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概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中行 本章:第一章 概说

    1.1解题

    文言和白话,实物是古已有之,名称却是近几十年来才流行的。两个名称相互依存,互为对立面:因为提倡照口语写,所以以传统为对立面,并称作文言;因为一贯用脱离口语的书面语写,所以以革新为对立面,并称作白话。文言,意思是只见于文而不口说的语言。白话,白是说,话是所说,总的意思是口说的语言。两者的内涵和关系相当复杂,以下分章节解说。

    1.2.1研讨的意义

    我们现在用的是现代汉语。可是现代汉语旁边坐着一位“文言”。它声名和势力相当大,就是不同它交往的人也知道有它。这有很多原因。主要原因是我们的文献库藏,时间超过三千年,绝大部分是用它记录下来的。你要开库探宝,它是钥匙,你不用它就进不去。其次,文言和现代汉语虽然差别很大,却又有拉不断扯不断的关系。一方面,两者同源异流,现代汉语,不管怎样发展变化,总不能不保留一些幼儿时期的面貌,因而同文言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之点(表现在词汇和句法方面)。另一方面,两千年来,能写作的人表情达意,惯于用文言,这表达习惯的水流总不能不渗入当时通用的口语中,因而历代相传,到现代汉语,仍不能不掺杂相当数量的文言成分。此外,还有不少的人认为,专从表达方面着眼,文言的财富比现代汉语雄厚,现代汉语想增加表达能力,应该到文言那里吸收营养;少数人甚至认为,如果不能吸收,现代汉语就写不到上好的程度。总之,因为有以上的情况和想法,所以大家都承认,我们应该重视文言,通过它来继承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至于用什么办法重视,那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主张应该学会它。就目前说,这种主张势力不小,最明显的表现是中小学照规定在学,许多出版社在大量印文言典籍,以供有兴趣的人读。但是,又有些人,也许数目更多,其中不少还是通文言的,对文言的态度就不是全力支持,而是,或者承认有价值而不赞成人人学,或者认为学它会得不偿失,或者干脆反对钻故纸堆,如鲁迅先生有个时期就是这样。对同样的事物看法不同,这反映有关文言的问题是相当复杂的问题。如何解决?还有,假定如有些人所想,有用,如何利用?显然,解决和利用之前,先要对文言的各个方面有个清楚的认识。

    在历史上,文言有个对立面,是“白话”。两者通常是和平共处,少数时候也曾或明或暗地表现为冲突。白话比现代汉语的年岁大多了,自然同文言更会有拉不断扯不断的关系。关系深,研讨文言就不能不看看白话;或者说,要多看看白话,文言的面貌才可以更清楚。此外,与文言相比,白话和现代汉语是同族近亲,为了更清楚地认识现代汉语,我们也不能不了解白话。白话是什么?包括哪些内容?怎样出生和发荣滋长?同文言和现代汉语是怎样的关系?这一系列问题,想解决,也要对白话的各个方面有个清楚的认识。这本书的用意,正如书名所示,就是介绍同文言和白话有关的一些知识,研讨同文言和白话有关的一些问题。

    1.2.2研讨的对象是书面语言

    文言,早期的,也许离口语很近,或相当近。白话,如上文所说,就是口语。这样,所谓文言和白话,就牵涉到与有声语言的关系问题。我们都承认,文言和白话同样是语言。语言是交流(书面语言有时只是记录,如不准备给别人看的日记就是)情意的工具。工具要通过物质形式起作用,如桌椅是通过木材之类起作用,刀斧是通过钢铁之类起作用。语言的物质形式有两种:诉诸听觉的是声音,我们称为有声语言;诉诸视觉的是文字,我们称为书面语言。两者相比,有声语言是基本,因为从出生的早晚方面说,它是老大哥,文字是弟弟;还有,更重要的,文字近于复制品,就是说,它是用形状表现“声音”,所以书面语言是可以甚至应该念出来听的(说应该,因为有时候事实并不如此,如靠后的文言就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可以说,书面语言是有声语言的补救力量,因为,在没有录音设备的时代,有声语言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保存,就不能不靠长寿的书面语言(时间过长就只能保存意义,难于原样保存声音)。两者的关系就是这样难解难分。但是既然各立门户,它们的内容就必致有所不同。不同程度的深浅主要决定于文字的性质,如英语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浅;汉字不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深(更多地表现在文言方面)。就汉语说,重要的不同是,有声语言缺少凝固性,它既随着不同的时间变(如韩愈学司马迁,却一定不全懂司马迁的口语),又随着不同的空间变(如河北人一定不全懂江南人的口语);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有相当的凝固性,就是说,可以不很受时间空间的影响,因而十九世纪生在广东的康有为,同样可以看懂纪元前陕西人写的《史记》。凝固性是不是优越性?很难说,如不很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好,但它同口语脱节,于是就必致脱离群众,这就不能不说是缺点了。此外,两种语言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点,这里只举一种,是关于各用其所长的。有声语言用声音表意,它就可以借声音的高低、长短、韵味等来表现不同的意义和情调。举个突出的例,看演出,台下喊“好”,声音短促是正面的,拉长就会成为反面的,所谓“倒好”,这用文字就不容易表现出来。又如说“他行,不用找我”,如果“他”字说得特别重,意思就和字面相反,这用文字也难于表现出来。但书面语言也有它自己的优越性,是可以利用形状数量的大大超过音节数量,做到分工较细。如“越剧”和“粤剧”,“有益”和“友谊”,文字分得清清楚楚,有声语言就合二为一,不靠上下文来帮忙就分不清。我们研究语言,因为目的不同,范围不同,对于声音和文字,有时要兼顾,而常常是有所偏重。这本书研讨文言和白话,是不得不更退一步,撇开有声语言不管,只对付书面的。

    这样限定范围,有几种理由。其一,最明显的,简直像是不成理由的理由,是标题的意义。文言不用说,早的从甲骨文、金文起,晚的到章太炎、王国维等人的笔下止,都是书面上的;而且,至少从秦汉起,所有写出来的都是同口语分道扬镳的。白话呢,顾名思义,应该同于有声语言,可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如宋朝称为“话本”的,是“写在本子上”的口说的故事;称为“语录”的,是“录下来”的口语;总之都成了书面语言。这种书面语言是否可以看作有声语言的写照?也许可以,或者大致可以,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由它推知有声语言的确切情况,就是说,难于知道说话人的话,比如赵州和尚、朱文公等的话,究竟是什么韵味。有声语言鞭长莫及,我们只好安于在“书面”上作文章。白话不能离开书面的情况,到近年就更为明显。“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举出白话以反对文言,用意是不再用文言写,而改用白话“写”,写出来的称为“白话文”,后来有些人称为“语体文”,总之都是“文”,所以也是指书面上的。其二,这本书想研讨的事物是“文献”,无论文言还是白话,都是图书馆里能够找到的,所以不能不是书面上的。其三,有声语言的演变史客观存在,其情况,由书面语言可以推知一点点,如古无轻唇音,就是有学术价值的发现。可是把这类发现加在一起,我们终于不能推知,读第一篇《关雎》,孔子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不同的地域,如吴越,不同的时间,如汉初,究竟有什么变化。这方面的问题太复杂,太专门,不是研究古音的人不容易入手;还有,即使有所得,一般人也苦于没有兴趣,用不上。其四,还有近于实用主义的理由是,有声语言的演变如水之就下,非人力所能左右;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人多多少少可以有点自主性。这样,了解了书面语言的情况,我们就容易以过往为鉴,发扬其所长而放弃其所短,就是说,可以学以致用。总之,根据以上种种想法,从下一章起,文言用不着说,就是白话,不管是古的还是今的,本书都是指文人笔下写出、印在纸面上的,也就是所谓书面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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