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本在白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宽宽大大的海军蓝夹克,夹克领子上别一枚小小的鱼形银饰针。连衣裙虽然式样简单之极,又无任何装饰,但芽在岛本身上显得无比高雅和具有装饰意味。同上次见时相比,她似乎多少晒黑一点儿。
“以为你再不来了呢。”我说。
“每次见我都这么说。”岛本笑道。她仍像以往那样坐在我旁边的吧台高脚椅上,双手置于台面。“不是留言说大概一段时间来不成了吗?”
“这一段时间,岛本,对于等的人来说却是很难计算长度的。”我说。
“不过需要用这一说法的情况也是有的——只能用此说法的场合。”
“而且大概也很难计算重量。”
“是啊,”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以往那种淡淡的微笑,笑得仿佛远处什么地方吹来的轻柔的风。“是如你所说,抱歉。但不是我自己辩解,是没有办法。我只能用那样的说法。”
“用不着什么道歉。以前也说过,这里是店、你是客人,你想来时来就是,对此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你不必介意。”
她叫来调酒师,要了杯鸡尾酒,然后就像检查什么似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少见,今天打扮得一身轻松嘛。”
“还是早上去游泳时那一身,没时间换。”我说,“不过偶一为之也不坏,觉得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显得年轻,怎么都看不出有三十七。”
“你也怎么都看不出有三十七嘛。”
“可也不至于像十二。”
“不至于像十二。”我说。
鸡尾酒端来,岛本啜了一口,像倾听什么低微声响似的悄然闭上眼睛。她一闭眼,我又得以看见她眼睑上那条细线。
“我说初君,我时常想这里的鸡尾酒来着,想喝。喝哪里的鸡尾酒都跟在这里喝的多少有所不同。”
“去很远的地方了?”
“何以见得?”岛本反问。
“看上去好像。”我说,“你身上总像有那样的气息——长时间去很远很远地方的气息。”
她扬脸看我,点了下头。“嗳,初君,长时间里我……”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肠刮肚的样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词句。她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对不起,总之。本该联系一下才是。但某种东西我是不想触动的,想原封不动保存在那里。我来这里或不来这里——来这里时我在这里,不来这里时……我在别处。”
“没有中间?”
“没有中间。”她说,“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
“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我说。
“是的,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
“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
“是的,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岛本说。然后好笑似地看着我。“你这人还蛮有幽默感嘛。”
钢琴三重奏乐队开始演奏《StAR CROSSED LOVERS 》。我和岛本默默听了一会儿。
“嗳,提个问题好么?”
“请。”
“这支曲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我,“好像你一来这里就必定奏起这支曲。是这儿的一项什么规定不成?”
“算不上什么规定,演奏它只是出于好意——他们知道我喜欢这支曲。所以我在的时候时常演奏。”
“好曲子!”
我点点头。
“好得很。不光好,还很复杂,听几遍就听出来了。不是谁都随便演奏得了的。”我说,“《StAR CROSSED LOVERS 》,埃林顿‘公爵’和彼利·斯特雷霍很早以前创作的,一九五七年吧。”
“《StAR CROSSED LOVERS 》,”岛本说,“什么意思呢?”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不幸的恋人们。英语里有这样的说法。这里指罗密欧与朱丽叶。埃林顿和斯特雷霍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亚纪念大会上演奏而创作了包括这支曲在内的组曲。原始演奏中,约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萨克斯管演奏朱丽叶,保罗·贡萨维斯的高音萨克斯管演奏罗密欧。”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岛本说,“简直像为我们作的曲子,嗯?”
“我们是恋人么?”
“你认为不是?”
我观察岛本的表情。她脸上已不再有微笑现出,惟见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
“岛本,我对如今的你还一无所知。”我说,“每次看你的眼睛我都这样想,对你我还一无所知。勉强算是知道的,只是十二岁时的你,住在附近的、同班的岛本。这距今已过去了二十五年。还是流行扭摆舞、有轨电车跑来跑去年代的事,没有盒式磁带没有月经棉塞没有减肥食品年代的事,地老天荒了!而那时的你以外的倩况,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眼睛里那样写着了?写着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眼睛里什么也没写的。”我说,“写在我眼睛里:我对你一无所知。只不过映在你眼睛罢了,用不着介意。”
“初君,”岛本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我实在过意不去,真这么觉得的。可那是没办法的事,一筹莫展啊。所以什么也别再说了可好?”
“刚才也说了,纯属自言自语。你别往心里去。”
她把手放在领口,手指久久摸着鱼形饰针。我一声不响地倾听钢琴三重奏。演奏结束,她鼓掌,喝了口鸡尾酒,随后长叹一声,看我的脸。“六个月时间实在够长的了。”她说,“不过反正往后一段时间大概是能来这里的,我想。”
“magic word.(译注:magic word:魔语,魔术语。)”我说。
“magic word?”
“大概和一段时间。”
岛本浮起微笑看着我,然后从小手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看你,有时觉得就像看遥远的星星。”我说,“看起来非常明亮,但那种光是几万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
岛本默然。
“你在那里,”我说,“看上去在那里,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里的没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实的你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已消失在遥远的往昔也末可知。我越来越不明白怎么回事。伸出手去确认,但每次你都用‘大概’和‘一段时间’的迷雾倏地掩住身体。我说,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不会久吧。”
“你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幽默感。”说罢,我笑了。
岛本也笑了。那是雨后最初的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中泻下般的微笑。眼角聚起的温馨的鱼尾纹,似乎给我以美好的承诺。“嗳,初君,有礼物给你。”
她把一件包着漂亮的包装纸、打着红色礼品结的礼物递到我手上。
“好像唱片嘛。”我掂掂重量说。
“纳特·‘金’·科尔的唱片,以前两人经常一块儿听来着。亲切吧?让给你。”
“谢谢。可你不需要吗?父亲留下的纪念品吧?”
“另外还有好几张,没关系的。这个给你。”
我定睛细看这包在包装纸里打着礼品结的唱片。于是,人们的嘈杂声和钢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远远遁去,留在这里的惟独我和岛本两人,其他一切无非幻影而已。这里既无一贯性又无必然性,不过是纸糊的舞台装置罢了。真正存在于此的只有我和岛本。
“岛本,”我说,“两人找地方听听这个好么?”
“真能那样,肯定妙不可言!”她说。
“我在箱根有座小别墅,那里谁也没有,又有唱机。这个时间,开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岛本看一眼表,转而看我:“这就去?”
“这就去。”我说。
她像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我。“现在都十点多了。去箱根再回来可就相当晚了,你不要紧?”
“我不要紧。你呢?”
她再次看表,之后闭目十秒钟。再睁开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她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把什么放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好的,去吧。”她说。
我叫来负有类似经理责任的雇员,交待说自己今天这就回去,往下的事由他负责,“关上现金出纳机,整理账单,把营业额放进银行夜间保险柜就可以了。”然后我走去公寓地下停车场开出宝马,又从附近的公共电话亭给妻打电话,说这就去箱根。
“这就去?”她吃了一惊,“何苦现在去什么箱根?”
“想考虑点儿事情。”我说。
“那么就是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概不回来了。”
“我说,”妻子说道,“今天的事很对不起。我想了很多,怪我不好。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股票已全部处理妥当,所以你还是回家来。”
“喂,有纪子,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根本没有生气,这件事你不必介意。我只是想考虑一些事情,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就行了。”
她沉默一会儿,说明白了。声音听起来甚是疲惫。“那好,就去箱根吧。不过开车要小心,下着雨呢。”
“小心就是。”
“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楚。”妻说,“你觉得我是在给你添麻烦?”
“哪里是添麻烦!你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责任。如果说有问题,是在我这方面。所以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清理一下思绪。”
我挂断电话,开车回店。想必有纪子那以后一直在考虑午饭桌上我们谈的话,考虑我说的话,考虑她自己说的话。这从她的声调中听得出,声调疲惫而困惑。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雨仍在执拗地下着。我让岛本上车。
“你不跟什么地方联系一下行么?”我问岛本。
她默默地摇头,随后像从羽田回来时那样脸贴窗玻璃盯视窗外。
去箱根的路上车很少。我在厚木驶下东名高速,沿小田原厚木公路径直往小田原开去。
时速表的指针总在一百三至一百四之间晃来晃去。雨不时加大势头,但毕竟是跑过多少次的路,我记得住途中所有的拐弯和上下坡。驶上高速公路之后,我和岛本差不多没再开口。我用低音量听莫扎特的四重奏,集中精神开车。她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似乎在沉思什么,时而转向我,盯视我的侧脸。给她那么盯视起来,我口中不由干得沙沙直响,不得不连吞唾液使自己保持镇定。
“嗳,初君,”她说,这时我们正在国府津一带疾驰,“在店外你不怎么听爵士乐?”
“是的,不怎么听,一般听的是古典。”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把爵士乐算到工作里去了吧,出了店门就想听点别的。除了古典,有时也听摇滚,但爵士乐很少听。”
“太太听什么音乐?”
“她自己基本不听音乐,我听时才一起听,主动放唱片的时候几乎没有过。估计唱片怎么放都不知道。”
她把手伸进磁带盒,拿起几盘细看。其中也有我和女儿一起听的儿歌,如《警犬》和《郁金香》之类,我们在去幼儿园或回来的路上时常随着哼唱。岛本把贴有史努比漫画标签的一盘磁带拿在手上好奇地看了半天。
看罢,她又盯视我的侧脸。“初君,”稍顷她开口道,“这么从旁边看你开车,有时很想伸手抓住方向盘猛地打转。那一来怕是要没命的吧?”
“笃定呜呼哀哉。时速一百三十公里嘛。”
“不愿意和我一块儿死?”
“那可算不上光明正大的死法。”我笑道,“再说唱片还没听呢。我们是来听唱片的吧?”
“别怕,不会那么做的。”她说,“不过是一闪之念,时不时地。”
虽是十月初,但箱根的夜晚还是相当凉的。到得别墅,我打开灯,打开客厅的煤气取暖炉,从餐具橱里拿出白兰地杯和白兰地。一会儿房间暖和了,两人便像过去那样并坐在沙发上,把纳特·“金”·科尔的唱片放在唱机盘上。炉火烧得正红,火光映在白兰地酒杯上。
岛本把双腿提上沙发,折叠在臀下坐着,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放在膝头,一如往日。那时的她恐怕是不大想给人看见腿的,而作为习惯,即使在动手术治好了腿的现在也还保留着。纳特·“金”·科尔唱起《国境以南》,实在是久违了。
“说实话,从小听这首歌就觉得奇怪:国境以南到底有什么呢?”我说。
“我也是。”岛本应道,“长大以后看了英文歌词,不禁大失所望,不过是墨西哥一首歌曲罢了。原以为国境以南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比如说有什么?”
岛本抬手把头发撩到脑后轻轻挽起。“不知道啊。该是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软的东西吧。”
“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软的东西,”我说,“能吃不成?”
岛本笑了,隐隐现出嘴里洁白的牙齿。“大概不能吃吧,我想。”
“能摸?”
“我想大概能摸。”
“大概好像太多了。”我说。
“那里是大概多的国家嘛。”
我伸出手,触摸她放在沙发背的手指。实在好久没碰她的身体了,在从小松机场飞往羽田机场的飞机上碰过,打那以后这是第一次。一摸她的手指,她略微扬脸看我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她说。
“什么呀,太阳以西?”
“有那样的地方。”她说,“听说过西伯利亚臆病么?”
“不晓得。”
“以前从哪本书上看过,初中时候吧。什么书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住在西伯利亚的农夫患的病。喏,想象一下:你是农夫,一个人住在西伯利亚荒原,每天每天都在地里耕作,举目四望一无所见。北边是北边的地平线,东边是东边的地平线,南边是南边的地平线,西边是西边的地平线,别无他物。每天早上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你就到田里干活;太阳正对头顶时,你收工吃午饭;太阳落入西边的地平线时,你回家睡觉。”
“听起来同在青山左近经营酒吧的人生模式大不相同嘛。”
“是的吧,”她微微一笑,稍稍歪了歪头,“是大不相同吧。而且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是这样。”
“可西伯利亚冬天能耕种吗?”
“冬天休息,当然。”岛本说,“冬天待在家里,做家里能做的活计。等春天一来就外出做田里的话儿。你就是那样的农夫,想象一下!”
“想象着呢。”我说。
“有一天,你身上有什么死了。”
“死了?什么死了?”
她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是什么。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划过高空落往西边的地平线——每天周而复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时间里,你身上有什么突然咯嘣一声死了。于是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阳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几天好几天不吃不喝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这就是西伯利亚臆病。”
我在脑际推出趴在地上就势死去的西伯利亚农夫。
“太阳以西到底有什么呢?”我问。
她再次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有什么也不一定。总之是个同国境以南多少不同的地方。”
纳特·“金”·科尔唱起《装相》,岛本也低声随着唱了起来,一如过去常唱的那样。
Pretend You are isn’t very o do.
“喂,岛本,”我说,“你不在以后,我一直考虑你来着,差不多半年。六个来月每天从早到晚考虑你。也想停止考虑,但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最后这样想道:我再也不希望去任何地方,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再也不想让你从我眼前失去,再也不想听到什么一段时间,大概也不想听。我就是这样想的。你说了句一段时间见不到就去了哪里,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却不晓得,谁都不晓得,什么保证都没有。你很可能一去不复返,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而了此一生。这么一想,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周围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岛本默不作声看着我,始终面带一成不变的浅浅的笑意。那是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恬静的微笑,我无法读出其中的情感。这微笑深处应该潜在着什么,但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向我显露。每次面对这微笑,一瞬间我都似乎迷失了自己的情感,全然搞不清自己位于何处,向何方行进。但我还是耐心找出自己应出口的话语。
“我是爱你的,确实爱你。我对你怀有的感情是任何别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这以前我几次眼睁睁地失去了你,但那是不应该的,是错误的。我是不应该失掉你的。几个月来我彻底想通了:我的的确确爱你,我无法忍耐没有你的生活,再也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
听我说完,岛本好半天闭目一声不响。炉火继续燃烧,纳特·“金”·科尔继续唱老歌。我想补充点什么,却无话可说。
“嗳,初君,好好听我说,”岛本终于开口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好好听着。刚才我也讲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我身上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所以对你来说,或全部收留我,或全部舍弃我,二者必居其一。这是基本原则。如果你认为眼下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也没关系,我想是可以持续的。至于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为其持续而竭尽全力。如果我能来见你我就来见,为此我也会付出相应的努力。但不能来见时就不能来,而不可能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点是很明确的。但如果你不喜欢这样,不希望我再去别处,那么你就必须全部收留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连同我拖曳的和我担负的。同时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这个你可明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明明白白。”我说。
“那么你仍然真想同我在一起?”
“这我已经决定了,岛本。”我说,“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知就此考虑了多少次,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初君,你太太和两个女儿怎么办?你不是爱太太和女儿的吗?你应当是很珍惜她们的。”
“我是爱她们,非常爱,非常珍惜,的确如你所说。同时我也明白——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我有家室,有工作。两方面我都没有什么不如意,迄今为止两方面都顺顺利利。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我明白这点。一年前见到你以后,我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岛本,我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自己缺少什么,我这个人、我的人生空洞洞缺少什么,失却了什么。缺的那部分总是如饥似渴。那部分老婆孩子都填补不了,能填补的这世上只你一人。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那部分充盈起来。充盈之后我才意识到:以前漫长的岁月中自己是何等的饥饿和干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样的世界。”
岛本双臂搂住我的身体,轻轻偎依,头搭在我肩上。我可以感受到她柔软的肌肤——暖融融地挤压我的肌肤。
“我也爱你的,初君,除了你,我生来还没爱过哪个人。我想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从十二岁时我就一直爱着你。即使在别人怀里,想的也总是你。正因为这样才想见你,心里也知道见你一次势必很难收场,可是又不能不见。本打算看你一眼就马上回去,但实际见到你又忍不住要打招呼。”岛本依然把头搭在我肩上,“我从十二岁便想给你拥抱。你怕是不知道的吧?”
“不知道的。”我说。
“从十二岁起我就想脱光和你抱在一起,这个你也不知道的吧?”
我紧紧搂住她接吻。她在我怀中闭起眼睛一动不动。我的舌头同她的舌头搅在一起。她的心脏在乳房下跳动,那是急剧而温顺的律动。我闭上眼睛,想象那里鲜红的血流。我抚摸她柔软的秀发,嗅它的气味。她的双手在我背部仿佛寻觅什么似的往来彷徨。唱片转完,底盘停住不动,唱针返回针座。惟独雨声再次笼罩四周。稍顷,岛本睁开眼睛看我。“初君,”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那样真的可以?真要收留我?为我抛弃一切可以么?”
“可以。已经决定了。”
“可是,如果不遇见我,你不是会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不满没有疑问地平稳过下去吗?不那样认为?”
“或许那样,但作为现实我见到了你,而且已无法原路退回了。”我说,“如你上次讲的,某种事情是不可能重新复原的,只能向前推进。岛本,不管什么地方,两人能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两人从头开始!”
“初君,”岛本说,“能脱去衣服给我看看身体?”
“我脱?”
“嗯。你先脱,我先看你的裸体。不愿意?”
“哪里,既然你希望那样。”说着,我在炉前脱去衣服——防风衣、马球衫、牛仔裤、袜、t 恤、内裤。岛本让脱光的我双膝跪在地板上。我那儿硬硬地长长地勃起,使得我很不好意思。她从稍离开点儿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我的身体。而她连夹克都还没脱。
“只我脱光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我笑道。
“棒极了,初君!”说罢,岛本来到我身旁,用手指轻轻包拢我那儿,吻住我的嘴唇,随即摸我的胸。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舔我的乳头、抚摸中间的毛丛。她耳贴我的肚脐,将睾丸含在嘴里,继而吻遍我的全身,甚至脚底都吻了。看上去她简直在对时间本身爱不释手,在爱抚、吮吸、舔拭时间本身。
“你不脱衣服?”我问。
“等会儿。”她说,“我要这么好好看你的身体,好好舔好好摸。可要是我这就脱光,你不是要马上碰我的身体?不准碰你也按捺不住的吧,大概?”
“大概。”
“我可不想那样,不愿意匆匆忙忙的。毕竟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走到这一步。我要把你的身体一一看在眼里、摸在手里、舔在嘴里。要慢慢一个一个确认。不这么做完,我就前进不了。嗳,初君,就算我做的看上去不大正常,你也不要见怪。我是因为有必要这么做才做的。什么也别说,任我处置好了。”
“那倒无所谓,随你怎么样。只是给你这么眼盯盯地看起来,总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我说。
“可你不是我的么?”
“那是。”
“那不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的确是的。”我说,“肯定是还不习惯吧。”
“再忍耐一小会儿。这么做是我多少年来的一个梦。”岛本说。
“这么看我的身体是你的梦?你穿着衣服又看又摸我的裸体?”
“是啊。”她说,“很早以前我就想象你的身体,想象你的裸体到底什么样——小鸡鸡长的什么形状,能有多硬,能变多大。”
“为什么想这个呢?”
“为什么?”她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呢?我不是说了我爱你么?想自己喜欢的男人的裸体有什么不可以?你就没想过我的裸体?”
“想来着。”
“想着我裸体自慰的时候不曾有过?”
“我想有过,初中高中那阵子。”说罢,我又补充一句:“啊,不光那阵子,前不久还做来着。”
“我也一样,也想象过你的裸体。女人也不是不做那种事的。”
我再次抱过她慢慢接吻。她的舌头伸进我口中。
“爱你,岛本。”我说。
“爱你,初君。”岛本说,“除了你一个,我也没有爱过的人。嗯,再看一会儿你的身体可好?”
“好好。”我说。
她用手心轻轻包拢我的阴茎和睾丸。“真棒,”她说,“恨不得一口咬掉。”
“咬掉可就麻烦了。”
“就是想咬。”说着,她像测量似的把睾丸久久托在手心一动不动,不胜珍爱地慢慢舔吸我那儿,之后看着我说:“嗳,一开始能随便让我怎么做?让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随你,随便你怎么样。”我说,“只要不真的咬掉,怎么样都无所谓。”
“有点不太正常,别介意。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不好意思。”
“什么都不说。”
她让我跪在地板上,左手搂我的腰,穿着连衣裙一只手脱掉长筒袜,拉下三角裤。然后右手拿我的阴茎和睾丸用舌头舔着,将自己的手伸到裙子里面,一边吸我那儿,一边让手缓缓动来动去。
我什么也不说。她有她的做法。我看着她的唇、舌和伸进裙内的手的徐缓动作,同时不由想起在保龄球馆停车场那辆租用小汽车中变得僵挺而面色苍白的岛本。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她瞳仁深处窥见的东西——那是地下冰河般硬邦邦冷冰冰黑乎乎的空间。那里惟有沉默,吸入所有声响而再不容其浮出的沉默。冻僵的空气不可能传递任何种类的声籁。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场景。那以前我不曾经历身边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无法具体想象死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但那时,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态横陈在我的面前,与我的脸相距不过几厘米。这便是所谓死,我想。它告诉我:你也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将在无可避免无可救药的孤独中坠入这黑暗的深渊、这失却共鸣的洋寂中。面对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这黑暗之穴乃无底之穴。
我朝着冰封雪冻的黑暗深处呼唤她的名字:岛本!我呼唤了不知多少次,但我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论我怎样呼唤,她瞳仁深处的东西都纹丝不动。她依然持续着如空穴来风般的声音古怪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告诉我她仍在此岸世界,而其瞳仁深处则是一切死绝的彼岸世界。
在我凝视着她瞳仁中的黑暗、呼唤着岛本的名字的时间里,我渐渐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拖入其中,那个世界就好像真空的空间吸入四周空气一样在吸引我的身体,我至今都能记起其力量的实实在在——当时,死是打算连我也拉进去的。
我紧紧闭起眼睛,将记忆逐出脑海。
我伸手抚摸岛本的秀发,碰她的耳朵,把手贴在她额头上。岛本的肢体温暖而柔软。她简直像要吮吸生命本身一样吮吸着我那儿。她的手像要传达什么似的抚摸裙子里的自己那个部位。过了一会儿,我在她口中一泻而出。她停止手的动作,闭上眼睛,将我的泻出物一滴不剩地舔尽吸净。
“对不起。”岛本说。
“用不着道歉。”
“一开始就想这样来着,”她说,“是不好意思,但不这样做上一次,心情就沉静不下来。对我来说好比一种仪式。明白?”
我抱住她,脸颊轻贴她的脸颊,可以感到她脸颊上切切实实的温煦。我撩起她的头发,吻她的耳朵,凝视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里的脸。其深处仍是深不见底的清泉,泉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光点,仿佛生命的灯火。或许总有熄灭的一天,但此刻灯火的确就在那里。她冲我微笑,一笑眼角就像平日那样聚起细细的鱼尾纹、我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这回你来脱我的衣服,让你尽情尽兴。刚才由我尽情尽兴,这回任你尽情尽兴。”
“我做得非常一般,一般也可以么?可能是我缺乏想象力。”我说。
“可以的。”岛本说,“一般的我也喜欢。”
我脱去她的连衣裙,拉下内衣。我让她躺下,开始吻她的全身。我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摸,上上下下地吻,一一印入脑海。我为此用足了时间。毕竟是经过漫长岁月才来到这里的。我也和她一样不焦不躁。我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时才慢慢进入她体内。 入睡已是黎明时分了。我们做了几次。开始时温情脉脉,继而汹涌澎湃。一次做到中间,岛本就像感情之线突然断掉一样大哭起来,用拳头使劲捶打我的背我的肩,这时间里我只管紧紧搂住她。若不搂紧,岛本很可能分崩离折。我哄劝似的一直抚摸她的背,吻她的脖颈,用手指梳她的头发。她已不再是自控力强的冷静的岛本了。长年累月在她心底冻硬的东西开始一点点融化、浮出表面。我可以感受到其喘息和隐隐的胎动。我整个搂紧她,将其颤抖收入自己的体内,这样才能使她一步步为我所有。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
“我想了解你。”我对岛本说,“想了解你的一切——这以前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还是没结婚?什么我都想了解。没办法继续忍受你对我保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
“等明天吧,”岛本说,“等到明天,我什么都讲给你听,明天之前什么都不要问。今天你就仍蒙在鼓里好了。如果我这就全部说出,你就永远无法退回原处了。”
“反正我都退不回去了,岛本。说不定明天等不来了,万一明天不来,我就要在对你心中秘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终了此生。”
“明天要是真的不来就好了。”岛本说,“要是明天不来,你就可以永远一无所知。”
我刚要说什么,她一口吻住我的嘴。
“但愿明天给秃鹫吃掉。”岛本说,“由秃鹫来吃掉明天可以吧?”
“可以可以,再合适不过。秃鹫既吃艺术,又吃明天。”
“秃鹰吃什么来着?”
“无名众生的尸体。”我说,“和秃鹫截然不同。”
“秃鹫吃艺术和明天?”
“不错。”
“绝妙的搭配嘛,好像。”
“还把岩波书店的新书目录当甜食来吃。”
岛本笑了。“总之等到明天,”她说。
明天当然准时来到。但睁眼醒来时,只剩下了我一人。雨过天晴,明晃晃的晨光从卧室窗口倾泻进来。时针划过九点。床上不见岛本。我旁边的枕头依照着她的脑形微微凹陷。哪里都不见她的身影。我下床去客厅找她,看了厨房,小孩房间和浴室也看了,但哪里都没有她。她的衣服也没有了,她的鞋也从门口消失了。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再次融入现实。
然而现实总好像叫人觉得别扭、叫人看不惯。现实已呈现为与我所想的现实不同的形式,是不应有的现实。
我穿衣服走到门外。宝马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没准岛本一大早醒来独自外出散步去了。我在房子周围打着转找她,之后开车在附近一带兜了一会儿,又开上外面的公路,一直开到宫下那里。岛本还是不见踪影。回到家里,岛本也没见返回。我里里外外搜寻一番,看有没有纸条什么的留下来,但根本没那玩艺儿,连她待过的痕迹都无处可觅。
没了岛本的房子变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气中好像掺杂了粗粗拉拉的什么颗粒,每次吸气都刮嗓子。随后我想起唱片,她送给我的那张纳特·“金”·科尔的旧唱片,不料怎么找也找不到。看来岛本出去时连它也一起带走了。
岛本又一次从我眼前消失,这回既无大概又无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