1998年秋天,牟其中最后一次公开亮相,在北京千年古刹潭柘寺接受记者采访。牟其中说,在过去的1年里,他每个周六都要到这里的一棵“帝王树”下听松涛、吹山风,他还常常想起家乡峨眉山报国寺的一副对联:竭思悟道,蒲坐说经。接下来,他的一番对答再次展现了这位“空手道”大师的精妙辩才:
——那本叫《大陆首骗牟其中》的书让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可是我认为它帮了南德一个很大的忙,第一个好处,弄得天下谁人不识君;第二个最大的好处,是逼迫上面不能不对南德表态,扫除了我前进中的最大障碍,赢得了声誉又扫除了障碍,你说我得到了多大的益处。
——现在老百姓说我是骗子,如果我们接触最尖端的技术,他们说是妖术,这是所有人不可能理解的事。我在想哥白尼、布鲁诺的命运,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异端邪说,要绞死他,烧死他。回过头来我想,企业界没有文化。中国的企业家一个一个倒台了,企业家的生命周期可能长盛不衰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待在焦点之中。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老是要进入世界10强,现在我觉得这个口号没什么意义。这算什么,我觉得很容易做到,没什么必要,目标太简单。我经营的是一种智慧,我办个学校,全世界的人到这里来,10%的人干成功,来两三万人,两三千能成功,加起来的量有多大。
——我认为我这一生对我们国家最大的贡献就在于“空手道”。我发现了新的东西,我发现了我们国家、我们的民族再次崛起的方法。我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生意做多了便发现:种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经商不如借钱(开银行),借钱不如不还(股票上市),不还不如不管(平稳分蘖)。我所有的失败无一例外是生产某一种产品,我成功的无一例外的共同特征是我绝对不生产产品。现在,我们的企业不应该再生产某种产品了。有人问我,南德欠债3亿元,有关方面是不是盯住南德了,我说,不是这个问题,对上面来说,两三个亿不算个事,他考虑都不考虑。
——回头看,我过去说了太多的话,以后不想说什么东西了,再说就脸红了。我自我评价一下,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就是中国企业家中没有一个人像我经历过这么多当代中国的风波,并且是最尖锐的矛盾。因为我所想的和所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企业家应该想的和做的。
…………
无边落木萧萧下。当那些记者坐在潭柘寺千年古槐的树阴里一一记下牟其中这些言论的时候,他们的内心尽管还如同松涛山风拂过会油然生出种种的异样的感觉,但已没有了三四年前如醍醐灌顶般的神圣了。
1999年1月7日清晨,牟其中坐着黑色奥迪车到公司总部上班途中,在门头沟附近一路段,一名交通警察上前拦车。此时,早已布控守候的北京、武汉两地的警员快速跟上,抓获了牟其中,整个过程前后不过3分钟,路人均无察觉。牟其中遭拘捕时似乎并不吃惊。警员在他身上搜出信件,信中牟其中请熟人在自己出事后照顾他的孩子。同年2月5日,因涉嫌信用证诈骗罪,牟其中经武汉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10月31日,开庭审理牟其中的前一天。《华西都市报》记者探访位于北京市海淀区永定路21号院内的“南德集团”总部。记者的报道称:这是一幢多层大楼,约有几千平方米,主楼3层,辅楼5层。环顾四周,让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四处落满的灰尘和令人窒息的冷寂。一楼餐厅现在也常常借给当地派出所,用来暂时收容外地盲流。最近,他们正忙着将南德集团从部队租来的房子再转租出去,以便筹措资金。
2000年5月30日,牟其中以“信用证诈骗”的罪名被判无期徒刑。谁也不知道,这次他还能不能再次死里逃生。当日,国内网站的BBS对此讨论热烈。一位网友写道:牟其中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他的所言所行都应该视为中国改革的营养或“肥料”。
1992年末,牟其中曾经很感慨地对他的“首席顾问”顾健说起过当年他坐牢时的一些趣事:“我最痛苦的时候是在牢里等判决,到夜晚连警卫也不理我的时候。我为了让警卫半夜跟我说话,我把一只蟑螂放到装过牙膏的空纸盒里。警卫听到哗哗声响,以为我在挖地道,端枪跑来,喝令我站起来。我当时特别高兴,因为我用小小的蟑螂就把警卫骗成功了。”
牟其中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经商生涯就是在把一只又一只的蟑螂放进不同的空纸盒里,然后弄出很大的、空洞的哗哗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