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弗·福赛斯 本章:第一章

    1983年5月。

    即使已经看见并认出了信号,但这位俄罗斯上校还是缓慢而又仔细地从阴影中跨出来。与他的英国管理员的所有会面都是危险的,应尽可能避免。但这次会面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有事情要说,有要求要提出来,而这些情况不能以书面信息形式放进一只死信箱里。在黎明前一阵春风的吹拂下,铁路线那边一座仓库屋顶上一块松动的铁皮在拍动着,并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他转过身来,确认了那种噪音的来源,又去凝视机车转盘附近那个黑暗的地方。

    “山姆?”他轻柔地叫道。

    山姆·麦克里迪也一直在观察着。他在东柏林郊外那个废弃的火车编组场的黑暗处已经待了一个小时。他已经见到了,或者说听到了俄罗斯人的到达,但他仍等待着,以确保尘土上和砾石上没有其他脚步在行走。无论搞了多少次行动,头脑中的警惕性决不能松弛。

    到了约定的时刻,在确信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其他人相伴时,他已经用大拇指指甲划亮了一根火柴,这样火柴只能闪亮一次,然后就熄灭了。俄罗斯人已经看见了这个信号,于是从那座老旧的维修棚后面出现了。这两个人都有理由疑神疑鬼,因为其中一人是一名叛徒,另一个人是一名间谍。

    麦克里迪从黑暗处走出来,以让俄罗斯人看见他,接着停顿了一下以确保对方也是孤身一人,然后走上前去。

    “叶市根尼,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

    在相隔五步距离时,他们互相间能看清了,由此确认对方不是替身,没耍花招。面对面时总是有这种危险。那俄罗斯人也许已被识破,在审讯室里已经招供,同意配合克格勃和东德秘密警察设下陷阱捕捉一名英国高级情报官。或者那俄罗斯人的信息也许已被截取,现在的情况或许是他正在步入一个陷阱,然后是在审讯室里度过漫长黑暗的夜晚,最后是在脑袋上挨一颗子弹。俄罗斯母亲决不会对她的叛逆性精英仁慈。

    麦克里迪既没去拥抱也没去握手。有些叛徒需要那样,需要人体接触的安慰。但叶市根尼·潘克拉丁,驻防在东德的苏联红军上校,是一个冷漠的人,孤独、高傲、自信。

    潘克拉丁是在1980年被一位目光敏锐的英国使馆随员在莫斯科发现的。一次外交宴会,彬彬有礼的陈腐的会话,突然间那俄罗斯人对他自己的社会说出了尖酸的评语。英国外交官没作任何表示,也没说什么话。但他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并作了汇报:一个可能的变节分子。两个月后他作了一次试探性的接触。潘克拉丁上校没有许诺,但也没有回绝。那意味着是积极的。然后他被部队派往波茨坦,作为驻德国的苏联集团军的一员。由33万名军人组成的22个苏军作战师使东德变得十分可怕,使傀儡昂纳克爬上了权力的宝座,使西柏林人处于恐怖之中,也使北约时刻保持着警惕以防突然越过中德平原的侵略者。

    麦克里迪已经接手了,那是属于他的领域。1981年,他自己去进行了接触,潘克拉丁被招募过来了。没有大惊小怪,没有倾诉内心感情……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钱。

    人们背叛自己的祖国有许多不同的理由:心怀忿恨、思想意识分歧、没被提拔重用、痛恨惟一的上司、为自己古怪的性行为感到害羞、担心被招回国内受辱等等。对于俄罗斯人来说,通常因为看到他们周围的贪污腐败、谎言和任人唯亲的现象而导致幻想破灭。但潘克拉丁是一个真正的雇佣兵,他只是为了金钱。有一天他会退出的,他这么说过,但他想在富裕以后退出。他为了提高赌注而要求了这次黎明前的东柏林会晤。

    潘克拉丁把手伸进他的风衣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棕色大信封,递给了麦克里迪。在看着麦克里迪把它塞进茄克衫里去的时候,他毫无感情色彩地描述了信封里面的内容。姓名、地点、时间、各个师的战备、行动命令、动态、岗位、武器等级等等。当然,关键是潘克拉丁必须要说明的SS-20,即由苏制移动发射架发射的令人恐怖的中程导弹,每一颗均具有独立制导的三重弹头,目标是欧洲的城市。根据潘克拉丁的说法,这些导弹正被运往靠近边境的萨克森州和图林根州,这样形成的一个弧形,使射程能达到奥斯陆、都柏林和巴勒莫。在西方,广大诚挚的、天真的人民群众举着社会主义的旗帜正在游行,要求自己的政府消除军备,以作为热爱和平这个美好愿望的一种姿态。

    “这有一个价格……”俄罗斯人说。

    “当然了,说吧。”

    “20万英镑。”

    “同意。”实际上领导没有同意过,但麦克里迪知道他的政府能从其他渠道搞到这笔钱。

    “还有。我明白我即将得到提升,升为少将。还要调动,调回莫斯科。”

    “祝贺你。去担任什么职务呢,叶甫根尼?”

    潘克拉丁停顿了一下。

    “国防部联合计划参谋部副总参谋长。”

    麦克里迪的印象加深了。如在伏龙芝大街19号(前苏联国防部办公大楼)安插进一个人,莫斯科将成为一个无比重要的地方。

    “而且当我退出时,我要一幢公寓楼,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也许在圣巴巴拉,我听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是很美丽。”麦克里迪表示同意。“你不想在英国安居吗?我们可以照顾你。”

    “不,我喜欢阳光,加利福尼亚很好。还要100万美元汇入我在那里的账户。”

    “一套公寓是可以安排的。”麦克里迪说,“至于100万美元,那要看情报的价值了。”

    “不是一套公寓,山姆,是一栋公寓楼。我要靠租金生活呢。”

    “叶甫根尼,你现在索要的是500至800万美元。我认为我们的人没那么多钱,买不起你的情报。”

    俄罗斯人淡淡一笑,在他的军人小胡子之下,他的牙齿泛出一丝白光。

    “当我到了莫斯科以后,我带给你们的情报是你们所万万料想不到的。你们会去筹集这些钱的。”

    “让我们先等你提升起来,叶甫根尼。然后我们再商谈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栋公寓楼。”

    5分钟后他们分手了。俄罗斯人要回他在波茨坦的办公室,英国人要通过大墙溜回西柏林的体育馆。在柏林墙的查利检查口,他将受到搜身检查。那件包裹将通过另一个更安全但更缓慢的途径转到大墙的那边去。只有当他在西柏林接到包裹后,他才会飞回伦敦。

    1983年10月。

    布鲁诺·莫伦茨在那扇门上敲了敲,听到一声欢快的“进来”应答声后,走了进去。他的上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在他那张重要的书桌后面的那把重要的皮转椅里。他正在细致地搅拌他的当天第一杯真正的咖啡,那是由殷勤的凯普尔小姐为他端来的;那是一位整洁的老处女,时刻准备着为他的每一项合法的要求提供服务。

    与莫伦茨一样,这位局长先生也是那一类年纪,能回忆起战争结束时以及此后的生活,当时德国人把菊苣根充做咖啡,只有美国占领军以及偶尔的英国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咖啡。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迪特·奥斯特局长喜欢在上午喝这种哥伦比亚咖啡。但这时,他没有向莫伦茨提供咖啡。

    这两个人都快50岁了,但也仅此相似而已。奥斯特身材长得矮胖,头发修剪得相当优美,衣服合身,是整个科隆分局的局长。莫伦茨身材高大粗壮,一头灰发。但他弓着背,走路蹒跚,穿着一件不太整洁的花呢西装。而且,他是一名中低级的公务员,从来不曾指望能爬上局长的职位,也不曾奢望能拥有一间他自己的办公室,再由一位凯普尔小姐为他端来开始工作之前的哥伦比亚咖啡。

    那天上午,一位上司把一名低级职员召到办公室来谈话的场面,很可能发生在整个西德的许多办公室里。但这两个人的工作性质,则不大可能会反映在其他许多地方,那种会话内容也不大可能为其他地方所仿效。因为迪特·奥斯特是西德联邦情报局(BND)科隆分局的负责人。

    BND的总部实际上是在一个有围墙的大院子里,位于小村庄布拉赫的外面,距慕尼黑南郊约6英里,处于巴伐利亚南部的伊萨尔河畔。这似乎是一个古怪的选址,因为自1949年以来,联邦首都一直是波恩,在距离几百英里之外的莱茵河畔。其实,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历史的原因。是美国人在战后建立了一个西德的谍报机构,以对付苏联这个新的敌手的谍报行动。他们选择战时前德国间谍头子莱因哈特·盖伦为这个新机构的领导人,因此起初该机构被简称为盖伦组织。美国人要求盖伦在美占区工作,即在巴伐利亚和南方。

    当时的科隆市市长康拉德·阿登纳,是一位没什么名气的政治家。当盟国在1949年建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时,作为首任总理的阿登纳,把他的故乡、沿莱茵河距科隆15英里的波恩定为首都。几乎每一个联邦机构都被要求建在那里,但盖伦坚持不搬,于是这个有了新名称的BND留在了布拉赫,至今也是如此。但BND在联邦共和国的各个州的州府里都设置了分局,其中最重要的分局之一是设在科隆。虽然北莱茵一威斯特伐利亚州的首府是杜塞尔多夫而不是科隆,但因为科隆距波恩最近,而作为共和国首都的波恩是政府神经中心。科隆还有许多外国人。与负责反间谍的兄弟机构BFV不同,BND主管国外情报行动。

    莫伦茨接受奥斯特的邀请坐了下来,心里忐忑不安地想着自己是否做了什么错事才被召到局长的办公室。答案是他没做错事。

    “我亲爱的莫伦茨,我就不与你转弯抹角了,”奥斯特用一块清洁的亚麻布手帕仔细地擦了一下嘴唇,“下星期我们的同事多恩要退休了。当然,这你是知道的。他的工作将由他的继任人接替。但那是一个年轻人,以后是能干好工作的,留心听着。然而,有一项任务需要更为成熟老练的人去完成。我要你把这项任务承担起来。”

    莫伦茨点点头,好像他已经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明白。奥斯特竖起了他那胖嘟嘟的手指,眼睛凝视着窗外,脸上出现了对男同胞那种异想天开念头的遗憾的表情。

    “我们国家时常有一些来访的客人,外国的高级官员,他们在一天的谈判或正式会晤结束以后,想消遣……娱乐一下。当然,我们政府的各个部门很乐意安排他们去高级餐馆、音乐会,或看歌剧、芭蕾。你明白吗?”

    莫伦兹又点点头。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不幸的是,他们中有一些人,通常是阿拉伯人和非洲人,偶尔也有欧洲人,强烈地表示他们喜欢享用女伴。付费女伴。”

    “应召女郎。”莫伦茨说。

    “可以这么说,对。嗯,他们不想去找旅馆行李搬运员或出租汽车司机打听,或者到霍恩街的红灯区去猎艳,或者卷入酒吧和夜总会的争吵,政府宁愿提供某些电话号码。相信我,亲爱的莫伦茨,这种事情世界上每一个首都都在做。我们也不例外。”

    “我们操纵应召女郎?”莫伦茨问道。

    奥斯特吃了一惊。“操纵?当然不是。我们并不操纵她们。我们也不付钱给她们。那是客户的事情。这里我必须强调一下,我们也不使用也许可以得到的关于某些来访高官的个人习惯的任何材料,即所谓的‘甜蜜陷阱’。我们的法律和规定是很清楚的,也是不得违反的。我们把陷阱留给俄罗斯人……”他喷了一口气,“和法国人。”

    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三只薄薄的文件夹,递给了莫伦茨。

    “这里有三个姑娘。身材体型各不相同。我要求你接管这项任务,因为你是一个成熟的已婚男人。就像叔叔那样照顾、监护她们。确保她们定期去检查身体,让她们随时听候召唤。要搞清楚她们是否出门去外地,身体不舒服,或去度假了。简言之,她们是否能随叫随到。

    “现在,最后一点。有时候,你也许会接到一个雅各布森先生打来的电话。如果电话里的声音发生了变化,那没关系,反正总是雅各布森先生。按照客人的口味——这雅各布森会告诉你的,你在三个姑娘中选一个,为客人定下时间,确保她能抽出身来,然后雅各布森会回电告诉你时间和地点,接着他又会去通知那位客人。此后我们把这件事留给那个应召女郎和她的客户自己去办理。这任务不是很艰巨,真的。不会影响你的其他工作。”

    莫伦茨拿上文件夹子站起身来。妙极了,当他离开那间办公室时他这么想着:在局里忠心耿耿地干了30年,再过5年就可退休了,现在要我去为妓女当保姆,让她们去为要求寻欢作乐的外国人提供陪睡服务。

    1983年11月。

    英国秘密情报局,简称秘情局,其总部设在伦敦的世纪大厦。它通常被媒体误称为MI-6局或军情6局,知情人则把它称为“企业”。此刻,山姆·麦克里迪坐在世纪大厦地下室的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他在观看屏幕上闪动着的强大的苏联武装力量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在无穷无尽地通过红场。苏联每年要在红场上举行两次盛大的阅兵和游行活动,一次是庆祝劳动节,另一次是庆祝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者是在11月7日举行,今天是11月8日。镜头离开了隆隆作响的坦克车队的远景,转向站在列宁墓高处的一排人物的脸部。

    “慢一点。”麦克里迪说。他旁边的那位技术人员伸手在控制器上调整了一下,摇镜头慢下来了。里根总统的“罪恶的帝国”(他以后才会使用这个短语)更像是一座敬老院。寒风中,那些松垂的、苍老的脸庞几乎要缩到大衣领子中去了,而翻起来的领子上缘已经触及了头上的帽檐。

    总书记本人没有出场。自1963年至1978年担任过克格勃主席的尤里·安德罗波夫,在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生长病死后,于1982年下半年爬上了权力的顶峰。现在他本人也躺在了在孔策沃的政治局医院里等待死神的召唤。自去年的8月起他就没有公开露面过,以后也永远不会了。

    契尔年科(他将在几个月之内接替安德罗波夫)在那里,还有格罗米柯、季利连科、迪克诺夫,以及长着瘦长尖削脸的党的理论家苏斯洛夫。国防部长乌斯蒂诺夫用那件挂满了勋章的大衣紧紧地裹住了身子。还有一些年轻的第二梯队——莫斯科市委书记格里辛、列宁格勒第一把手罗曼诺夫。在旁边还有一位其中最年轻的人,还排不进核心小组,那是一个身体粗壮的人,名叫戈尔巴乔夫。

    摄像机镜头提起来,把焦点投向了乌斯蒂诺夫身后的一组军官。

    “停住。”麦克里迪说。画面静止了。“那个人,左边第三个。你能把他放大吗?再近一点?”

    技术员审视了一下控制器,仔细地转了转微调。那组军官越来越近了。有些人间到画面以外去了。麦克里迪指定的那个人快速移向右边,直至他处在了屏幕的中央,然后继续拉近距离。那位军官被战略火箭部队的一名上将遮住了一半,但那种在苏军军官中不同寻常的小胡子确证了他的身份。大衣上的肩章说明他是一位少将。

    “该死的,”麦克里迪轻声咕哝着,“他做到了。他在那里。”他转向脸无表情的技术员。

    “吉米,他们有什么办法能在加利福尼亚摘到一栋公寓楼?”

    “嗯,简单的回答是,我亲爱的山姆,”两天后,蒂莫西·爱德华兹说,“我们没有。我们不能。我知道这样有点难堪,可我已经向局长汇报过了,也与财务部门协商过了,答复是潘克拉丁太贵了,我们付不起。”

    “可他的产品是无价的。”麦克里迪表示抗议。“这个人比黄金还贵重。他是一座纯铂大矿藏。”

    “不要再争了。”爱德华兹流畅地说。他比麦克里迪年轻10岁,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已经爬上了相当高的地位,私下里也很富有。30岁刚出头就当上了局长助理。像他那种年纪的许多人都很高兴地负责国外的一个情报站,或在机关里当一名科长,渴望着升至处长的职位。而爱德华兹已经处于最高领导层之下了。

    “你想想,”他说,“局长已经去过了华盛顿。他提及了你的那个人,如果他确实得到了晋升。自从你把他拉进来后,我们的表兄们一直在使用他的产品。他们一直对那些产品很满意。现在,他们好像很愿意接管他,钱和产品等一切。”

    “他非常敏感、容易动怒。他认识我。他也许不肯为任何其他人工作。”

    “唉,山姆。你是第一个人认为他是一个雇佣兵。只要给钱,他哪里都会去。而我们则能够得到产品。请你确保顺利交接。”

    他停顿了一下,闪现出他的胜人一筹的微笑。

    “顺便说一下,局长要见你。明天上午10点钟。我这么告诉你也不会错,他心里有个新的打算。要提拔你,山姆。让我们正视这个现实,有时候事情会得到最佳的结果。潘克拉丁已经回到了莫斯科,你要与他联系就更加困难了。你自己也在东德活动了很长的时间。表兄们准备要接管,而你也应该得到提拔了。当一个科长吧。”

    “我是一名外勤员呀。”麦克里迪说。

    “你为什么不听听局长会怎么说呢。”爱德华兹提议。

    24小时后,山姆·麦克里迪当上了DDPO科科长。美国中央情报局接管了对叶甫根尼·潘克拉丁将军的管理、操纵和付费。

    1985年8月那年夏天,德国科隆天气炎热。那些有钱人已经让老婆孩子到湖边、山里、林中,甚至地中海的别墅里去消夏了,然后他们自己也要赶过去与家人一起度假。布鲁诺·莫伦茨没有度假屋。他辛辛苦苦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的薪水不高,也不大可能再增加了,因为再过3年到55岁时就要退休,提升更是不可能了。

    他坐在一个露台咖啡馆里,喝着一杯啤酒。他的领带已经松开了,西装技在了身后的椅背上。路上的行人谁也没去看他一眼。他已经不穿他的那套冬季花呢西服,代之以一套泡泡纱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后更是显得不成样子。他弯腰俯身于他的那杯啤酒,偶尔抬起一只手去理一下他那浓密的灰头发,直至把头发理顺。他对个人的形象比较随便,没有虚荣心,要不然他就会用梳子去梳理头发,胡须也会刮得更勤快一些,还会使用香水,并买上一套时髦的、裁剪合身的西装。他还将扔掉那件袖口已有少许磨损的衬衣,并将挺直他的腰板。然后他将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他并不追求个人的虚荣。

    但他确实也有他的梦想。或者说他曾经有过他的梦想。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然而他的梦想没有实现。年届52岁、已婚、已是两个成年子女父亲的布鲁诺·莫伦茨,阴郁地盯视着街上的过路人。假如他知道的话,那么他正遭受着德国人称之为torSChlusspanik的病症。这个词在其他语言里是不存在的,它的意思是“关门时的恐慌”。

    从表面现象看,这位和善的大个子男人干着自己的本分工作,月底时领取一份菲薄的工资,每天晚上都回家与家人团聚,但布鲁诺·莫伦茨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他被锁进了与妻子伊姆特劳的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之中。伊姆特劳是一个性情像牛一样迟钝、身材像土豆一般的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甚至已经不再抱怨他的薪水微薄和没有得到提拔。对于他的工作,她只知道他在一个政府的民政机构服务,也懒得去关心。如果他穿着袖口磨损的衬衣和宽松下垂的西服而显得不修边幅,那么部分原因是因为伊姆特劳已经再也不去关心他的形象了。她的职责是把他们那套位于一条没有特色的街上的小公寓打扫得稍微干净整洁一些,并在晚上他回到家后10分钟把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他回家迟了,那么饭菜凉了不能怪她。

    他的女儿乌特刚从学校毕业就不理睬父母亲了,信奉于各种左翼事业(由于乌特的政治信仰,他还不得不接受局里对他的一次政审),并在杜塞尔多夫一处被抢占的空房子里,与各式各样弹拨吉他的嬉皮士们住在一起——布鲁诺从来不曾搞清楚她是与谁在一起同居。他的儿子鲁兹仍在家里,整天沉湎于电视。这是一个患丘疹的小伙子,考试从来没有一次及格过,现在他已经厌学并憎恨这个重视教育的世界,宁愿采取新潮的发式和穿上奇装异服以表示他个人对社会的抗议,但因为社会实际上极不可能会提供任何工作给他那样的人,于是他停止了这种穿着打扮。

    布鲁诺已经努力过了。他认为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已经尽力而为过了。努力工作,照章纳税,辛勤持家,极少娱乐。再过3年,正好是36个月,他们就会让他退休。局里会搞一个小型的派对,届时奥斯特会说上一番话,他们会碰碰杯,然后他就走了。去干什么呢?他将领取他的年金,他还有一些通过“其他工作”获得的私房钱储蓄,以各种不同的假名分散储存在德国各地各个中小账户上。钱应该是够了,比任何人能想象的或怀疑的都要多。足以使他买上一座退休度假屋并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在他那和蔼的外表后面,布鲁诺·英伦茨也是一个非常秘密的人。他从来没向奥斯特或局里的任何人谈起过他的“其他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是严格禁止的,泄露后会导致立即除名。他从来没向伊姆特劳透露过关于他的任何工作或者他的秘密存款。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真正问题。

    他的真正问题是他要自由。他要重新开始,就像是预定的那样,他能够看到如何开始。因为人到中年的布鲁诺·莫伦茨恋爱了。爱得如此深沉,爱得全心全意。对方是雷内特,年轻漂亮的雷内特也对他爱得如痴如醉,如同他对她那样。

    在那家咖啡馆里,在那个夏天下午,布鲁诺最终打定了主意。他要去做这件事,他要去告诉她,他打算为离开伊姆特劳作好充分准备,提前退休,离职带她去他们将拥有的梦中屋子去过一种新的生活,那是在他的故乡——北方的海岸边。

    布鲁诺·莫伦茨的真正的问题,虽然他自己没有发现,是他正在接近,但还没有进入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年生活危机之中。因为他没有发现,且因为他是一个职业的伪君子,也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一点。

    雷内特·海门多夫26岁,身高5英尺7英寸,是一个高个子但身材比例极为协调的微黑型女子。18岁时,她成了一位论年龄能做她爷爷的富商的情人和玩物,这种关系维持了5年。也许是因为进食过度、烟酒过度和与雷内特纵欲过度,当那人因心脏病发作颓然倒下死去时,他没在遗嘱里为她留出一笔财产,其实即使他当初提出来,他的老婆也决不会同意的。

    那姑娘从他们的装修豪华的爱巢里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同多年来他赠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典当了一笔可观的钱。

    但那还不足以让她继续她已经习惯了的奢侈的生活方式。她也不打算转行去干一份工资微薄的秘书工作。她决定自己做生意。善于哄骗和诱使中年男人激起情欲的她,其实也只有这种生意可做。

    在科隆郊外那个绿树成荫、环境幽雅的哈恩瓦尔德,她长期租赁了一套公寓。这里的房子都是质量较好的实砖或石头建筑,有些已被改为公寓楼,如同她所居住和工作的这一栋。它是一座四层楼房,每一层有一套公寓。她的那套在一楼。住进之后,她进行了一些结构性的装修。

    该公寓有一间客厅、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两间卧室、一个门厅和一条走道。客厅在门厅的左边,旁边是厨房。再远处,即走道的左边是一间卧室和卫生间。那间大卧室在走道的尽头,这样卫生间夹在了两间睡房的中间。在大卧室的门前,建在左边墙体上的是一个两米宽的大衣柜,借用了卫生间的一部分面积。

    她睡在小卧室里,把走道尽头的那间大卧室用做工作室。除了大衣柜之外,她还为主卧室安装了隔音材料,在内墙贴上软木衬里,再糊上墙纸作为掩饰,门的内侧改成双层板,中间衬上了厚厚的垫料。房间里的声音极少会传出去打扰邻居或使他们警觉,事实确是如此。这个装修和配备特别的房间总是上着锁。

    走道的衣柜里只挂着通常的冬季衣物和雨衣。在工作室内的其他衣柜里则储存着各种性感的内衣,各种外套,从女学生、侍女。新娘、女服务员到修女、护士、家庭女教师、女校长、空中小姐。女警察、营地警卫和童子军队长等的服饰应有尽有,还有一些通常的皮件和PVC装备、高统靴、披肩和面具等。

    一个抽屉橱里盛放着一些客户需用但又没带来的服饰,诸如男童子军、男学生和古罗马奴隶的衣服。塞在房间一角的是惩罚用具和备品,而在一只皮箱里装有奴役和改造场面所需的铁链、手铐。皮带和鞭子。

    她是一个优秀的妓女,生意做得相当成功。她的许多客户都成了回头客,定期来找她。演员的技能——所有妓女必须具备的演技——使她可以逼真地进入到客户所渴望的幻想之中。然而她的部分心思却会游离,会去观察、注意和鄙视他们。她的工作一点也不会感动她的内心——不管怎么说。她个人的口味与此大相径庭。

    这种游戏她已经玩了三年,她打算再过两年就退休,一次性洗手不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用她的积蓄去过一种奢侈的生活。

    那天下午,她的门铃被按响了。她很晚才起床,因此仍穿着内衣和睡袍。她皱起了眉头;客户只是按约定前来。通过门上的猫儿眼看出去,她看到原来是灰头发乱蓬蓬的布鲁诺·英伦茨,在外交部工作的管理员。她叹了一口气,在她那美丽的脸庞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后打开了房门。

    “布鲁诺,亲爱的……”

    两天后,蒂莫西·爱德华兹把山姆·麦克里迪带到伦敦圣詹姆斯的布鲁克斯俱乐部去吃中饭。在爱德华兹作为会员的那几家上流社会俱乐部中,他最喜欢在布鲁克斯吃中餐。在那里常有机会碰到不管部大臣罗伯特·阿姆斯特朗,可以与之客套、寒暄几句。阿姆斯特朗被认为也许是英格兰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肯定是五位智者的领导,而五位智者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推荐一名秘情局局长的新的人选,呈交给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批准。

    是在图书馆里喝咖啡时,在摄政时期衣冠楚楚的那些年轻人以及艺术爱好者的一组画像下,爱德华兹才开始言归正传。

    “如同我在楼下时所说的,山姆,大家都很高兴,确实很高兴。但现在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山姆。这个时代的主导短语是‘按规定’。这是一个某些旧时代的做法和违反规定的问题,必须加以……我该用什么词呢……管束?”

    “管束这个词用得很好。”山姆表示同意。

    “好极了。那么,翻阅一些档案记录后发现你以一种特定的基础,仍保留着某些已没有用处的特工人员。也许是老朋友吧。没有问题,除非他们地位显赫……”

    “你能否举一个例子?”麦克里迪问道。事情记录是存档的。只要你付费给某人让他去搞一次行动,付款记录就留下来了。

    爱德华兹收起了笑容。“神秘鬼魂。山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发觉这件事。神秘鬼魂是西德情报机关BND的一名全职情报员。如让布拉赫知道他在为你搞私活,那真是倒了大霉。这绝对是违反所有规定的。我们不想,重复一次,不想‘操纵’友好情报机关的职员。这事我私下里对你说说算了。把他甩掉,山姆。不要与他来往了。立即执行。”

    “他是一位老朋友,”麦克里迪说,“我们早就认识了,在柏林墙刚刚建起来时。那时候他干得很好,为我们承担危险的工作,当时我们需要那样的人。我们是很惊讶,对于像他那样能从柏林墙穿来穿去的人,我们没有,或者说人数不足。”

    “不要争论了,山姆。”

    “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他不会让我翻船的。那种事情你一朝一夕还办不成呢。需多年打交道才行。让他跑腿价格很低,合算呀。”

    爱德华兹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擦去嘴唇上的咖啡渍。

    “把他甩掉,山姆。恐怕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命令。让神秘鬼魂滚开。”

    那个星期结束时,柳德米拉·瓦纳芙斯卡娅少校叹了一口气,伸直身子靠到了椅背上。她累了。她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她伸手去拿她的那盒苏制万宝路香烟,发现烟灰缸已经满了,于是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只铃。

    一位年轻的下士从外间办公室走了进来。她没有向他说话,只用手指指了一下烟灰缸。他很快拿起烟灰缸,离开办公室,几秒钟之后就带着已清洁过的烟灰缸回来了。她点了点头。他又离开了,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不用说话,不用逗乐。瓦纳芙斯卡娅少校对人们具有那种影响力。早些年,一些年轻的纨绔子弟曾注意到在富有生气的制服衬衣和苗条的绿色裙子上方她那剪得短短的闪亮的金发,并试图去引诱她,碰碰他们的运气。没门儿。25岁时,她嫁给一名上校,调动了工作,并于三年后与他离婚了。他的职业生涯停滞了,而她却青云直上。现在,35岁的她再也不穿制服了,只穿那套裁剪合身的严肃的炭灰色西装,里面的白衬衣在颈部打了一只蓬松的领结。

    有些人仍认为可以与她同床,直至他们遭到从她那双冷若冰霜的蓝眼睛里射出来的怒视。在克格勃内部,她享有狂人的声誉。一个可怕的狂人。

    少校的狂热表现在对待她的工作,以及叛徒。作为一名绝对忠诚的共产党员,她已经把自己贡献给了自我吹嘘的追捕叛徒的事业。她对叛徒怀有刻骨仇恨。她已经设法调出克格勃的第二总局,挤进了第三总局。第二总局的目标是偶尔参加煽动活动的诗人或牢骚满腹的工人。而第三总局是一个独立的部门,亦称武装力量总局。这个部门要对付的是叛徒,如果确有叛徒的话,都是一些级别更高,也更危险的人物。

    她调动到第三总局的事宜,是由她的上校丈夫替她安排的,当时已是他们婚姻生活的最后阶段了,但他仍绝望地试图设法取悦她。现在,她正坐在莫斯科外环路旁这栋匿名的办公楼里,坐在这张办公桌后,审视着摊放在她面前的这份档案。

    两年的工作才使她看到了这份档案,虽然她不得不在其他工作的空隙期从事这项工作,直至级别更高的人开始相信了她。两年时间的核对和交叉核对,乞求其他部门的配合,老是与军队里的糊涂虫争吵——因为他们总是互相庇护;两年时间的收集点滴相关情况,直至一幅画面开始形成。

    柳德米拉·瓦纳芙斯卡娅少校的工作和休假,是追捕陆、海。空三军内部的变节分子、颠覆分子,以及偶尔露出了真面目的叛徒。粗心大意导致珍贵的国家财产受损失已经是够糟糕的了,在阿富汗战争的追求中萎靡不振就更糟糕了,但她办公桌上的那份档案却告诉了她另一个故事。她深信军队里的某个环节有一次故意泄漏情报。而他的职位很高,实在很高。

    档案最上面那张纸上列有八个人的名字。五个已被打了叉。两个被打上了问号。但她的目光总是落到第八个上面。她提起电话听筒,报了一个号码,她被接通了第三总局局长谢利平将军的男秘书。

    “是的,少校。一次私人会见?没有其他人参加?我明白了……问题是,将军同志现在在远东……要等下星期二回来。那好吧,下星期二。”

    瓦纳芙斯卡妮少校放下电话,皱起了眉头。四天。嗯,她已经等待了两年,她可以再等四天。

    “我想我已经把这件事敲定了。”那个星期天上午,布鲁诺·莫伦茨孩子般地高兴地告诉雷内特。“我已经有足够的钱可以买下来,还有多余的钱可用于装修和增添设备。那是一家很好的小咖啡馆。”

    他们一起躺在她自己卧室的床上——这是有时候她为他做的一件好事,因为他厌恶那个“工作”卧室,如同他厌恶她的工作那样。

    “再给我说一遍,”雷内特温柔地轻声说,“我喜欢听这件事。”

    他微笑了。他只见过那个酒吧一次,就已经全身心地爱上了它。它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就在他所要的地方,在大海的旁边,从北方吹来的清新的海风能使空气新鲜。当然,冬天是寒冷的,但可以装上中央供暖系统。

    “好的。它的名字叫灯笼酒吧,其标识是旧船上的一盏灯。它的位置就在不来梅港码头的前沿。站在楼上的窗户前,你能看到远处的梅伦岛。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搞一条帆船,夏天在那里行船。

    “楼下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酒吧,我们将在柜台后面售酒。楼上是一套漂亮温馨的公寓,虽然没有这套大,但经我们装修以后会很舒适的。我已经同意了房价,付了定金,到9月底时就可装修完毕了。届时我带你离开所有这一切。”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等不及了,亲爱的。这将是一种奇妙的生活……你要再试一次吗?也许这次你能行了。”

    假如雷内特是另一种人,那么她肯定会婉言谢绝这个小老头了,解释说她根本不想被人带走,抛开这一切,更不用说是去不来梅港那样一个常年刮风的荒凉的码头了。但她喜欢让他的幻想继续下去,这样,到时候他的痛苦也会更大。

    在科隆的这番谈话结束后一个小时,一辆黑色的美洲虎轿车离开M3号高速公路,在离杜马村不远处拐上了汉普郡静谧的公路。这是蒂莫西·爱德华兹的私人轿车,驾车的是他的秘情局司机。汽车后座上坐着山姆·麦克里迪,他是在伦敦西部阿宾顿豪华住宅区他的周末公寓里被召过去的,是局长助理打电话来求他的。

    “山姆,你一定要来。事情很急。”

    当电话响起来时,他一直在长时间地享受一次热水澡,音乐中心在播放着维瓦尔第的作品,星期天的报纸摊满了客厅的地面。接了电话后,他刚刚穿上衬衣、灯芯绒裤子和茄克衫,司机约翰就驾着那辆美洲虎到了他的门口。

    轿车驶进一座宏大的乔治式乡村房子的前院停了下来。约翰绕过来准备打开后车门,但麦克里迪抢先了一步。他不愿别人为他张罗。

    “先生,他们在后院的露台上。”约翰说。

    麦克里迪打量着这座大房子。10年前,蒂莫西·爱德华兹娶了一位公爵的女儿。那贵族在50几岁撒手离去时,把巨额不动产留给了两个子女——新公爵和玛格丽特夫人。她大约得到了300万英镑。麦克里迪估算大概一半遗产现在已经投向了汉普郡的一处大型不动产。他绕过房子的侧面,走到了屋后那个有廊柱的院子。

    那里有四把舒适的藤椅,围成了一组。三把椅子已经有人坐着。再远处的一张白色铸铁桌子上已经放好了供三人吃中饭的餐具。玛格丽特夫人肯定是在屋子里面。不是在吃中饭。他也不会在这里吃中饭。藤椅里的两个男人站起身来。

    “啊,山姆,”爱德华兹说,“真高兴你来了。”

    有点言过其实了,麦克里迪想道。打电话时要我非来不可。

    爱德华兹看着麦克里迪不禁纳闷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他这位极为聪明的同事在赴汉普郡乡间屋子参加派对时非得把自己打扮成看上去像是刚刚在花园里参加过劳动的模样,即使他不会在这里久留。爱德华兹本人穿着闪亮的粗革厚底皮鞋、折痕清晰的淡黄色休闲裤,在真丝衬衫外套着一件色彩鲜亮的运动衣,还有一条围巾。

    麦克里迪回视着他的上司,他也在纳闷,为什么爱德华兹老是把手帕放在左手的袖子里。这是军人的一种习惯,是从骑兵军团先开始的,因为在军营里吃晚饭的夜间,骑兵军官们穿着紧身的苏格兰格子呢裤,如把一团手帕放在裤袋里会使女士们认为他们把香水喷洒得太多了。但爱德华兹没当过骑兵,也没去过部队,他从牛津出来后就进了秘密情报局。

    “我认为你还不认识克里斯·阿普尔亚德吧!”爱德华兹说。那位高个子的美国人随即伸出了手。他的皮肤像德克萨斯州牛仔那样黝黑,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波士顿人。黑色的皮肤是因为他长年来一支接一支地抽骆驼牌香烟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要在外面吃中饭的缘故,山姆沉思着。爱德华兹不想让室内充满了烟味。

    “恐怕是不认识。”阿普尔亚德说,“很高兴见到你,山姆。知道你的大名。”

    麦克里迪已经从名字和照片上知道了他是谁:美国中央情报局欧洲处副处长。坐在第三把椅子里的那位女士俯身向前也伸出手来。

    “嗨,山姆,你最近好吗?”

    克劳迪亚·斯图尔特已经40岁了,但仍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她盯视他的眼睛和握住他的手掌的时间稍微偏长了一点。

    “很好,谢谢,克劳迪亚。我很好。”

    她的眼神表明她不相信他的话。没有任何女人会认为她曾经与之同床过的一个男人能从那种经历中完全恢复过来。

    多年前在柏林时,克劳迪亚热切地爱上了山姆·麦克里迪。使她迷惑和气馁的是她竟然没有取得成功。当时她不知道山姆的妻子梅。

    克劳迪亚曾在中央情报局驻西柏林情报站工作;麦克里迪那时候在西柏林访问。他从来没告诉她他在那里干什么。她后来才知道,实际上他在招募当时的潘克拉丁上校。后来是她把那位苏联军官接管过去了。

    爱德华兹党察到了他们之间的表情。他不知道在这种表情的后面是什么,但让他猜准了。使他一直迷惑不解的是,女士们似乎都喜欢山姆。他是如此地……衣冠不整。常有人说,世纪大厦里的姑娘们愿意为他拉直领带、钉上钮扣什么的。他发觉这种现象难以解释。

    “很遗憾听到梅的消息。”克劳迪亚说。

    “谢谢你。”麦克里迪说。梅,他那甜蜜、可爱、温柔的妻子,已经去世三年了。梅,在早年那些漫漫长夜里,总是等待着,当他越过铁幕回家时她总是在家里迎候着他,从来没有打听,从来没有怨言。多发性硬化可以是快速的,也可以是缓慢的。这种病在梅身上发展得很快。第一年她还能坐轮椅,过了两年就去世了。此后他一直孤身住在肯辛顿的那套公寓里。幸好他们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只是在葬礼时把他叫回来了。小伙子没有见到母亲临死时的那种痛苦和父亲的悲痛欲绝。

    一名男管家端着一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是一只临时添加的香摈酒杯。麦克里迪扬起了眉毛。爱德华兹在男管家的耳朵旁耳语了几句,于是他重新去拿来了一大杯啤酒。麦克里迪呷了一口。其他人全都注视着他。是拉吉牌啤酒,外国的。他叹了一口气。他喜欢苦味淡啤酒,不用冰镇,飘着苏格兰麦芽和肯特郡蛇麻子的味道。

    “山姆,我们有一个问题。”阿普尔亚德说,“克劳迪亚,你告诉他。”

    “潘克拉丁,”克劳迪亚说,“记得他吗?”

    麦克里迪审视着手里的啤酒,点点头。

    “我们在莫斯科用死信箱操纵他。距离很近。接触很少。产品是高质量的,价格也很高。但几乎没有当面联系。现在他发来了一份信息,一份紧急信息。”

    一阵沉默。麦克里迪抬起眼皮去注视克劳迪亚。

    “他说他得到了一份未经编号登记的(苏军战争计划书),是针对西线战役的详细作战计划。我们需要这份计划书,山姆,我们真的非常需要它。”

    “那就去把它拿到手吧!”山姆说。

    “这一次他不愿使用死信箱。说资料太厚了,放不进去,太显眼了。他要递交给他所认识和信任的某一个人。他要交给你。”

    “在莫斯科吗?”

    “不,在东德。他不久要去东德巡视一圈,为时约一周。他想在图林根南部靠近巴伐利亚边境的山区递交。他的巡回视察范围是往西南去科特布斯、德累斯顿、卡尔一马克思城,再继续前往格拉和爱尔福特,然后于星期三晚上回到东柏林。他想在星期二或星期三上午交接情报。他对那个地区不熟悉。他想使用路边停车处。”

    山姆喝了一口啤酒,抬头去看爱德华兹。

    “你解释了吗,蒂莫西?”

    “说起过了。”爱德华兹说,然后转向他的客人。“这个,我不得不表明山姆实际上不能去执行这项任务。我已经……向局长提起过了,他也已经同意了。山姆已经上了东德秘密警察的黑名单。”

    克劳迪亚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在那边抓住了我,就不会安排在边境上的交换。”

    “东德人将审讯他,然后枪毙他。”爱德华兹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阿普尔亚德吹起了口哨。“朋友,那是违反规定的。你肯定是真正惹恼了他们。”

    “我是尽力而为的。”山姆悲伤地说,“顺便提一下,如果我不能去,有一个人倒是可以的。蒂莫西和我上星期还在俱乐部里议论过他。”

    爱德华兹差一点被香摈酒呛了一口。

    “神秘鬼魂吗?潘克拉丁说他只交给他认识的人。”

    “他认识神秘鬼魂。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当初他怎样帮助我的吗?那是1981年,我刚刚与潘克拉丁接上头,神秘鬼魂不得不像哄小孩一样照顾他,直至我抵达那里。事实上他喜欢神秘鬼魂。他会再次认出他的,并把东西交给他。他不是傻瓜。”

    爱德华兹拉直了颈上的丝围巾。

    “那好吧,山姆,这是最后一次。”

    “行动是危险的,赌注也很高。我要为他申请一份酬金。10000英镑。”

    “同意。”阿普尔亚德爽快地答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潘克拉丁提供的详细交接方法。需要两个供选择的地点——第一地点和备用地点。你能在24小时内告诉我们你所挑选的那个路边停车处吗?我们将把情况通知他。”

    “他不能强迫神秘鬼魂去。”麦克里迪提醒说,“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是一名雇员。”

    “那就试一试,山姆,请试一试。”克劳迪亚说。

    山姆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你们说星期二,到底是哪一个星期二?”

    “从后天起一个星期。”阿普尔亚德说,“8天以后。”

    “耶稣基督啊!”麦克里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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