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突然静寂下来了,不到夜深时分,所以灶间没有蛐蛐的叫声,而陈生却迫切想听到点声音。要是空气中的灰尘能唱歌就好了,他可以随时挥挥手,就能让它们纵声歌唱。陈生一旦把思路转移到某一方面,就很难收回,就好像一匹马突然毛了,它只能无法控制地癫狂地横冲直撞下去。陈生由此想到灰尘为什么不能发音?既然它能那么广泛地存在于空气之中,总该有声有色才对。它没有道理与人一样如此享受阳光的照拂却只是给人制造肮脏和麻烦。它们这种天长地久的飞翔累坏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们几乎总是手提着抹布天天擦着附着于各种物件上的灰尘。陈生觉得如果没有灰尘,人们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陈生听人说男人浊,而女人则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尘不绝如缕落在女人身上,当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用不得了,所以灰尘是使女人窒息的隐形杀手。他更加觉得杨秀的病是由灰尘害的,她天天去仓房翻腾破烂,那里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浊了,所以她就咳嗽不止,总是长不胖。陈生想到此便愤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灰尘!”这时付玉成伸过一只手来拉陈生:“你起来吧,陈生,地上太凉,你别坐出病来了。”陈生却仍坐着不动,因为他的思路还在灰尘身上。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说:“我要告诉老天爷,你们这些灰尘有多么坏,让它发一场大水把你们全都冲跑!”陈生义愤填膺数落灰尘的时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呜呜地哭。付玉成便说:“别哭了行不行,把邻居招来了像什么话?”女人说:“你不讲信用,你怎么又来了?”“我变卦了。”付玉成说,“陈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时候就不会有力气了。我会觉得自己吃了苍蝇。”“连陈生都不愿意要我了,你想想我现在还算是个女人么?”女人分外委屈地说,“我还特意洗了个澡都不行。”“都是大头把你给拖累的。”付玉成说,“陈生就真的没碰你一下?”“他就搂了我一下就不要了。”女人期期艾艾地说。
“噢———”付玉成像被刀割了手般地叫道,“是穿着衣服搂的还是光着?”“光着。”女人凄切地说。
“噢———”付玉成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叫道,“你和他肉贴肉了,我不想再碰你的奶了!”“我的奶也没意思了,都瘪了———”女人仍然由衷地哭着,“我活着不如死了,跟鬼有什么两样?还不如鬼呢,鬼还能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生已经把对灰尘的思索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那是一种到达极限后走投无路的疲惫,因为强大的黑暗使他感觉不到天光,他内心最渴望的那种滔天的大水渺茫无望,陈生因为灰心而烦躁,他咆哮着,大喊大叫。声音在夜晚本来就很明显,再加上他是声嘶力竭地叫着,所以那声音就像鼠疫一样强大,它很快传播到户外,飞到邻居家里。邻居家的牌桌刚刚支好,几位老牌友正准备一一落座,听到陈生骇人的叫声,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朝门外走去。有个人说:“看看陈生去,他一个人憋屈得受不了了,让他来看牌吧。”另一个则说: “今晚咱一副牌里搁上四个王,让陈生多看看王,高兴高兴。”他们一行四人鱼贯而入陈生的院子。其中一个指着暗影处模糊的青草说:“陈生快把草编完了,没准他就不会再惦着杨秀,也不会魔症了。”“再帮他张罗个媳妇,他的病就会好。”另一人说。
他们正要开门,付玉成抢先一步,从屋里出来,把他们拦在门外。付玉成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唤陈生家里吃饭的,正赶上他犯病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他就好了。”几位牌友纷纷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他们都知道最近陈生常常到付玉成家吃饭,所以也就不奇怪了。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回去打牌了。当然,陈生没来,他们就不会往一副牌里混上四个王了。
陈生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在大喊大叫之后觉得头脑发木。他先是口渴,于是就摸着黑熟练地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刚喝完,又觉得尿脬胀得慌,就赶紧出了屋子去撒尿。陈生站在篱笆前,把一泡长长的尿浇在一株向日葵身上。向日葵在暗夜中缩着头,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陈生撒完尿打了个激灵,头脑骤然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大半轮奶白的月亮像头溜光水滑的小肥猪一样卧着,陈生便想它的肉一定新鲜得让人放不下,肚子里便有饥肠辘辘的感觉。他低下头的时候付玉成领着他的女人出来了,陈生觉得女人那副哀怜的样子很像那株刚被尿浇过的孤单的向日葵,满身消去了生气,没有任何花色可言。
“陈生,家去吃饭吧。”付玉成说。陈生“唔”了一声,然后就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此时邻居家吆喝牌的声音格外响亮,有一个人发出的笑声就像鲟鳇鱼在江面上打出的巨大漩涡一样显赫,陈生不由自主地说:“谁这么兴呀?一准是抓着了王!”陈生进了付家先去看付大头。付大头今天焕然一新,穿着一套簇新的米色背心和短裤,浑身散发着一股香味。陈生亲他的时候他呜哇呜哇地叫着,还用肉乎乎的手去抓挠陈生的脸,他想陈生了。
陈生满怀慈爱地说:“咱们今天可真干净哇,是谁给咱洗了澡?”付大头的一个小姐姐说:“俺妈给洗的。”陈生又说:“还穿这么干净的衣裳,连个苍蝇屎都没有,你这是要娶新媳妇了吧?”付大头仍旧呜哇叫着,像是水边一只鼓噪着的青蛙。不过青蛙要是娶媳妇,并不比付大头容易多少,因为美丽的蜻蜓和悠游的红鱼不是在空中就是在水底,都是它可望不可即的。
付玉成家竟然包了饺子。已经包好的三盖帘饺子错落有致地摆在灶房的桌子和案板上,付玉成的大女儿蹲在灶坑前烧水。本来她依照吩咐早已把水烧开了,可父母都没有回来,她不敢提前下饺子。为了保持水的沸腾状态,她持续不断地添柴,使沸水变成蒸气飞走了大半,只得再对上几瓢凉水重新烧。她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不知她为什么哭了,所以母亲埋怨她把水烧飞的时候她也一声不吭,怕任何一句解释的话都会招致母亲的一通责骂。
陈生看见灶房的饺子,便觉得自己的胃像老鼠一样不安分起来,他不由兴奋地大声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么?”付玉成说:“还没立秋,怎么能过八月十五。”陈生眨眨眼,晃了晃脑袋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有饺子吃?”“不光有饺子,还有酒呢。”付玉成对陈生说,“你就放开量吃喝吧。”陈生搓了搓双手,很响地“咦喝”了一声,慨叹道:“还有这么滋润的日子!”第一锅饺子出来后陈生迫不及待地先拈起一个扔进嘴里。那饺子烫着,他没敢怎么嚼,就把它飞快咽进肚子了。饺子一落肚他就后悔,觉得把它浪费了,连点香味都没品出来。第二个饺子重蹈覆辙,因为它仍然烫着,他只咬出一汪油来就把它咽了进去。这回他悔上加悔,觉得自己对待饺子太莽撞了。陈生这回吸取了教训,他打算让它散散热再吃,于是就把满盘的饺子端到户外去凉。结果外面没有风,在大地上微微起伏的是轻纱般的月光,陈生只能从自己的肺叶中鼓出风来吹它。他端着盘子,垂着头用嘴呼呼地吹着风,吹得腮帮子酸了,鼻涕也蠢蠢欲动地冲出鼻孔。陈生怕糟践了饺子,连忙扭过头腾出只手来把鼻涕擤掉。这时最上层的饺子已经不烫了,陈生就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坐在地上,守着盘子吃起来。连吃了几个之后,陈生才品出是什么馅的,原来是白菜当中搀了少许的韭菜,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