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约翰内斯·马里奥·西木尔 本章:第七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八日,旗队长艾歇尔和他的副官温特尔(当然是便衣打扮)到了马赛,他们要求马赛警察局把莱塞普顿和贝尔吉交给他们。事后他们立即将这两个人带回巴黎。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十日,巴黎保安处向各分处发布了一项通缉令。同年十二月十三日,德国谍报局的办公地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下面叙述的事情。德国谍报局第三科的布莱尼上尉接到了他们的竞争对手保安处的通缉令。原来是在通缉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人。理由呢?这张通缉令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什么向法国当局出卖了保安处的人。布莱尼上尉又看了一眼皮埃尔·于内贝尔,长脸。深褐色的眼睛,黑短发。身高约为一米七五,瘦长身材。经常玩弄一只金怀表。特征喜欢烹调。唔,喜欢烹调。布莱尼尔上尉揉了揉额头。那次不是……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十点半光景,那是一个风横雨狂的夜晚,托马斯在收听伦敦广播电台用法语播放的新闻。他每天晚上都要收听伦敦广播电台的广播,一个处于他那种境况的人不随时掌握形势的动态当然是不行的,他是在桑塔的寝室里听广播的。他那美丽的女友已经上了床。她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既没有描眼圈,也没有抹胭脂,也没有涂口红。托马斯最喜欢她这样。他坐在床边,桑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两人都在凝神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消息。“……法国抵抗纳粹力量有所增强。昨天下午,在法拉德斯附近的南特里昂热地段,一辆德国的运兵列车被炸毁。火车头和三节车厢遭到彻底破坏。至少有二十五名德国士兵被炸死,一百多人受重伤。”桑塔的手还在抚摸托马斯的手。“……德国人立即采取了报复措施,枪毙了三十个法国人质……”桑塔的手不动了。“……然而斗争并没有停止,不仅没有停止,而且这才是斗争的开始。一个强大的地下组织正在日夜跟踪并追捕着德国人。据可靠人士透露,马赛抵抗组织最近缴获了被纳粹分子抢掠盗窃的大量黄金、外汇和贵重物品。这些财物将为斗争的持续开展和进一步扩大提供足够的经费。法拉德斯炸毁列车的事件一定还会重演……”托马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听不下去了,他走过去关上了收音机。桑塔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他。突然托马斯觉得连桑塔的目光他也受不住了。桑塔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托马斯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说对了,巴斯蒂安和你说对了。我们的确不该把那些东西交给他们,应该自己留着。你们的直觉很敏锐。假如我们当时哄骗了西蒙和法国保密局的话,根本不会造成这么大的灾难。”

    “你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欠过一个无辜的人命债。”桑塔轻轻地说道。托马斯点了点头。他说:“我认识到我得改变我的生活才行了。我的思想陈旧了,过时了。我对荣誉和忠诚的观念是错误的、危险的。桑塔,你还记得你在里斯本的时候给我提的建议吗?”桑塔一下子撑起身子说道:“做我的伙伴,是说的这个吗?”

    “从今天起,桑塔。我就是你的伙伴了。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我受够了。走,我们搞赃物去!”

    “宝贝儿,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我一样!”她说着张开双臂抱住托马斯使劲地亲吻起来。

    这一阵亲吻好比给刚刚缔结的一个罕见的盟约盖上的印章。这是两个人的合作关系,其影响所及马赛的人至今还常常谈起这两个人当年的种种轶事。因为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到一九四二年八月这一段时间里,法国南部的刑事案件象洪水一样到处泛滥。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钟,一位年纪约莫有四十五岁的先生走进了马利乌斯·皮索拉第埃的珠宝商店。他穿着一位城里阔人才有的昂贵皮衣,打着裹腿,里面是一条很体面的灰黑色条纹的裤子,手里当然还拿着一把雨伞。皮索拉第埃一看,呃,是一张长长的、白白的贵人脸。嗯,很有气派!钱多得无处花了。古老的贵族后裔。对呀,正是这个珠宝商人最欢迎的顾客……店里只有皮索拉第埃一个人。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点头哈腰地向进来的这个顾客道早安。这位很阔气的先生略带倦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问候的回应。又把他的雨伞挂在柜台的边上。当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口音里带着一点方言。皮索拉第埃琢磨着,是的,贵族有些时候故意这样说话,为的是证明他们的社会意识。太好了!这时那位先生开口了:“我想在您这儿买那么点儿首饰。布里斯托尔饭店里的人对我说,你们这儿首饰多是吧?”

    “我们这儿有马赛最漂亮的首饰,先生。您考虑要什么样儿的?”

    “唔,这要一只嵌宝石的镯子之类的……”

    “呵,这样。我们这儿有的是,各种价格的都有。不知先生想要多少钱一只的?”

    “来一只,嗯,这个两到三百万之间这个价钱的吧。”那位先生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嗬哟,皮索拉第埃想,今天早上怎么啦?财神爷来啦!他走近一个装珠宝的玻璃柜,把锁打开说:“这种价格的当然都是很漂亮的镯子了。”皮索拉第埃挑了九个嵌了宝石的手镯放到一个黑天鹅绒盘上。然后他端着这个盘子朝那位客人走去。这九个手镯象彩虹一样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这位先生拿着镯子端详了好久。然后选了一只放到他那只窄窄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的手上。那是一只特别漂亮的手镯,两边包了很贵重的平护条,上面还有六颗两克拉重的宝石。“这一只多少钱呀?”

    “三百万,先生。”

    “三百万太贵了。”那位先生说。皮索拉第埃一听这话就知道来人是个买首饰的老手。只有外行才不还价。于是他们俩就拉锯似的讨价还价起来。就在这时,珠宝店的门打开了。皮索拉第埃抬起头来,只见门口又进来一位绅士。穿得不如第一位那么阔绰,不过也还不错。衣着和举止都得体。鱼刺纹的大衣。裹腿、礼帽、雨伞。皮索拉第埃正准备请刚进来的这位先生稍微等一会儿,这位先生却先开口了:“我只需买一根表带。”他说着便把他的雨伞紧靠着第一位穿皮衣先生的雨伞也挂在柜台边上。这两位顾客互相没打招呼,好象彼此不认识似的。而就在这一会儿,马利乌斯·皮索拉第埃可以说是已经完了……

    共同的行动特征,共同的作案手段。法国南部的老百姓已经悄悄地传开了,说这儿活动着一个特殊的地下组织。不多久警察开始行动起来,想要破获这个地下组织。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线索,殊不知又上了托马斯·列文的圈套。托马斯来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使他们认定了偷窃珠宝商的贼是秃头帮的人。

    马赛最老的盗贼集团之一的秃头帮的头目名叫但丁·维勒福特,是个科西嘉人,因为是个秃头,所以他所管领的帮被人称为秃头身。这来一来秃子能不怀恨在心?后来,秃子打听到桑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帮里收了一个智囊,而且据说这个智囊就是桑塔为之百依百顺的情夫,于是秃子决定要关心关心这个智囊人物。

    托马斯·列文在马赛的老区一直住到一九四二年九月的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他住在桑塔·泰西尔那儿,这两个人的恨与爱都在与日俱增。每次出击成功,这个美丽的野猫都要热情地扑到她情人的怀抱中去亲热一番。一九四一年一月那次出击也是如此。那次他们冒充债权人把布里斯托尔饭店分别两次卖给了德国的采购员,捞了一大笔钱。可是每次亲热之后又要吵个天翻地覆。这次也是如此。桑塔气涌喉咙,吼叫起来:“你别那么洋洋得意!看你那傲里傲气的笑脸真叫人讨厌!你做什么!你以为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们全都是木头、白痴,只有你是个能人!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想再看你那一脸的酸笑了!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了,马上走吧,快滚吧你!”托马斯离开桑塔,去找他的朋友巴斯蒂安。可是托马斯到巴斯蒂安家中板凳还没坐热,桑塔又打电话来了:“我这儿有的是氢氰酸、安眠药,还有手枪。你要不给我马上回来,明天早上就来收我的尸吧。”

    “你不是说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狗东西!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活不下去了……”于是托马斯赶紧回到玫瑰骑士街去重归于好。不过重归于好后,托马斯还得好好休息两天才能精神抖擞地去完成他为自己制定的惩恶扬善的任务。边惩恶边扬善,惩大恶赚大钱。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一九四二年的金秋时节。七月里的一天,外号人物秃子的但丁·维勒福特在马赛马泽诺德街四号他的住处召集喽啰开了一次碰头会。“先生们!”但丁·维勒福特阴沉沉地说:“我受够了。桑塔她们把我们欺负得太过份了。葡萄牙那笔生意给她搅了不说,最近又搅了我们几笔大生意!得想想办法才行。本来桑塔一个人就已经把我们搞得够呛。现在又冒出了灾星,就是那个狗杂种皮埃尔。这叫人还受得了吗!”听了他这番话,下面那些喽啰都连声附和着叽哩咕噜地嚷开了。“把那家伙干掉!”有个人提议。“真是个白痴!”维勒福特生气道:“干掉,干掉。除此之外就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了吗?那我们同盖世太保的关系就派不了一点用场吗?我听说这个家伙叫于内贝尔。而盖世太保正在通缉一个叫于内贝尔的人。要是……那还愁发不了财吗?”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七日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桑塔和托马斯本来打算上电影院去看电影的。现在只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他俩一起喝酒听唱片,桑塔眼中露出似水的柔情,她温顺地偎依着托马斯。“你把我都变成了什么样啊……”她在托马斯耳边轻柔地说道:“有时候我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托马斯说:“桑塔,我们得离开这儿。我得到了很坏的消息。马赛已经不安全了,德国人快要兵临城下了。”

    “我们到瑞士去。”桑塔说:“我们在那儿存有足够的钱。我们好好过日子去。”

    “是呀,宝贝。”托马斯说着吻了吻桑塔。桑塔含着泪花轻声说:“啊,亲爱的……我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幸福。不必非要什么永恒,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恒不变的。可是要是再有一段时间,再有哪怕很短暂的日子能这么幸福该多好……”过后桑塔又想喝酒了,想喝葡萄酒。“商店现在都已经关门了。”托马斯想了想说:“不过火车站或许还能买上葡萄酒……”他说着站起来穿好衣服。桑塔不愿让他去麻烦。就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你疯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不过我一定要让你今天晚上喝上葡萄酒。因为你爱喝葡萄酒,还因为我爱你。”桑塔突然眼里包满了泪水。她用拳头敲打着膝盖骂起来:“该死的,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叫你别去!我爱你,我要哭了……”

    “我马上就回来。”托马斯说完便急急地出门去了。

    托马斯想错了。他离开玫瑰骑士街那幢房子,还未到火车站就落入了盖世太保的手心。真奇怪,我简直已经完全习惯了同桑塔在一起生活,托马斯边走边想。我不能设想没有她我怎么过。她那股疯劲儿,她那野兽般想把男子吞下肚去的馋劲儿,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使我感到快乐的还有她那股豪气,她那敏锐的直觉。托马斯走过一个空无一人的广场来到一条窄街。这条街上有一家老式的电影院,托马斯以往经常同桑塔一起到这儿来看电影。电影院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普热奥特轿车。托马斯没有注意有几个黑影一直追随着他。他在想自己的事情……我得同桑塔好好地谈谈。毫无疑问,德国人一定会去占领法国的非占领区。所以桑塔和我一定要到瑞士去。要尽快动身!瑞士没有纳粹,没有打仗。我们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他前面的两个黑影越走越近了。他身后的两个黑影也越走越近。这时那辆黑色轿车突然发动了。而托马斯·列文到现在仍然还在专心想他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察觉到街上的动静。当两个男人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时,他开始也没朝坏处想。那两个人都穿着雨衣,是两个法国人。其中一个说:“晚上好,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托马斯一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他心爱的怀表。他弹开了表盖。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两个黑影也走到了他身边。“现在是八点正……”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在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脚……

    “巴斯蒂安!巴斯蒂安,你倒是醒醒啊,你这个懒虫!”那个爸爸酒店的胖老板橄榄使劲朝酒店后边的屋里喊。桑塔这个最忠诚可靠的伙伴唉哟连天地醒过来了,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他捧着头抱怨开了:“你疯了是不是?干嘛叫醒我?”几个小时之前,巴斯蒂安同那个跛子打赌看谁能喝,刚才睡了一会儿就被叫醒了。他呻吟不迭地说:“我的酒还没醒呢。我难受极了……”橄榄走到他的床边使劲摇晃他的身子。“桑塔的电话,有急事找你。快,你的朋友皮埃尔失踪了!”一听这句话,巴斯蒂安立即清醒了。他翻身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进电话间。抓起电话赶紧问道:“桑塔,怎么回事?”当他听见桑塔那凄惨绝望的哭声时他的心都要碎了。他从来还没见过桑塔这么惊惶不安:“巴斯蒂安,谢天谢地你来了,你还在。我我不行了……我在街上跑了几个钟头了……全城都跑遍了……我累垮了……我完了……啊,上帝呀,巴斯蒂安,皮埃尔不见了!”巴斯蒂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跟着他走进来的橄榄说道:“快给我一杯科涅克香槟,快……”然后又赶紧对着话筒说:“你慢点讲,桑塔。冷静点……”桑塔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现在已是凌晨两点钟了。皮埃尔是晚八点离开她的,出去买葡萄酒,可一去就没再回来。桑塔哭了。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到火车站去过了。所有的酒店我都去过了。下面的码头我也去了……我还以为说不定他半道上碰上了你们当中的谁,硬拉去喝酒,醉了回不来了,男人们有些时候就是这样……”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老水手咖啡馆。”

    “别走,就在那儿等着我。我去把马脚和其他人都叫起来。全都叫起来。半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赶到你那儿。”巴斯蒂安听见桑塔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仿佛她是在月球上讲话一样:“巴斯蒂安,如果万一他出了事,那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一连几天的寻找都毫无结果。连一点托马斯·列文的蛛丝马迹也没发现。桑塔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垮了,好几周的时间,她一直卧床不起。

    一直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这天情况才有了变化。那天中午时分,有个年轻人在老区的两家名气最大的咖啡馆当中的一家辛特拉咖啡馆借酒浇愁,后来他醉了,就开始夸夸其谈起来。他说:“妈的,老子把那个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事全都给你们吐出来,你们这些王八蛋!”正巧那天桑塔的帮里有个人在那喝酒,于是马上就通知了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又迅速去邀约了跛子。他们一同赶到辛特拉咖啡馆,坐到那个醉汉的桌子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攀起交情来。这个人受不了他们的捧场,完全放松了警惕性。他说他叫埃米尔·马罗特,是格勒诺布尔人。他含糊不清地抱怨说:“他骗了我们,这个狗娘养的!他先答应给我们两万……”

    “叫你们干啥去?”巴斯蒂安一边问一边又递给马罗特一杯烧酒。“叫我们把那个于内贝尔塞到普热奥特轿车里边去。事情办好后,妈的!才给了我们一万……”

    “真不像话!骗你们的是谁,伙计?”巴斯蒂安伸出一只胳膊搂住那个醉汉的头。那个醉汉突然眯起眼睛问道:“呃,这同你有什么相干?”巴斯蒂安和跛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巴斯蒂安说:“不过是问问呗。埃米尔,来,咱俩再喝点……”他们真是把那个格勒诺布尔来的年轻人灌了个烂醉如泥。最后他象口袋一样倒在桌子下面,他俩就背上他走出了咖啡馆。

    她还躺在床上,发着高烧,面容很憔悴。巴斯蒂安和跛子把醉得人事不省的马罗特放在长沙发上,到寝室向桑塔汇报了他们遇到的事。巴斯蒂安说:“他醒了就交给我好了。这个娃娃我叫他十分钟内什么都吐出来。”桑塔疲乏地摇了摇头。她重复了一句托马斯过去曾对她讲过的话:“最灵的法宝不是拳头,而是现钱。”

    “什么?”

    “这个人之所以借酒浇愁不就是因为报酬太少吗?所以我们多给他些钱。去,把布勒大夫叫来,叫大夫给他打一针好清醒过来。”牙科医生来了。一个小时后埃米尔·马罗特清醒了。他坐在桑塔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两边站的是跛子和巴斯蒂安。桑塔躺在床上,手里命了一大札法郎钞票当扇子扇凉风。马罗特的舌头还不听使唤,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把他弄到北部去了。当天晚上就弄走了。运到边界线去。那儿有盖世太保……别打!”他唉哟一声尖叫起来,因为巴斯蒂安一把将他提起来啪地给了他脸上一巴掌。“巴斯蒂安!”桑塔喝住了那个愤怒的巨人。桑塔的脸色已经变得死灰一样苍白,只有那双因发烧而充血的眼睛还有点生气。她说:“别打他……我得知道幕后人到底是哪个狗杂种……”她朝着马罗特吼了一声:“快说,谁指使的?”

    “是是秃子!”

    “但丁·维勒福特?”

    “是的,是他叫我们干的……于内贝尔这个人对他来说危害太大了……”眼泪像泉水一样顺着桑塔的脸往下流。她抽泣了一会儿,忽然口气冷酷而带有命令的意味:“把钱拿去,马罗特。快滚吧!不过你去告诉那个秃子。从此之后,没有情面可留了。为了他所干的事我要干掉他。要亲手干掉他,无论他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他找到。我发誓不宰了他我誓不为人!”

    桑塔是认真起誓的。可惜的是,眼下桑塔和她的组织有成堆的问题需要解决,一时还抽不出精力来解决秃子的事。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八日,美国国防部宣布美国和英国的陆、海、空军在前一天夜间已经开始在法国北非海岸登陆,同盟国军队的司令是艾森豪威尔中将。十一月十一日,德国国防军指挥部宣布为了保卫法国领土,为了抗击即将在北非登陆的美英侵略军,德国军队于今天一早越过边界,进入法国非占领区。

    弗雷斯内斯监狱离巴黎有十八公里,这座中世纪的建筑有三个主楼。每个主楼又有无数的侧翼边楼,整套建筑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监狱附近没有住户人家,一大片不毛之地上有几棵弯弯扭扭的枯树。第一个主楼里关的是德国人,有政治犯也有开小差的逃兵。第二个主楼里关的是抵抗组织的战士,既有德国人也有法国人。第三幢楼里关的全都是法国人。这个监狱的头头是一个德国后备军的上尉。工作人员不是清一色的国籍。既有法国看守,也有德国的。这些人全都是来自巴伐利亚、萨克森和图林根的上了年纪的下级军官。一号楼的C号边楼里的看守全是德国人。这个边楼是专门留给巴黎保安处的,白天晚上都开着电灯。犯人不准到院子里散步。为了避免外界耳目,盖世太保采取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凡是关在C号边楼的犯人统统不上弗雷斯内斯监狱的花名册。这儿的犯人全都是些死去的幽灵,他们实际上不存在了……

    十一月十二日清晨,托马斯·列文一动也不动地坐在C号边楼六十七牢房的木床上发呆。他面色憔悴苍白,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的旧囚衣,冻得直发抖,因为牢房里没有暖气。他在这间又脏又臭的牢房里关了七个星期了。从第一天起,他就等着有人来提审他,人都快急疯了。托马斯试图同那些德国看守取得联系。他想贿赂看守给他改善一下伙食。一切都是枉费精神,天天仍然只有白菜汤。他试图托人悄悄给桑塔带封信出去。为什么他们老是不来把他押到墙边去枪毙呢?每天早上四点钟,他们都要到牢房里来提人。随后就会听到杂沓的皮靴声,听到有人在下命令,听到被拖走的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如果那些囚犯是被枪杀的话,就会听到枪声。如果是被绞死的,那就什么也听不见。大多数情况下是什么也听不见,无声无息……

    托马斯正呆坐牢房里,突然听见有穿皮靴的人朝他的牢房走来,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门口站了一个德国的上士和两个穿保安处制服的彪形大汉。“是于内贝尔吗?”

    “是的。”

    “跟我们走,提审!”终于等到了。托马斯心想终于等到了。他被带到院子里,这儿停着一辆没有窗子的大客车。一个保安处的人把托马斯从车的后门推了上去。一进车门就是一个很狭窄的走道。走道两边有好几道小门,每道门里面就是一个小牢房,每间小牢房里勉强挤得进一个囚犯。托马斯上车后被推进这么一间小牢房。根据响声判断,车上其它小牢房里也关满了囚犯。一股股难闻的汗臭味扑鼻而来。车里没有灯,使人感到阵阵恐怖。囚车在满是弹坑的道路上不停地颠簸。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停了下来。托马斯听见了脚步声和咒骂声。随后又听见有人打开了他的牢房:“出来!”托马斯下了囚车,虚弱得连步子也走不稳了。他一眼便看出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巴黎漂亮的街道佛赫林荫道。托马斯知道保安处在这儿占领了好几幢楼房。

    那个保安处的人领着托马斯穿过八十四号房的前厅,走进一间书房。书房里坐着两个人,都穿着制服。其中一个是矮个儿,红脸,说话很随便。另外一个脸色灰白,带一副病容。前者是旗队长瓦尔特·艾歇尔,后者是他是副官弗里茨·温特尔,托马斯一言不发地朝他们走过去。那个保安处的人挺直身子报告完毕,便退出了房间。旗队长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道:“喏,于内贝尔。来杯香槟酒如何?”托马斯胃里直翻,然而他还是说:“谢谢,我不喝。可惜我的胃里没有垫底,不能喝。”托马斯用法语回答的旗队长艾歇尔没有完全听懂。所以温特尔就把话翻译给他听。听了温特尔的翻译艾歇尔嘿嘿笑了起来。温特尔说:“我看,我们可以同这位先生用德语交谈嘛,对吧?”托马斯进屋的时候看见一张小桌上放了一份卷宗,封皮上的名字是于内贝尔。他想没必要否认了。“是的,我也讲德语。”

    “好极了,好极了。或许您还是我们的同胞吧?”旗队长伸出食指指着托马斯问:“嗯?是不是?您这个小流氓!快说呀!”他抽了一口烟,把烟雾朝托马斯脸上喷去。托马斯没有作声。旗队长沉下脸色说:“于内贝尔先生,或者说什么别的名字的先生。或许您还以为我们把您关起来审问是件好玩的事。您或许知道些有关我们的骇人听闻的事,对吧?但是我要告诉您,这么干这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内贝尔先生,德国人不适宜干这种事。”艾歇尔忧郁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不过,这是国家民族的需要。我们向元首起过誓,到了最后胜利之日,我们的民族将会取得对全世界各国人民的领导权。要做到这一点不能不有所准备。这就需要我们大家的协力同心,献出我们的一切。”

    “其中也有您。”温特尔副官补充道。“什么?”

    “您曾经欺骗过我们。于内贝尔,在马赛用黄金首饰和外汇。”旗队长在喉咙里冷笑了几声又说:“不用否认了,我们全都知道。我得说您干得不错嘛,机灵的小伙子。”

    “正因为您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所以还是请您现在给我们谈谈您的真名实姓,还有就是莱塞普顿和贝尔吉的那些东西全都到哪儿去了。”温特尔轻轻地说道。“还有就是您的同伙是谁?”艾歇尔说:“这您当然也是谈谈,我们如今已经占领了马赛,我们马上就能够把您的伙伴们抓起来的。”托马斯沉默着。“呃?”艾歇尔催促着。托马斯摇了摇头,他早料到会向他提这些问题。“您不愿意讲?”

    “不愿意。”

    “到我们这儿来的人都会讲的!”艾歇尔那平易近人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收起笑容厉声吼叫起来:“您这个混账!我看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站起身来把香烟扔进壁炉,然后对温特尔说:“带下去,看他讲不讲。”

    温特尔领着托马斯下到一间烘得很热的地下室里,他叫来两个穿便衣的大汉。他们把托马斯捆在暖气热水的锅炉上,然后叫他讲话。一连三天,每天的程序都是一样。用囚车由弗雷斯内斯押到巴黎,审讯地下室受刑,再送回又冷又湿的牢房。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将近八点钟的光景,托马斯又被带进艾歇尔先生的办公室。他看见旗队长身边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又高又瘦白头发。此人穿着德国国防军上校的军官制服,胸前戴着许多勋章,手里抱着一个卷宗。托马斯偷眼一瞧,看见封皮上写着密令的字样。艾歇尔的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表情。“这就是他,上校先生。”他喉咙里嘀咕了这一句话就咳嗽起来。“我马上就带他走。”这个戴了许多勋章的上校说。“既然您有密令,那我当然不能阻止您带他走。上校先生。请您在这儿签个字,办个交接。”此时托马斯觉得一阵晕眩,房间人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他穿着破旧的囚衣,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他一边费力的喘息一边回想着一个哲学家曾说过的话:“我们这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全都是难以预料的……”

    托马斯戴着手铐跟着白头发的上校到了街上,外面停着一辆国防军的大轿车。托马斯坐在上校的身旁。他们开着车穿过巴黎的市区,被占领后的巴黎同以前没什么两样。法国好象觉得被德国军队占领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街上依然很热闹。到处是摩登女郎,阔绰的太太,忙忙碌碌的男人,在人群中偶尔也看到几个笨头笨脑的土里土气的惶惶不安的东游西荡的德国同乡。在到达目的地圣·克劳得别墅郊区之前,上校一直没有讲话。现在马上就要到了,上校开口说话了:“我听说您很喜欢烹调,列文先生。”听到上校称呼他的真名托马斯一下子愣住了。被拷打折磨了几个星期的托马斯已经变得特别多疑。上校的话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什么新花招?他侧眼望了望身边的军官,相貌倒还和善聪明,浓眉鹰钩鼻,嘴形很带感情。那又有什么!这不能说明他就真懂感情。在我们祖国好多杀人凶手不是也喜欢听巴赫的音乐吗!于是托马斯回答说:“我不明白您在讲些什么。”

    “明白的,明白的。您当然明白我在讲什么。”上校说:“我是巴黎军事谍报局的维尔特上校。我能够救您的命。这就得看您的了。”

    这时车停住了,前面是一堵很高的墙围了一大片土地。司机鸣了三次喇叭。一扇沉重的门开了,却不见来开门的人。车往里开,一直到一幢黄墙绿窗台的别墅前面才停下来。“请把手举起来。”那个自称维尔特的上校说。“为什么?”

    “好让我把您的手铐取下来。带着手铐您怎么好做饭做菜呢。要是您不介意地话,我想尝尝天底下最高级的煎小牛肉片。我带您去厨房去。拿涅特会帮您忙的,她是这儿的佣女。”

    “天底下最高级的。”托马斯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次。维尔特上校给他取手铐时,他又觉得一阵昏眩。“对呀,就是要第一流的。”上校说。我还活着。托马斯心想,还在呼吸。他们又要把我搞成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神志稍稍清醒一些,说道:“好吧,那我们另外再做点夹心茄子吧。”半个小时后,托马斯开始给拿涅特讲解茄子的做法。拿涅特是一个长得十分俊俏的黑发女郎,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衣。细如柳条的腰上系了一条干干净净的白围裙。托马斯斜坐在拿涅特身旁的厨桌上。维尔特上校退出了厨房,没有关系,厨房的窗户都是上了铁条的。拿涅特在托马斯的身边过来过去的忙个不停。有一次她裸露的手臂在托马斯的脸颊上擦过,她那圆滚滚的臀部又碰了他的手臂。拿涅特是个善良的法国姑娘,她看得出眼前这个可怜的囚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尽管受了长时间的苦刑折磨,托马斯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稍加留心就会看出,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唉,拿涅特。”末了托马斯唉声叹气地说:“我得请您原谅。您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要是在平时我也不会这副狼狈相。我不行了,我垮了……”

    “先生,您真可怜。”拿涅特轻轻地说,飞快地吻了托马斯一下。同时她那美丽的脸颊上涌起了红晕。

    他们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吃饭,坐在这间屋子里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现在上校穿了一身便服,一件剪裁得非常漂亮的法兰绒西装。拿涅特来回为他们两人上菜递酒。她那充满同情的目光老是在这个穿着又脏又皱的囚衣而言谈举止却仍然像个英国贵族一样的男人身上转。他不得不用左手拿叉子吃,因为右手有两个手指还缠着绷带。拿涅特把夹心茄子端上桌,维尔特说:“好手艺,真是好手艺,列文先生。这上面是用什么东西煎的,可以告诉我吗?”

    “用的是揉过的乳酪,上校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托马斯吃得很少。他觉得饿了几个星期之后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那样会使胃的负担过重。维尔特上校吃得可香呢:“我听别人说您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您宁可让他们打死也不给保安处讲任何事情,宁死也不愿为这些狗杂……这个组织办事。”

    “是的。”

    “但是您愿不愿意为卡纳里斯的组织办事呢?”上校又挟了一块茄子。托马斯没有正面回答上校的问题。他反倒给上校提了一个问题:“您是怎样把我从艾歇尔那儿弄出来的?”

    “呵,很简单。我们谍报局有个很不错的上尉叫布莱尼尔。他对您的情况一直都很关心。您在各方面都表现出过人的才干,列文先生。”托马斯垂下头。“不必过份谦虚了!布莱尼尔发现保安处把您抓起来关进了弗雷斯内斯监狱,我们就想出了一个小把戏……”

    “小把戏?”维尔特指了指窗边桌上放的那个封面上写着密令字样的卷宗。“小把戏就是从保安处那儿领走犯人的办法。我们根据一些过去的间谍案重新编造了一个新的并不存在的间谍案。然后再用打字机写上一些证词上去。签了许多名字盖上许多印章,这样效果很好。在那些新编写的证词中比如就有人说在南特地区发生的一系列爆炸事件都与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有关系。诸如此类的等等。”

    这时拿涅特端来了煎小牛肉片,她向托马斯投去充满爱怜的一瞥。在离开之前又默默无声地为托马斯把牛肉切成小片。维尔特上校笑着说:“我刚才讲到哪儿啦?对啦,小把戏。我们把新档案编造完毕,就去找艾歇尔,问他保安处是否抓了一个叫皮埃尔·于内贝尔的人。我故意装出傻头傻脑的样子。他毫不在意地说有的关在弗雷斯内斯。这时候我就把我的新卷宗给他看。卡纳里斯签过字的,希姆莱盖过章的。艾歇尔把这份卷宗看完,终于明白了他手里抓了一个对国家至为重要的间谍于内贝尔,这样一来嘛,剩下的就无非是办移交手续这些事了……”

    “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弄出来,上校先生?您要我干什么?”

    “想要您给我做一个天底下最高级的煎小牛肉片。好吧说正经的,列文先生。我们需要您,我们有些问题只有像您这样的人才能解决。”

    “我恨谍报工作。”托马斯说着想起了桑塔和巴斯蒂安,想起了他所有的朋友。他越想越痛心:“无论哪种保密工作我都恨。我看不起这类工作。”维尔特上校说:“现在是一点半,四点钟我约好了要到路德契亚饭店去找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汇报工作。他想同您谈谈。您可以同我一道去。如果您愿意为我们工作的话,我们就有充分理由把您从保安处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要是您不愿意为我们工作的话,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再把您交给艾歇尔……”托马斯愣愣地望着他。五秒钟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说话。“怎么样?”维尔特上校问道。

    “前滚翻!”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在巨大的体操房里大声地吼着。托马斯·列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翻了一个跟头。“后滚翻!”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又吼道。托马斯·列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后翻了一个跟头。跟着托马斯一道操练的还有六个德国人,一个挪威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乌克兰人和两个印度人,那两个印度人在翻跟头的时候还缠着头巾。他们的教规可严呐。

    比塞朗上士穿了一套德国空军制服。他已经五十四岁了,一张瘦削苍白的脸象一堆干柴,动辄就火冒三丈。他一张嘴就要把人吓一大跳,一张豹子嘴满口牙齿都补上了灰黑色的锌。比塞朗上士总是没时间闭上他那张大嘴,白天要张开骂人,夜里要张开打鼾。比塞朗两年前死了老婆,留下一个正值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女儿,比塞朗的工作地点在帝国首都柏林西北面约九十五公里的跳伞训练场。最令比塞朗上士气恼的就是他要训练的人,都是些高深莫测的看不透摸不准的家伙,也不知道这些家伙究竟接受了什么样的任务。既有德国人,也有外国人,都是些讨厌的便衣人员。

    “前滚翻!”又名让·列布朗,又名皮埃尔·于内贝尔,又名欧根·威尔特力的托马斯·列文朝前翻了个跟头,当时的记录上写的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二月三日。那天天气很冷,布兰登边界地区上面的天空就像一块灰布那么阴沉。天空中不停地轰响着飞得很低的教练机的马达声。

    托马斯·列文,这个和平主义者,这个热爱生活、口味很高的烹调大师,这个崇拜女性、厌恶军服,对谍报工作恨之入骨的人,现在又决定为一家保密局工作了,他同维尔特上校一起乘车到了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他在那儿见到了德国谍报局神秘莫测的人物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托马斯·列文知道要是再把他交给盖世太保的话,那他不出一个月就得死在那儿。尽管如此,当着白发苍苍的海军上将他仍然不放弃自己立身行事的原则。“卡纳里斯先生,我将为您工作,这是因为别无他路可走了。不过我请你们考虑考虑。我不会去杀人的,我不威胁任何人,我不会去恐吓、折磨、绑架任何人。要是您一定要指派我去完成这类任务,那我宁可再回到佛赫林荫道去。”海军上将神色忧郁地摇了摇头说:“列文先生,我想派您去完成的任务,其宗旨是制止流血,挽救人的生命。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提高了嗓音说:“去救德国人的生命,去救法国人的生命。不知您是否乐意去完成这样的一种使命?”

    “挽救人的生命,这是我永远乐意为之的事情。我救人的时候是不问其国籍或者宗教信仰的。”

    “您的任务是同一些危险的法国游击队作斗争。有人汇报说一支新建立的强大的抵抗组织正在力图与伦敦取得联系。我们都知道,英国陆军部在支持法国的抵抗组织。这些组织大多数都是受陆军部领导的。您要去找这支游击队目前还需要一台发报机和一本密码。您的任务是把这两样东西给他们送去,列文先生。”

    “呵呵。”托马斯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您的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流利。您在英国住过好几年。您将以英国军官的身份跳伞降落到游击队活动的地区把发报机带去。这是一台特殊的发报机。”

    “呵呵。”托马斯意味深长地又一次应了一声。

    “前滚翻!”比塞朗吼叫着。十二个穿着污迹斑斑的训练服在体操房泥地上摸爬滚打的人,四天前才成为这个火暴性子的上士训斥的对象。“后滚翻!”托马斯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周身的骨头都痛得好象要断了似的,他咬着牙又朝后翻了过去。他旁边的那两个印度人在翻跟头的时候缠头巾都落了下来盖住了眼睛。你们这些狗杂种,托马斯在心里骂道。我是迫不得已,而你们呢?你们是自愿找上门来的,你们这些贱货!“好,停止滚翻!起立,开步走!到秋千边上去!快点,你们这些懒鬼,还不快点!”于是这十二个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去爬竿,这些竿子从地面伸向体操房的房顶,足足有五米多高。“荡起来!你们这些吃饱了饭就只知道睡觉的懒猪,还不快给我荡起来!”

    “老子要打死他。”那个挪威的叛徒在爬秋千的时候对旁边的托马斯悄声说:“我发誓要干掉这个可恶的家伙!太折磨人了!简直没把人当人!”

    德国人占领了马赛。桑塔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她被放逐了吗?被抓起来了吗?或许同他一样,也在受残酷的刑罚的熬煎?每当托马斯被这些恶梦惊醒,便再难入睡。他躺在烦人的营房里房间里住了六个人,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呻吟。桑塔啊,我们本来正想一同到瑞士去享享太平日子,天呐!

    那个脾气暴烈的比塞朗上士还在无情地训练着他手下的十二个人。地面训练结束后,又开始转到寒冷的户外训练,学员的身上要扎一个张开来的降落伞。地上放一台安装在坐盘上的飞机马达。马达发动后,一股强大的旋风马上就鼓胀了系在学员身上的降落伞。被鼓胀了的降落伞便拖着学员擦着地面飘。训练下来,人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红一块的。身上有许多地方都擦伤了,膝盖肿起来了,关节扭伤了。然后又叫他们从一个仿造的很高的飞机舱门里往下跳,下面由四个学员拉着毯子接住跳下来的人。

    在实习跳伞的头天晚上,他叫大家都写遗嘱,写完之后还要装在信封里封上口。就寝之前所有的学员还得把自己的东西都打上包捆好。比塞朗说:“要是明天你们摔死了我们好把你们的东西寄给你们的家里人。”比塞朗自以为这是一套心理战术,看看到底谁的胆子大,谁的胆子小。结果呢?除了一个之外,全都吓瘫了。比塞朗大发雷霆:“喂,七号,您的遗嘱呢?”托马斯温驯得象小羊羔一样地回答说:“我不需要遗嘱。一个被您训练过的人,上士先生,跳伞时决不会出问题的!”

    第二天比塞朗上士终究还是做出了他没有资格做的事情。早上九点,他同这个小组的十二人一道登上了一架老掉牙的JU52型飞机,飞到预定跳伞地点时高度是两百米。这十二个背上的拉线都系在绳勾上,他们排成一行站在机舱里。比塞朗高声吼叫道:“准备跳伞!”一号是那个意大利人。他朝前跨了一步。比塞朗推了他一下,那个人张开双臂跳了下去。接着是二号、三号。托马斯想,我的嘴唇怎么这么干呢?我会不会摔死?真怪,我现在怎么突然想吃鹅肝呢?呵,为什么不让我留在桑塔身边呀。轮到六号了,那个乌克兰人。他突然朝后退缩,背挤在托马斯胸膛上,惊慌失措地叫道:“不!不!不!”胆小鬼,典型的胆小鬼。托马斯心想。训练制度上写得明明白白,不得强迫任何人跳伞,两次飞行中拒绝跳伞即作为自动退出训练来处理。可是,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才不管你是什么规章制度咧。他咆哮起来:“你这个胆小鬼!你还不快给老子……”他边骂边抓住那个浑身发抖的乌克兰人朝前一推,又抬脚往他屁股上狠狠地一蹬。那个乌克兰人哇呀一声凄厉的呼喊便消失在空中了。托马斯正在为眼前粗暴的行为感到震怒,只觉得一只铁钳般的后掌在他背后猛地朝前一推,还没来得及细想,屁股上也被踢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就跌出舱门,跌入茫茫的虚空。

    托马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跳伞跳得不错,其他人也都安然无恙地跳下来了,只有那个乌克兰人摔断了一条腿。因为骨折和神经受到惊吓被送进了野战医院。这天下午他们在训练收伞,这个小组的人鬼鬼祟祟地开始议论起来。那个挪威人极力主张集体谋杀。比塞朗正在睡觉,他住在一个专门的单人房间,离他们的集体营房不远。那几个德国人主张上书空军基地指挥部告比塞朗的状,并且主张大家不执行他的命令。那个意大利人和那两个印度人提议把比塞朗打个半死,但不要真的打死。上面追查下来,全都被抓起来。正因为全都被抓起来,所以没人会受处罚。

    “象你们这样搞法结果如何呢?比塞朗还要升官,我们得蹲禁闭,谁也脱不了手。”托马斯说。那个挪威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可是这个狗杂种,这个该死的混账!那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我已经考虑过了。”托马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们邀请他去吃一顿。”

    人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至今还常常谈起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六日维特斯托克的弗里德利希·奥内若尔格老板的餐馆里吃的那顿饭。比塞朗上士漂亮的女儿埃尔弗里德·比塞朗就在那个餐馆里当招待,托马斯在一个小杂货店里找到了一些他需要的小东西。干蘑菇、葡萄干、蜜饯柑橘皮和蜜饯柠檬皮。满头金发的埃尔弗里德帮托马斯做牛肉泥的时候总是骂她的父亲:“这个死老汉,其实根本不值得去费那么多的精力!这个傻老头真讨厌,就知道打仗打仗打仗!一天到晚见人就吹嘘他如何英勇如何果敢。别人都是胆小鬼,只有他才是英雄!”

    “埃尔弗里德。”托马斯问:“令堂爱不爱听令尊讲他扛枪打天下的英雄历史?”埃尔弗里德忍不住笑了起来。“您问的是我妈妈?她呀,只要老头一提起话头她就要跑出房间去。妈妈总是说你想扛枪就到希腊去打吧,别在家里打!”

    “是呀!”托马斯严肃地说:“所以您的爸爸就变成了他今天这个脾气,又凶又恶。”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人听他讲话。没有人欣赏过他,夸奖过他。没有人爱过他……”埃尔弗里德离托马斯那么近,仰着头。她张开了嘴唇等着托马斯去吻她。托马斯终于禁不住吻了她好一会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她轻轻地说:“我们两个,要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就好了,你真是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你评论我家老头的话,还没有谁像你这样对我讲过。”

    “对他好一些吧,别太凶。”托马斯说:“行吗?多听听他讲话。你要是能办到这点,营房里好多人都会感激你的。”埃尔弗里德哭了,她吻了吻托马斯。当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吻他的时候他心里却想我在吻别人的时候就好象在吻你,桑塔。我的上帝,我是多么爱你,桑塔……

    席间,托马斯向阿多尔夫·比塞朗上士致了祝酒词。他在祝词结束时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要向您表示感谢,尊敬的上士先生。感谢您以您铁面无私的严厉、自我牺牲的精神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在不得已时还不惜借肋拳打脚踢来帮助我们战胜内心的胆怯。”比塞朗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站起身来致了答词:“非常尊敬的先生们,我确实没有想到我的生活中还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刻……”

    当比塞朗上士第二天到训练场来叫大伙的时候与以前已经判若两人了。他没再像狗熊那样咆哮,而是彬彬有礼地说道:“先生们,谢谢你们昨天晚上的盛情款待,现在请你们随我一道去登机。抱歉的是我们还得再练习一会儿跳伞。”

    二月二十七日晚,托马斯从训练场回到住地的时候,有个士兵叫住了他:“喂!”

    “什么事儿?”

    “你很像巴斯蒂安给我说的那个人。”托马斯心里一震:“巴斯蒂安?”

    “你是不是叫皮埃尔·于内贝尔?”

    “是的,就是我……你还知不知道,你还知不知道一个叫桑塔·泰西尔的女人?”

    “泰西尔?没听说。我只认识这个巴斯蒂安·法布尔。他给了我三个金币,叫我带这封信。我得走了,我们的中士过来了……”托马斯拿着信封在一块土堆上坐下来。天已经黄昏了,冷飕飕。他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读了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下笔,说不定我写这几句话你看也不会看就直接看后面的内容了。这几个星期我都是东游西荡没有个定处。我碰上了双肩挑的伙计,他既给抵抗组织工作又在为德国人办事。他从巴黎那儿得知了你的情况。这些保安处的猪猡,我只要逮住一个一定要亲手卡死他。这个伙计告诉我说你现在换了一个组织。你是怎么跑出来的?现在听说你在柏林附近什么地方学跳伞。我真是吓得屁滚尿流了!我的皮埃尔怎么变成了德国的伞兵!真叫人哭笑不得啊!我在蒙彼利认识了一个德国兵,这人还可以。我叫他来找你。他要到柏林来。我今天把这封信交给他带给你。

    桑塔收到你的两封信,可是我们没找到给你捎信的人。

    亲爱的皮埃尔,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正因如此我才难以提笔给你汇报你走之后这儿发生的一切。一月二十四日,德军指挥部宣布老城区必须销毁!就在这天,他们在我们那儿抓了大约六千人,其中有许多人你都认识的。他们又封闭了一千多家酒吧和妓院。你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同女士们打的肉搏战!德国人限令我们在四个钟头内撤离住地。后来他们的爆破队就来了。桑塔、马脚(你还记得他吗?)还有我,我们没走。我们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桑塔就像吸了可卡因似的,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样子!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干掉秃子!就是那个但丁·维勒福特。还记得吗?把你出卖给盖世太保的就是这个千刀万剐的臭猪猡。

    那天晚上我们就一直在等他出来,我们知道他藏在地下室。桑塔说:“现在德国人在炸房子了,他非出来不可了。”所以我就一直在那儿守了几个小时。唉,这天晚上是个什么景象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灰尘,房子到处都在爆炸,男人在喊,女人在叫,孩子在哭……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黑暗中一片哭喊声……天已黑了下来,老区被燃烧的房屋映得通明。桑塔站在拱形门下面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她穿了一条长长的细管裤,上身是一件皮夹克,头发上缠了一条红头巾。她在皮夹克下面端着一挺冲锋枪。她那张苍白的脸一动不动地朝着对面那幢房子的出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是一幢房子被炸塌了。炸飞的砖块象雨点冰雹散落下来。又是一片惊叫声、怒骂声、杂沓的皮靴声。“老天爷,桑塔。非走不可了!”巴斯蒂安催促着说:“德国人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要是发现了我们还有武器……”桑塔默默地摇了摇头:“你们快逃吧,我留在这儿。”桑塔的声音已经哑了,她咳嗽一下又说:“秃子还在地下室里,我知道。他非出来不可,狗东西。我要干掉他。我发过誓要干掉他,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干掉他!”正在这时,街上传来一片女人们的尖厉的哭叫声。他俩抬头一看,只见一些军人押着一群姑娘往前赶。这些姑娘有的还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晨裙,或者只围了一块围布。她们拼命地挣扎,拒绝被押走。她们不顾一切地用手抓、用拳打、用脚踢、用嘴咬。“这些都是约尼夫人的姑娘。”马脚说。这些姑娘被驱赶着从他们旁边经过。狂怒的咒骂声尖叫声在夜空中震荡。突然,巴斯蒂安叫了一声:“在那儿!”但丁·维勒福特在对面那幢房子的门口出现了。同他一道出来的还有三个人。秃子穿了一件短皮夹克。他的保镖都穿着厚厚的毛衣。他们裤袋里鼓鼓囊囊地揣着手枪。巴斯蒂安举起了枪,可是桑塔一把就把他的枪口按下来。她叫道:“别开枪!你会射中那些姑娘的!”那些妇女还在同德国兵扭成一团。但丁·维勒福特趁机冲了出来,他躬着身子跑到一个下级军官的身子后边,他从这个人身后又窜到另一个人的身后。总是让一个德国人或者一个姑娘挡住自己不使桑塔有机会开枪。他给那个保安处的军人亮了亮巴黎保安处艾歇尔旗队长签过字的身份证。然后他又对那个下级军官说了几句什么,朝桑塔、巴斯蒂安和马脚站着的那个拱形门指了指。这时候桑塔从皮夹克下面端出冲锋枪,她把子弹推上膛端起来瞄准,可是她又犹豫了。因为还有几个姑娘站在射击范围之内。这几秒犹豫的代价就太大了。维勒福特躲在一个姑娘身后狞笑着举起手枪,哗哗地把一梭子弹全倒空了。桑塔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倒在又脏又湿的土地上。血,如注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皮夹克。她不动弹了,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渐渐变成了灰色。“快跑!”马脚喊了一声:“从院子里穿过去!翻墙!”巴斯蒂安明白一秒钟都不能再犹豫了。他转回身,对准维勒福特就是一梭子。他看见那个强盗身子一抖,一把抓住自己的左臂杀猪般地嚎叫起来。随后巴斯蒂安和马脚便逃命去了。

    ……我们跑到那条旧下水道里躲起来……

    巴斯蒂安写道。

    信从托马斯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抬起头来往远处望去,他望着苍茫的夜色,他的视线被黄昏时升起的紫色的雾霭遮断了。托马斯擦去了泪水又拣起信来往下读:

    我到蒙彼利埃藏了起来。要是你今后什么时候有机会到这儿来的话,你就到杜法尔小姐那儿问我好了。拿破仑大街十二号,她是我的小猫咪。皮埃尔,我的上帝啊,皮埃尔,我们的好桑塔她死了。我知道你们俩多么亲密。她对我说她可能要同你结婚。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同你一样伤心。活着真他妈的没有意思。我们将来还会见面吗?什么时候呀?什么地方呀?多多保重,我的好老弟。我心里难受,写不下去了。

    天已经黑了。托马斯·列文还坐在那里。寒风呼呼地吹,托马斯却不觉得冷。他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原野,满脸都是泪水。死了,桑塔死了,他一下子把脸埋在手里大声呻吟起来。啊,天呐!他是多么渴望能见到她啊,他是多么渴望再能领略她的野性,她的笑,她的爱啊。

    那边营房里的人在到处喊他,到处找他,可他没有听见他们的喊声。他独坐在凛冽的寒风中追忆他失去的爱,在为他失去的爱而伤心地哭泣。

    一九四三年四月四日,刚过午夜,一架英国的布伦海姆式飞机以二百五十米的高度飞到了里摩日和克莱蒙费朗之间的一片偏僻的林区上空。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大圈,再次从这片林地上空飞过。接着地上燃起了两堆篝火,后来又亮起三盏红灯,最后又有一支手电筒的白光在打信号,在这架英国皇家空军的军用飞机的机舱里坐着两名德国空军驾驶员和一个德国空军报务员。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穿英国军服的人,背上背着英国制造的降落伞。这个人身上带各种各样的假证件,证件上的名字是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他还有个假护照,证实他的军衔是上尉。他蓄着海象胡。此外他身边还带着英国香烟,英国罐头和英国药品。领航员回身朝他点了点头。托马斯·列文从衣袋里摸出他的金怀表,弹开表盖。零点二十八分。他同报务员一道先把一个大包从舱口扔了出去,然后他走到舱口,报务员同他握了握手。当他按照学来的规定动作做跳伞准备时他心里暗暗起誓要是我能逃掉,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再碰上但丁·维勒福特,那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桑塔。我要为你报仇。他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我爱你,桑塔。”然后他便伸开两臂跳了出去,随即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托马斯望见下面的一块林中空地上有两团篝火,还看见三个手电筒的红光点。嘣的一声,托马斯·列文重重地落到地面。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碰了一大绺胡须到嘴里,他正想开口怒骂突然想起应该用英语。然后他慢慢地撑起身来,只见他面前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他们的脸被两团篝火映得红红的。四个人都穿着皮夹克。那个女的很年轻也很漂亮,金发卷在头的后边,很是威严。高高的颧骨,微微上斜的眼睛。嘴长得很丰满。那三个男人当中有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另外一个象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一样胡须都快把脸盖满了。矮胖子用英语说向托马斯发问;“我岳母的园子里有几只野兔在玩?”托马斯操着标准的牛津英语答道:“两只白的,十一只黑的,一只花的。他们应该马上到费尔南代尔那儿去。这个理发师在等他们。”

    “您爱听柴柯夫斯基的作品吗?”那个神情严肃的美人儿用法语问道。她的眼睛和牙齿闪闪发亮,手里握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托马斯用带英语口音的法语回答了一句维尔特上校在巴黎告诉他的接头暗语:“我更爱听肖邦的作品。”看来这个回答使那个金发女郎放宽了心,她收起武器。那个矮胖子又说:“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托马斯给这四个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那个又高又瘦的游击队员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行了,欢迎您,埃菲雷上尉。”大家都同他热情地握手。原来就这么简单,托马斯心里想着。假如我在伦敦交易所也这么马虎大意的话,那么要不了一天的时间我就得破产。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不怎么复杂。德国谍报局了解到在克勒泽谷地那一片林区里法国人建立了一个新的抵抗组织,用加尔基勒斯以南的那个小地名称这个组织为克罗章游击队,这支游击队急于想同伦敦建立联系并按英国的指示来对付德国人。这支游击队之所以具有相当的威胁性是因为他们活动的区域里有许多重要的铁路运输线、重要的公路和发电站。而且这是个实际上不可能控制的区域。到处是峡谷、丘陵,德国人不可能组织较大的对抗行动,比如坦克车之类的武器就无用武之地。这个新组建的游击队同里摩日游击队有联系。里摩日游击队有一台发报机并且保持着与伦敦的联络。他们的报务员是个双重间谍,也在为德国人搞情报。巴黎防卫厅通过他了解到克罗章游击队急切地盼望有一台自己的发报机。

    又名埃菲雷的托马斯·列文问道:“带有发报机的降落伞现在在哪儿?”他的确很关心这个发报机,因为这是一台经好些德国无线电技师精心改装过的发报机。“已经藏起来了。”那个神态严肃的美人儿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托马斯。“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好吗?”她就像桑塔曾经掌握着她那个集团的盗贼一样,她也掌握着这几个男人。不同的是她不像桑塔那样感情用事,这个金发女郎说话却带着睿智的冷静。经过介绍,托马斯知道了矮胖名叫罗伯特·卡西尔,是克罗章的市长。那个少言寡语的瘦高个儿过去是个少尉,名叫贝勒库。还有一个叫埃米尔·卢夫,是个加尔基勒斯的陶工。托马斯心想这个女的怎么恶狠狠地盯着我?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陶工说:“九个月之前我就发过誓,希特勒那一窝子不被消灭我决不剪头发。”

    “我们可不能过于乐观了,卢夫先生。估计一两年内您是不会去理发的。”托马斯又转头对那个姑娘说:“您呢?您贵姓,小姐?”

    “约尼·德桑,德博舍教授的助教。”

    “德博舍?”托马斯抬起眼睛问道:“就是那位著名的物理学家?”

    “英国人也知道他对吧。”金发约尼自豪地说道。托马斯想,确实英国人知道他。不过德国人也知道他。当然他不能把后半句说出来。他打听说:“我想这位教授是在斯特拉斯堡大学执教对吗?”一听这话,那个叫贝勒库的瘦高个儿忽地一下子站起身来阴沉沉地问道:“斯特拉斯堡大学已经迁到克莱蒙费朗,这件事伦敦还不知道,我的上尉?”见鬼,托马斯在心里骂自己,谁叫我这么多话!言多必失。于是他冷冷地回答道:“伦敦肯定知道。我个人不知道。孤陋寡闻,请原谅。”接着大家沉默起来,冷冷的紧张的沉默。托马斯想着怎么办?现在只有靠大胆来挽救局面了。于是他摆起一副上对下的架子看了少尉一眼问:“时间紧迫,现在该上哪儿去?”少尉目不转睛地同托马斯对视着说道:“我们要到德博舍教授那儿去,他在等我们。在加尔基勒斯的风磨房。”

    “这一带维希政府的民兵太多了。”约尼说着与少尉交换了一下眼色。托马斯很讨厌那个少尉。他想那个市长和陶工还不要紧,危险的是少尉和约尼,非常危险。他问道:“你们这个组织的报务员是谁?”那个金发女郎紧咬着嘴唇回答道:“我。”当然会是她的。唔,那更得小心了。

    德博舍教授的相貌很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个子矮矮的,一个巨大的学者头颅,满头蓬乱的头发活像个狮子头。善良而忧郁的眼睛,巨大的后脑勺。他默默地审视着托马斯·列文。托马斯强迫自己忍受着他那安详的、洞察肺腑的目光的注视。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的象受刑一样。他身边围了五个人,都在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突然教授把两只手放在托马斯·列文的肩上说:“欢迎您!”接着教授又对其他人说道:“朋友们,这个上尉是个好人。我只要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约尼默默地走到托马斯面前,她那双海绿色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她抱住托马斯的脖子吻了他一下。托马斯感到身上一阵发热。因为约尼吻他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者对他这个英国上尉感激的表示。感激他来帮助她的祖国。随后,约尼便欢天喜地地说道;“德博舍教授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人。我们相信他的话。他是我们的上帝。”老教授听了约尼的话微笑着摆了摆手。约尼还紧靠着托马斯,她说:“您不顾危险献身于我们的事业,而我们刚才还在怀疑您。这肯定使您很伤心。请原谅。”

    托马斯看了看那位面容慈祥的白发学者,看了看那个满脸胡须的古猿人卢夫,看了看少言寡语的少尉,看了看那个又矮又胖的市长,看了看这些热爱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心里默默地想道要请求原谅的不是你们,而是我,原谅我吧。我真是恨无地洞可钻啊。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我过去和现在都一样,要尽力设法挽救你们的生命,同时也要挽救我自己。托马斯带来了原装的英国军用罐头,原装的英国香烟和烟丝,还带来了贴有英国皇家空军军用品标签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实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德国国防军缴获的战利品仓库里取出来的。游击队员打开酒瓶为他这个英雄干杯,而他却内疚万分。大家现在都把他当成朋友,当成他们的战友。满怀着敬意满怀着钦佩。尤其是那个刚才还冷睿的约尼,现在眼睛里闪着快乐的泪光,她的嘴唇也微微启开了……那个长了狮子头的陶工说:“我们目前最急需的是炸药和子弹!”

    “你们有武器?”托马斯随便地追问了一句。贝勒库少尉说克罗章游击队大约有六七十人抢了两个弹药库,一个是法国的,一个是德国的。他骄傲地说:“我们有三百五十枝法国列贝尔卡宾枪,七点五口径的;六十八枝英国冲锋枪,斯体恩牌的;三十门德国的五十毫米迫击炮;五十挺FN型机关枪和二十四挺法国军用机关枪。”托马斯完全没听他罗列家珍。托马斯在想别的事。“别忘了还有十九挺三脚机关枪。”

    “不过就是没有弹药。”克罗章的市长加了一句。这句话倒还入耳,托马斯想着。老教授说:“我们要把所有的情况都向伦敦汇报。请您把这份密码的用法讲给我们听听,上尉,还有发报机的用法。”于是托马斯开始给他们讲密码和电台的用法。约尼真是聪明,一说就会。不多一会儿就把这个密码体系的规则掌握了。可托马斯越来越难受了。他打开电台,说:“现在是差五分两点。两点整的时候伦敦就在等着收听我们的第一次无线电通讯。频率为一七七三千赫。你们的代号是夜莺17。你们要呼叫伦敦陆军部二三一号房间。在那儿守候的是别动队的布克马斯特上校。”他站起身来:“约尼小姐,请吧。”他们共同把一条消息译成密码。然后大家都对了一下各自的手表。秒针指着凌晨两点差一分。还有十五秒,还有十秒,还有五秒,还有……开始!约尼开始发报。大家都紧紧地围着她站成一圈。托马斯站得离他们稍稍远一点。就这么开始了,托马斯想。刹不住车了。上帝啊,保佑保佑他们,也保佑保佑我……

    “来了。”维也纳来的上等兵施隆贝格说:“他们在呼叫了。”他戴上了耳机到一个电台前面坐下来。旁边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上等兵拉达茨,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一份法语杂志。施隆贝格喊道:“别再老是看女人照片了,过来!”拉达茨叹了口气从照片上那个黑皮脸的美女身上把视线转移到电台桌那边。他走到他同行身边坐下来,一边戴耳机一边发牢骚:“再搞几个阴谍诡计我们就他妈的胜定了!”他们接收到电文,是由一只女人的手发出的长长短短的信号。这信号来自克罗泽河畔的一个古老的风磨房,从几百公里之外穿过黑夜穿过雾霭,传到这两个上等兵的耳朵里……刚收到这份电文同施隆贝格面前放着的电文完全一致。那份电文是那位很特别的别动队长托马斯·列文八个小时前交给他们的,呼号代号都完全一致。

    “……黄昏时分,十八点左右,在已知的林中空地上由我们用来山特式飞机接走。法国万岁!自由万岁!布克马斯特,完毕!”……在克罗泽的河畔磨房里,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刚刚收到的密码电讯译了出来。他们高兴得蹦起老高,他们拥抱着跳起舞来。他们跳呀唱呀,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才各自去歇息了。约尼请托马斯到她房间里去教她发报的方法,请他把密码本带到她的房间去,约尼先走了一步。当托尼斯手里拿着那本真正的英语密码敲约尼的房门时,听见里面约尼应了一声:“稍等一下。”托马斯已经很困倦了。他心里很痛苦。每时每刻脑子里都会浮现出桑塔的形象。他听到约尼叫他稍等一下,心里想啊,一定是刚才她已脱了衣裳现在正在赶紧穿点什么。他等了一会儿,又听见约尼在叫:“现在可以进来了,我的上尉!”于是他推开了门。他想错了。要是说在他敲门的时候约尼身上还披着什么衣服的话,那么她后来是赶快把自己的衣服全脱掉了。现在在这个热烘烘的小房间里,约尼以其上帝创造她的本来面目站在托马斯面前。

    天呐!托马斯想,真是祸不单行,又遇上了这种事!起初她不信任我。现在她信任我了,还要向我证明她对我的信任……不,我不能。桑塔,我亲爱的死去了的桑塔。他的脸涨红了,就像个中学生一样。他把密码本放到一个五斗橱上慌慌张张地说道:“千万请您原谅。”随后他便退出了房间走了。

    约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嘴唇在颤动。然而她没有哭。她握紧拳头,她的感情瞬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个狗东西,这个冷酷的英国佬!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就在这门一开一关之间,一个准备为爱情而献身的女人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天亮时大家发现约尼不在房间里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后来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先走一步到克莱蒙费尔德去了,约尼。”胖市长满心的不高兴,他说:“什么名堂!现在谁给我们做吃的?上尉,我们本来还想为您饯行的。”

    “要是先生们同意让我来做的话……”

    “您会做饭?”

    “会一点点。”托马斯谦逊地说。于是他就用了身边留下的一些东西做了英国味的菜。典型的英国味。他知道在法国人面前做菜是会冒风险的。他做的烧牛肉却赢得了全体一致的赞扬。只有烧牛肉加进去的蔬菜不合市长的口味。他说:“喂,您弄菜全是在盐水里泡的是不是?”

    “是的,我们英国人喜欢这样做。”托马斯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把弯进嘴里的几根小胡子拉出来。

    市长的话还没说完,德博舍教授又开始讲起他们的困难,教授说现在要想在克莱蒙费朗伪造文件不是那么容易了。他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检查哨总是要查身份证,还要查购物券。上尉,您说说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我们更好地保护自己?”托马斯说:“教授,你们得伪造一套完整的假证件,缺一不可。你们在各行各业各部门都有人嘛,对不对?所有的证件都必须吻合一致身份证、服役证、军人证、人口普查单、购物让、税卡,全都得一致才行。全都得用同一个假名。必须用同一个假名到各机关部门去申报……”托马斯·列文出的这个点子很快就在法国游击队中得到广泛的运用。德国人的肺都气炸了!一场所谓的真正的假证件的雪崩把想要搜捕抵抗战士的德国人搞得寸步难行。于是许多人得救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四日的晚上,一架英国皇家空军的来山特式飞特降落在托马斯·列文十八小时前跳伞的那片林中开阔地上,飞机里坐了一个穿英国空军制服的驾驶员。他是莱比锡人。他之所以被德国谍报局选中是因为他会讲英语,可是他讲英语时总带着德国口音。正因为这样他就尽量避免讲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行军礼来回答别人的问好。可是他行军礼的动作托马斯·列文见了紧张得血管里的血都快到凝固了。这个驾驶员行礼的时候绷直身子,举起右手挨着太阳穴,可是他的手心向下,而不像英国军人行礼时那样手心向正前方。托马斯·列文的法国新朋友们好象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眯。大家照样热情地拥抱、握手、亲吻,互致良好的祝愿。当托马斯爬上飞机舱口时,一下子发现了站在树林边上的约尼。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托马斯朝她挥了挥手。她双手插在夹克的衣袋里毫无反应。托马斯又挥了挥手,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石雕似的。托马斯走进飞机舱心里琢磨着这个女人还没有饶恕他。根本没有!

    夜莺17号行动完全如托马斯所希望的那样进行得非常顺利。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克罗章游击队都要向坐落在路德契亚饭店顶楼收发室里的上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汇报,随后他们以伦敦陆军部二三一号房间布克马斯特上校的名义给予答复。二三一号房间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曾把托马斯·列文从盖世太保监狱里救出来的维尔特上校,另一个是长久以来都在以极大兴趣注视着托马斯生活的布莱尼尔上尉。

    布莱尼尔上尉是个冷淡固执刻板的人,为人心眼并不坏,也不是纳粹。不过他正是那种典型的兵,只知道服从命令,像个机器人一样执行任务的没有感情没有头脑甚至没有良心的兵。布莱尼尔留着梳得纹丝不乱的分头,戴着金丝眼镜,动作精干有力。可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夜莺17号行动是耍的什么把戏。

    起初托马斯给克罗章游击队的那些人发出的都是些拖延时间的指示。后来夜莺17要求采取行动,这些抵抗战士想大打出手,他们要求给他们空投弹药。于是在五月里的一个暖和的夜里,一个德国机组的人员便驾驶着一架缴获来的英国军用飞机飞到里摩日和克莱蒙特朗之间的林区,空投了四个系着弹药箱的降落伞。这批弹药只有一个问题型号和口径同克罗章游击队的武器对不上号。这样一来,双方又是电报来电报去,都在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拖又是好多天的时间过去了。伦敦后来终于发现他们搞错了,他们感到非常抱歉。伦敦说克罗章游击队的武器部分是德国造的,部分是英国造的。这也增加了问题的难度。不过伦敦说一旦找到适合德国武器和适合法国武器的两种弹药就立即给他们送去。伦敦指示克罗章游击队要储备粮食。众所周知,那些偏僻地区的许多老百姓正在挨饿。伦敦说饥寒起盗心,饿极了的人会胡乱杀人的……于是缴获来的英国军用飞机又起飞了。这一次飞机上德国驾驶员用降落伞空投了许多缴获来的英国罐头、药品、威士忌、香烟、咖啡等等。

    这可把布莱尼尔上尉给气坏了:“我们喝的冒牌酒,可这些游击队的老爷倒喝的是真正的威士忌!我抽的是低级烟,这些老爷却抽高级烟!把好东西全送给这些家伙,好让他们吃得又肥又胖!先生们,这简直是发疯!这简直是发疯!”

    “这不是发疯。”维尔特上校开导他说:“列文说得对。要想阻止这些人对我们造成威胁,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这是唯一的可能性。要是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去破坏铁路,炸毁发电厂,然后逃之夭夭,到那时我们就一个也抓不住他们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里,夜莺17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迫使托马斯改变了策略,这一次德国人驾驶的缴获来的英国飞机在游击区上空空投了同游击队使用的武器能对上号的弹药。不过紧接着克罗章游击队又接到伦敦的指示马赛游击队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破坏活动并正在袭击敌人。他们务必将弹药暂时交给马赛游击队的战友使用。克罗章游击队不停地发报、讯问、抗议、请求……然而伦敦是令出必行,没有改变的余地。他们通知了克罗章游击队移交弹药的详细准确的时间和地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贝拉克到摩特马的公路帝边的树林里,这批弹药就更换了物主。那批来接收弹药的法国人把弹药装上卡车便轰轰隆隆地开走了。当他们把送弹药的战友留在林子里以后,他们又讲起了德国方言。

    到了七月初,维尔特上校通过安插在里摩日游击队里的报务员了解到克罗章游击队对伦敦已经忍无可忍了。说是有个叫约尼·德桑的女人在煽动那些男人们的怀疑情绪。她说他们用无电线与之联络得到底是不是伦敦?这个约尼老是散布些不吉利的话,说她觉得那个埃菲雷上尉很讨厌!更不用说那个英国皇家空军驾驶员了,她说那个来接埃菲雷上尉的驾驶员敬礼的样子活像个德国佬。“糟糕!”托马斯听了这些报告之后说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上校先生,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我们必须给夜莺17下达一个任务,让他们真正去进行一次认真的破坏活动。我们得牺牲一座桥、牺牲一段铁路或者牺牲一个发电站。只有这样或许才能保住更多的发电站、桥梁和铁路。”在旁边听他们讲的布莱尼尔上尉闭上眼睛呻吟起来:“精神失常了!别动队长列文的精神失常了!”连维尔特上校也不耐烦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限度,列文别乱来!您到底要向我要求些什么?”

    “我要您给我一座桥,上校先生!”托马斯一下子发起火来:“见鬼!在法国总可以找到一座我们可以放弃的桥嘛!”

    托马斯·列文走进属于德国谍报局的巴黎路德契亚饭店的办公室。乔治·拉达茨把一份最新的法文刊物插进衣袋里,挺直身子,脚跟并拢高声喊道:“希特勒万岁,别动队长先生!”那个维也纳人也把身子挺得像根扁担一样,震天响地吼道:“上等兵拉达茨和施隆贝格在无线电报务室值班,别动队长先生!”而这个第三帝国培养出来的少有的别动队长阴沉沉地一笑回答道:“希特勒万岁!伦敦有消息吗?”

    “有,别动队长先生!”维也纳人紧张地向他报告说:“现在那边正在讲话。”他们三个人几周来每天晚上都要见面,而且每次都要悄悄利用一会收发报机收听伦敦台。胖子施隆贝格说:“丘吉尔刚才讲了话。他说墨索里尼已经被囚禁起来了,如果意大利人继续同我们站在一起,就莫怪他们不客气了。”七月二十五日,即五天前,意大利国王维克多·埃马纽埃尔下令逮捕了墨索里尼。就在同天德国里森拿骚州的首府长塞尔、德国莱茵省的累姆赛千德市、基尔市以及下不来梅市均遭到攻击。“天呐,来得好快呀。”拉达茨唉声叹气地说:“在俄国的拉多加湖我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在西西里岛意大利人也被打得丢盔弃甲。”托马斯对那两个上等兵说道:“我们来发条消息好吗?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上尉马上就要来了。”他走到拉达茨面前,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那个柏林人惊讶地说道:“嗨,大有好戏看了。这么一来我们还会打赢的。卡力,来看看呀!”那个维也纳人一边读一边搔着他的前额:“我不干了。”

    “别这样。”托马斯说:“还是您来把这段话译成密码吧。”这段话是这样的夜莺17,RAF型轰炸机将于八月一日二十三点至二十三点十五分在预定地点空投装有一百六十七公斤塑性炸药的特殊装置。请你们在八月四日凌晨准时将加尔基勒斯和埃巨松之间的黑桥炸掉。务必准时,祝成功。托马斯解释说:“跨过克罗依河同民族路相接,是法国中部最重要的桥梁之一。它高埃巨松市不远。在那里有一座水力发电厂大坝,法国中部大部分地区都靠它供电。”

    “偏偏要炸这座桥吗?”

    “都是上帝的安排。”托马斯说道:“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座桥。”

    从一九四三年七月四日起托马斯·列文就开始寻找一座桥。他首先去的地方是西区司令封·伦斯特将军的司令部,可是毫无结果。接下来托马斯又到国防技术指挥处去找一个叫勒德布的少校。一分钟之后布莱尼尔写字台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勒德布少校的话使上尉大为恼火:“少校先生,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可我无能为力呀!抱歉得很,我现在得把您的电话转给维尔特上校。您同他讲讲吧。”说完他便把少校的电话转给了上校。维尔特上校听了少校的情况脸一下就变白了。最后他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谢谢您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少校先生。您的看法很对。但是您尽可以放心,别动队长列文并没有发疯,决不会!我马上去接他。”这时布莱尼尔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对维尔特说:“我早就提醒过要小心这个人。他的确不太正常!”

    “这个人就像您我一样正常!卡纳里斯很宠信他。说真的,他主张用和平方法来对付游击队,还有什么办法比得上他的这个主意?上个月那些游击队杀了两百四十三人,袭击列车三百九十一次,破坏工厂八百二十五次。只有一个地区没出乱子,那就是加尔基勒斯。这正是托马斯的地盘!”布莱尼尔上尉咬紧嘴唇,耸了耸肩。维尔特上校开车拉着托马斯来到一家小酒吧。“列文,为什么您一天到晚就只想着桥的事?”托马斯静静地回答说:“因为我确信,如果我把这座桥找到的话。那么许多非死不可的人就会活下来。有德国人,也有法国人。上校先生,原因就在于此。”

    第二天早晨,托马斯·列文来到设在巴黎的帝国劳工服务局桥梁工程处。他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又高又瘦、胸脯扁平,两只手干瘦得吓人的女士,那女人灰色的头发在头顶高高卷成一个结。白上衣的左胸别着一枚金质党徽,她的裙子袜子鞋子皆是棕色,她的穿着打扮如她的办公室气氛一样严肃。托马斯刚想退出来,便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叫道:“等等!”托马斯转过身强装笑脸地打招呼说:“您好!请原谅,我走错了路。”那个女人从书桌后大步冲到托马斯面前吼道:“什么叫您好,要叫希特勒万岁!”她比托马斯几乎高出两个头:“您回答我,您是谁?叫什么名字?”托马斯耐心地说:“别动队长,列文。”

    “哪一位别动队长?把证件拿出来看看!”

    “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

    “我?”这个肯定常用药皂洗澡的瘦女人答道:“我是参谋部大队长米尔克。在这儿四个星期了。是帝国劳工领袖希尔亲自叫我到这儿来执行任务的。我可以全权处理一切事情。这是我的证件,您的呢?”米尔克仔细地审查了托马斯·列文的证件。然后给维尔特上校挂了个电话,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列文的别动队长。直到维尔特回了话,她才请托马斯坐下,她说:“敌人无孔不入,我们不得不留神些。那么谈谈吧,您来有什么事?”

    “说真的,米尔克夫人……”

    “您应该称呼我参谋部大队长,这是我的职称。”

    “说真的,参谋部大队长,我的问题不是在您这儿能够解决的。”

    七月一日,托马斯·列文来到托特组织总部,别人叫他到这里来找一个叫海因茨的建工顾问。“有什么事吗?”

    “顾问先生。”托马斯说道:“我想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他们的确合作得很好。七月十五日,他们就决定了加尔基勒斯以南的那座黑桥的前途。

    七月三十日围在约尼·德桑周围的几个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德博舍教授在擦他的眼镜片。贝勒库少尉不断地舔嘴唇。他们在紧张地等待密码呼号。当约尼·德桑把密码翻译出来,克罗章游击队都兴奋地议论开了。只有约尼·德桑默然无语。她想这次她肯定又要见到那个埃菲雷上尉了……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吵起来时,约尼·德桑才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听见卡西尔市长击桌子吼道:“这儿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一切情况我了如指掌!应该让我来领导这次炸桥行动!”德博舍教授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朋友,贝勒库少尉会来领导这次行动的。他是爆破专家,他怎么说您就怎么办。”

    “少尉,什么都是少尉!”市长气愤地说:“创建法国克罗章游击队到底是谁?是卢夫、我和几个农民。”

    “就是。”卢夫也嚷道。约尼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埃菲雷上尉。她冷冷地说道:“别吵了。教授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不错,我们是后来参加的。但是,是我们来了之后这个游击队才壮大的。”市长和卢夫不作声了。

    八月四日凌晨,轰的一声巨响,那座黑桥被炸毁了。八月五日二十一点。巴黎路德契亚饭店,一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汗流浃背地蹲在发报机前。在他们后面站着托马斯·列文、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上尉。

    夜莺17的呼叫很准时。施隆贝格一边抄写一边说:“今天发报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一位小伙子……”夜莺17今天发报的时间很久,拉达茨很快就把密码译了出来。“任务按预定计划完成。黑桥已炸毁。直接执行任务二十人,贝勒库少尉在行动之前就摔断了腿。现在埃巨松的朋友处。发报人爱米尔·卢夫、德博舍教授、约尼·德桑现在克莱蒙费尔德……”

    这个白痴。托马斯惊恐地想道,为什么把姓名也报出来了?电文中写道我们请求向戴高乐将军报告这次行动,并向他上报我们组织中最重要、最勇敢的成员名单。表彰和奖励能够提高斗志……哦,上帝!托马斯想,怎么能这么干!……由于贝勒库少尉摔坏了腿未参加这次行动。所以炸桥的主要功绩属于克罗章游击队的卡西尔市长和从加尔基勒斯来的埃米尔·卢夫了。此外,表现出色的还有……上等兵施隆贝格抬起头望着托马斯,眼光中充满了担忧。“别停下来!快继续接收!”布莱尼尔向他吼道。说完又转过身来对托马斯说:“别动队长先生,您不是说过之所以抓不到这帮游击队是因为弄不清楚他们的真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对吧?现在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们都住在哪儿!”

    托马斯气得两眼发花,心里暗想着这些狗东西!竟然这么好大喜功!这些笨蛋,原来我还以为只有德国人才是白痴,谁知道法国佬也好不了多少。完了!所有的一切都枉然了。维尔特上校向托马斯说道:“请您离开电报室,列文先生。”

    “上校先生,我请您再考虑考虑。”托马斯刚说了半句就没再往下说,因为他一看维尔特上校的脸色就知道他再说也没用了。

    五分钟后,一等兵施隆贝格和拉达茨换了班,他和托马斯来到饭店底层的客厅里。施隆贝格哭丧着脸说:“那些蠢猪还在一个劲儿地报名单,到现在已经报了二十七个人的姓名。”托马斯不语,心里想着德博舍教授,美丽的约尼、贝勒库少尉,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人。他们今天还活着,明天就会被抓起来,几天后就成了枪下鬼。突然他一下子站起来:“还有一个可能性。唯一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托马斯说道:“既要救他们,又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两全其美。”说完他就走进电话亭,抓起话筒略为定了定神,说道:“上校先生,我是列文。我得向您提一个极为重要的建议。您一个人还决定不了该怎么办。我请您听我把话讲完,然后立即告知卡纳里斯海军上将。”

    “您在胡说些什么?”

    “上校先生,那边的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一早,怎么?”

    “我请求您让我来担任这次行动的指挥!”

    “列文!别老跟我开玩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听我讲呀,上校先生。”托马斯提高嗓门叫道:“请您听我讲,您还没听到我要给您提的是个什么建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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