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薛宝钗与林黛玉对于贾宝玉来说,一个是“金玉良缘”的宝姐姐,一个是“木石前盟”的林妹妹,她们本是天生的情敌,最后却冰释前嫌、握手言欢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就根据自己对这部书的理解,跟大家一起来捋一捋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看书里面是怎么写的。
三人第一次展示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应该是在第八回。曹雪芹写得很聪明,就把他们三个搁在一个空间里来写。那时薛姨妈她们已经住到荣国府的一个叫梨香院的院落里。一个下雪天,贾宝玉到那儿去看他的姨妈,就跟薛宝钗在一起,后来就喝酒、吃东西,在这个过程当中林黛玉也去了,这样呢,作者就在梨香院吃饭的那个地方,充分展开了对三个人不同性格特征的描写。应该说,在那一回里面,还很难说谁对谁产生了一种可称为爱情的情感,基本上还是小姑娘、小男孩之间那种天真活泼的、无拘无束的自然交往。但是曹雪芹写得非常好,通过这一回,我们就能对林黛玉性格中的优点和弱点都了如指掌了。
林黛玉在这一回里显示出对封建礼教的规范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把她的个性展现得非常充分,这在那个时代的闺中女子当中是非常少见的。曹雪芹的描写,使不少读者读了以后就很喜欢她,也使得有的读者读了以后就很不喜欢她——他只是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让读者自己去琢磨,自己去判断。当然他也展现出林黛玉性格当中明显的弱点和缺点:尖酸刻薄,无所顾忌,令人难堪。
那么薛宝钗呢,就显示出她性格上的一个优势:她虽然年纪上只稍微大一点点,基本上还是一个小姑娘,可是沉稳、含蓄、温柔、典雅,善于为人处世。在这一回里,薛宝钗是很可爱的。至于希望贾宝玉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什么的,在这一回里面她没有展示,所以在这一回里薛宝钗基本上就把林黛玉给比下去了。这一回里作者展示这两个女性,是有意识地形成一种不平衡的局面,希望读者继续往下读。因为人是活人,艺术形象是根据生活当中的活人塑造的,加上作者高妙的艺术手法,就使得这两个人物留下了一些性格悬念,让读者去琢磨。读者会想:林黛玉这么尖酸刻薄,她在荣国府里能生活得很好吗?或者是,薛宝钗虽然温柔敦厚,很平和,但是贾宝玉究竟是喜欢林黛玉还是喜欢她呢?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
情节往下流动,到第十九回的时候,已经有了大观园。十七回、十八回就讲到了荣国府盖造大观园,元妃省亲,省亲以后就让荣国府的公子和小姐们住进了大观园,林黛玉住进了潇湘馆。但第十九回的故事空间还不是在潇湘馆,这一回涉及林黛玉的情节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一回就展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美好相处的情节,但是你很难说两个人之间这时就已经产生了爱情。
两个人的爱情的苗头是在第二十三回展示出来的。二十三回写两个人在大观园的花园里面,在桃树下,共读,这个情节大家太熟悉了。那么通过这一回作者就展示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了一个联系的渠道,就是在他们之前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那些美好的、正面的东西,那些对封建的伦理道德、主流价值观念进行挑战的东西,他们两个都是接受的。
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一些小矛盾、小冲突,但是实质上是两个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心心相印了,这一点书中写得很美,大家印象都很深。
那么到了第二十六回就有了“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情节。在上一讲里面,我曾经讲到那个过程当中曹雪芹使用高妙的肖像描写和对人物肢体语言的描写来展示两个人物之间的深情厚谊。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两个的情谊就开始朝爱情的方向发展了。因为他们读了,受到了启发,一个自比张生,一个不同意对方把她比成崔莺莺,但是心里头实际上是接受这样一个定位的,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美好的初恋。这种青春期的初恋,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贵族的大宅院里面,它的发展是非常困难的,有很多的障碍。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散布了一个舆论——“金玉姻缘”。根据她们的说法,有个神秘的和尚老早就作了一个预言:薛宝钗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因为带着一个金锁,所以一定要嫁给一个带玉的公子。好像这是一个上天已经定下来的、不可更改的玉律。这个舆论在大观园里,在荣国府,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这给了林黛玉很大的压力。再加上前面已经讲过的,林黛玉由于没有得到父亲死后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所以无依无靠,成为一个经济上没有根基的、寄人篱下的女子。
而薛宝钗呢,虽然她们家的境况比她父亲健在的时候要差很多,可是她哥哥还领着宫里的银子,当皇家的买办,家里面有房有地,还有当铺,经济上就很强势。再加上薛宝钗本人虽然“人谓装愚,自云守拙”——就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把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的东西直接流露出来,总是以一种掩饰的、含蓄的办法来应付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对贾宝玉的爱意也还是不时地、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流露出来,别人可能不太注意,但林黛玉会注意。因此,究竟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关系,林黛玉就时时地有所猜忌。而贾宝玉本身呢,虽然很爱林黛玉,却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很感兴趣,愿意和每一个青春女性保持愉快的交往,不仅是对小姐们,就是对丫头们他也是这样一种态度,这也给林黛玉带来了一定的心理障碍。对别人她大体上无所谓,对薛宝钗,她总是在琢磨她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所以林黛玉在爱情自主方面面临着很多困难,不仅是封建礼教的禁锢,她觉得自己有情敌,怀疑薛宝钗藏奸,小说里在这方面有很多细腻的描写。
然后,情节发展到二十六回的时候,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感情,双方都比较明朗了,都向对方表达出了可以称为爱情的那种暗示或明示了。情节再往下流动,到了二十七回,也是写大观园里面的情况,就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要饯别花神。这个时候呢,薛宝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扑蝶;林黛玉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葬花。她一边葬花,一边吟诵《葬花词》,《葬花词》里反映出她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性的预知和感叹。再往下,到了第三十二回,宝、黛就共诉肺腑了,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情爱达到了一个顶峰,贾宝玉就把话说破了,林黛玉也就心里彻底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再是少男和少女之间的友情和朦胧的爱情,而完全是成熟的爱情了。贾宝玉就明确地表示,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我只爱你一个,而且我要和你结婚。在当时那种一夫多妻制的体系下,就是我要娶你为正妻;现在虽然我没有得到你,但是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为了想你我都得了病。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意思。林黛玉也就心中有数了。所以曹雪芹是一环一环地来写宝玉、黛玉两个人感情的发展的,从比较低级的阶段逐步地向高级阶段发展。但是,爱情的道路毕竟是不平坦的。两个人的爱情在第二十九回前后,就是到清虚观打醮前后,就发生了大紊乱,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为什么呢?曹雪芹确实很会写。在清虚观打醮的情节流动中,他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清虚观的张道士把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请出去,拿去给他的徒子徒孙看,这些徒子徒孙拜见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很激动,很崇敬,就纷纷献出自己的宝贝,搁在托盘里面,所以张道士把托盘托回来的时候,里面不光有这个通灵宝玉,还有很多其他的、道士们献上的佩戴物,其中就有一只金麒麟。这只金麒麟,别人不感兴趣,贾宝玉一看就很喜欢,就把它抓起来,留下了。
书中后来交代,史湘云平时就戴着一个金麒麟。本来薛宝钗那个“金玉姻缘”就已经搞得林黛玉心烦意乱了,现在一“金”未除,又平添一“金”,使得林黛玉的思绪完全紊乱了。为此,林黛玉就和贾宝玉大闹,闹得沸反盈天,搞得最后贾母都被惊动了,贾母为这个事后来甚至都哭了。
曹雪芹这样写有多重含义,他并不是要告诉读者:贾宝玉那个时候已不爱林黛玉了,留下金麒麟是因为他把爱情转移到了史湘云身上了。贾宝玉和史湘云确实非常亲密,他认为史湘云是他非常好的一个闺中朋友,他们两个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是,他和史湘云之间在大的问题上是有分歧的。比如说在读书上进啊,他是否应该参与那个社会的男人的权力结构中那些交际啊之类的问题上,他们就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史湘云劝他,说你别老在我们这些人里混,你也应该去见见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学学仕途经济。那么贾宝玉就很生气,就当面让她下不来台。史湘云在社会价值的认知上是和薛宝钗接近的,贾宝玉在这点上是跟她划清界限的。所以从整体上来说,贾宝玉跟她相处得非常愉快,史湘云的性格、史湘云的才能,都让他觉得有审美的愉悦,可是他们的思想不能完全共鸣,他心中真正爱的,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的人,确实还是林黛玉。
可是宝玉为什么要把金麒麟留下来呢?如果我们是从探佚学的角度,探佚八十回后的故事,就会知道,这个金麒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伏线,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道具。
脂砚斋的批语告诉我们,它至少将出现在八十回之后的某一回,那一回的内容是射圃。射圃就是在一个园地里面射箭,这应该是男子的活动的场合。射圃的人中就有一个贵族公子,叫卫若兰。卫若兰这个名字在前八十回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在为秦可卿办丧事时,说有什么什么人来参与这个丧事的时候开了名单,名单里面提到有一个王孙公子是卫若兰。但是前八十回里并没有写他的故事。大家可能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名字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到八十回后,卫若兰将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脂砚斋看到过曹雪芹写出的八十回后的一些文稿,就告诉我们,宝玉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将出现在射圃的那场戏里,卫若兰当时所佩戴的金麒麟就是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将在跟大家探讨史湘云的命运的时候再来揭秘,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林黛玉、贾宝玉之间的情感。
贾宝玉当时留下这个金麒麟,主要就是觉得史湘云有一个,再送给她一个,岂不是很有趣吗?我想他主要就是出于这样一种顽皮心理。可林黛玉就不干了,心里就紊乱了。当然,在这一回前后,也就是清虚观打醮的前后,薛宝钗的状态也非常不佳,我在以后讲薛宝钗的时候会详细地剖析,为什么薛宝钗在清虚观打醮前后会那样烦躁不安?那样易于发怒?说起话来比林黛玉还要尖刻,甚至于不惜向一个叫靓儿的小丫头发火?
黛玉、宝钗两头都乱了,宝玉在这种情况下呢,就左右为难,陷于了他个人在情感和人际关系上的最大的危机之中。所以二十九回前后,曹雪芹写得花团锦簇,把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和性格摩擦,再加上别的人物、别的故事,搁在一起,构成了非常生动的一个文本。
到了小说的第三十六回,我个人认为,关于宝、黛、钗的爱情纠葛,曹雪芹就基本作了一个收束,就基本不在以后的章回里面过多地写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摩擦和冲撞了。
第三十六回的前半回叫“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写宝玉挨过父亲的狠打之后,伤已养好,在疗养期间过着很悠游的生活。有一天薛宝钗就去了。袭人本来坐在宝玉的那个卧榻边绣鸳鸯,后来临时出去了,薛宝钗就情不自禁地坐到了贾宝玉的卧榻边,一看袭人没绣完的鸳鸯戏水很漂亮,就忍不住自己拿针接着绣下去。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呢,贾宝玉是睡着了的,睡着了以后就说梦话,这个梦话惊心动魄,大家一想就都能想起来,说的是:“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对这段情节,历来的读者分作两派。一派说贾宝玉其实没睡着,起码是没有彻底睡着,属于浅睡眠状态,周围的动静他都听得到。因为袭人说要出去一下,她是说给宝钗听的,宝钗坐在睡榻旁边,贾宝玉从各种角度,包括从嗅觉上,是能感觉到宝钗的。他那样说,是故意要让宝钗听到。我前面提到的两个“红迷”朋友中的其中一位就坚持这个观点。这是他个人读这一段情节的心得,我们也不好驳他,因为曹雪芹写的那个文字也没说死。另外一个“红迷”朋友则认为,贾宝玉不会那么荒唐,他何必要这样刺伤宝钗呢?因此那些话应该完全是梦话,他并不知道宝钗当时就在他身边。但是仔细一想,宝玉在梦里面都在琢磨这个问题,这就更恐怖了,是不是啊?所以从薛宝钗的角度看,如果宝玉是清醒的,说出这样的话固然令她难堪,但是宝玉如果真是在睡梦里这么喊,就更让她难以承受了。多亏宝钗是一个能自持的人,换作别的人,也许当时就会晕过去。
所以,实际上曹雪芹写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读者,贾宝玉的主意是不可能更改的了,不可能有变易的了。林黛玉通过后面跟他的一些接触,心里也明白了:贾宝玉确实爱的就是她,就要娶她做正妻,正妻只有一个。所以曹雪芹写到这个份儿上,就等于对宝、黛、钗三人的情爱关系作了一个收束,这是我的看法。
我们再往下看,在这之后,曹雪芹就公然写到了黛、钗二人的和解、和好,这时,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脂砚斋就在批语里面清楚地告诉我们:黛、钗合一。对这种文本现象,我们没有办法否认,我们得承认确实是这样的。到了第四十二回,我记得我当年看这回的时候挺紧张,为什么呢?因为薛宝钗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谈话,说要审她。
我当时想,一个是反封建的女斗士,一个是顺封建的遵守封建规范的负面人物,她们现在短兵相接,负面人物还先挑战,说要审对方,这还得了!一定有好戏。我就等着看这两个人怎么唇枪舌剑、怎样就是否应该遵守封建规范进行一番大辩论,那场面一定非常的火爆!结果却大出我的意料,我仔细一读,咦,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人和好了!当时由于头脑里面有一个僵化的主观概念,用那个套小说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结果就和小说文本传达的信息之间产生了不协调,不共振了。我们应该先抛去主观的、先验的条条框框,仔细来读,读这个文本本身,然后再细细体会。后来我这样来读,就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我个人的体会不一定能准确地反映曹雪芹的写作用意,但是我愿意竭诚把自己的心得奉献给大家,咱们共同讨论。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要写黛、钗两个人最后和好,为什么?因为他写出了薛宝钗人品当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薛宝钗为什么要审林黛玉?因为在此之前,刘姥姥第二次到了荣国府,痛玩一番以后走掉了,但是在走之前和大家一起斗牙牌,那是第四十回,叫“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里只说林黛玉参与斗牙牌的情况。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一直不愿意输,在斗牌的过程当中需要说一些押韵的句子,还必须符合当时牙牌上的状况,林黛玉就又把里面的词拿出来说了。别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但是薛宝钗呢,她读过那些东西,她耳朵尖,记了下来,于是事后就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跟林黛玉谈这个事儿。
有一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我虽然年纪大一些,可是离那个时代也很遥远,我一度也很难理解——你看这个小说里面的描写有一点很古怪,就是他们过生日啊,过节啊,举办什么大的活动的时候,都要安排戏子演戏,有时候让自己家里的戏子演,有时候从外面请人来演,的故事、的故事,都可以在舞台上演出来,这些小姐都坐在底下听,这不算问题;可如果找来、的书来读,就是天大的问题,就是读了淫词艳曲,就是罪过!为什么当时会形成这样一个不成条文的文化禁忌,希望大家共同去探讨,这里不枝蔓,但是我想我对它的概括还是准确的,从书里看也是这样的。
薛宝钗认为,林黛玉说出这样的牙牌令,就说明她不仅是看了戏,而是一定是看了、的书,看了这些淫词艳曲,记了下来,脱口而出了。薛宝钗很有把握,就审问林黛玉。一番情节流动之后,我们就发现,薛宝钗审问黛玉并不是挤对黛玉,而是为了保护她。因为在当时那样一个封建家庭,薛宝钗如果要对林黛玉不好,想搞垮林黛玉,她会有很多的办法,也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告状,她可以在和贾母、王夫人等人相处的时候,通过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很自然地透露出来:这个林丫头,那天牙牌令你看她伶牙俐齿的一直没输,为什么啊?哎呀,真没想到,她读了《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还读了,她记性可真好,出口就能引用啊??以非告状的口气,她就可以把林黛玉私下里读这些淫词艳曲的情况透露给长辈。即便贾母对林黛玉非常地钟爱,肯定也会不愉快。王夫人本来就希望林黛玉出点问题,以便让贾宝玉娶她妹妹的女儿,结成“金玉姻缘”,使王家的势力得以在贾府里扩张,控制贾府里的财政和人事大权,所以肯定会如获至宝。薛宝钗没有这样做,而是当面跟林黛玉指出来:这很危险。薛宝钗非常坦诚,坦诚到这种地步——她跟林黛玉说,她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而且读的比她还多、还早。那么,她解决得了林黛玉的价值取向问题吗?她没有解决,也解决不了,林黛玉也不容她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林黛玉对她保护自己这一点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们和好了。当然,和好以后,两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不一样的。
第七十回吟柳絮词的时候,你看,两个人就各写了一首词,通过词意可以看出她们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而且互相抵触。
黛、钗的和好,我后来细读时,还是有点惊讶,心想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啊,但是我读到四十九回的时候,就发现曹雪芹他也表示惊讶,他通过贾宝玉表示惊讶,你注意到第四十九回里的一些描写了吗?
这一回中,大观园里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到了荣国府,还有李纨的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大观园里一时非常地热闹。人一多,就派生出了一个谁最受宠的问题,结果在当时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个令读者吃惊的局面,就是最受宠的是薛宝琴,一个刚出场的人物。
贾母对薛宝琴一见就爱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还把自己很久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穿的凫靥裘——一件华贵的披风,拿来给她穿了(她对林黛玉那么好,都没有拿出来给林黛玉穿)。而且当时其他刚来的人都被分别安排在大观园里别的人的住处来住,薛宝琴却享受最高待遇,留在贾母身边住了。你如果仔细读这段文本就会发现,贾母如此宠爱薛宝琴,薛宝钗都扛不住,她吃醋了。原来大家以为林黛玉这个人是最容易吃醋的,最容易嫉妒人的,最容易说刻薄话的,是不是?但曹雪芹这次却以生花妙笔写一贯豁达的薛宝钗竟大吃起醋来——他写人性写得非常透彻,非常深刻——人是活的,复杂的,会反常的。后来贾母派人到大观园通知大家,说了些宝琴还小呢,你们都得让着她之类的话。薛宝钗当时就说了很不满意的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虽然是笑嘻嘻地来说的,但是其醋意不亚于在这一回之前的很多回里面的林黛玉。可是书里却没有写林黛玉对此有吃醋的反应。和薛宝钗完全不一样,林黛玉见贾母那么喜欢薛宝琴,却十分地心平气和。她自己一见薛宝琴,也觉得挺好的,就当自己的妹妹对待,亲热得不得了,一点醋意都没有。不管贾母怎么喜欢薛宝琴,林黛玉都觉得很正常,她不在乎。这种情况被贾宝玉看在眼里,于是就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描写:宝玉看见她们三个人好作一团,就开始闷闷不乐,这是写出深邃人性的极高明的一笔——按说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原来就是因为有一个薛宝钗,有一个金锁,闹得他很烦恼,梦里都要喊出话来,林黛玉还是老不放心;现在呢,林黛玉跟薛宝钗和好了,甚至连薛宝钗的堂妹来了以后那么受贾母的宠爱她也不嫉妒,这不天下太平了吗?但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对方要是吃醋、猜忌、耍小脾气,他固然很着急;但要是忽然有一天对方心平气和,全无所谓了,你以为他就认为是好事啊?他偏会闷闷不乐!曹雪芹这样写道:宝玉“便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他觉得很奇怪,后来就逮了一个机会去问黛玉,用了一句的词儿:“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梁鸿、孟光是汉朝的两个人,梁鸿是男的,孟光是一个女子,两人是夫妻。孟光嫁给梁鸿以后,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肢体语言,就是每次做好饭以后把饭送到丈夫面前时都不敢平视丈夫,而是把饭高高地举起,与眉毛齐平,叫举案齐眉。
那么这个“案”呢,据有的学者考证,它就是“ ”,也就等同于饭碗的“碗”。本来在生活当中,是孟光举案、梁鸿来接,但是里面的这句话很俏皮,偏要反过来说。贾宝玉为什么引用这一句?就是因为情况很反常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呢?就是说太奇怪了,让人纳闷儿:你原来那么猜忌她,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好嘛,现在你倒跟她和好了。贾宝玉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生动:“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我反落了单。”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最怕落单儿,有个人在旁边耍点小别扭,生点小气,使点小手段,特高兴,或者自己也生个气赌个气,互相之间斗斗小气,是一大乐子。忽然,所有的都没有了,一切变得非常的平淡无奇,这个时候就感觉落单了。贾宝玉觉得林黛玉没有了情敌,自己也就格外地寂寞,生活当中就少了很多的复杂滋味,特别是品尝麻辣烫的乐趣。他这一问,黛玉就很认真地回答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林黛玉对薛宝钗的基本品质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咱俩的价值取向不一样,只能各走各的路,但是呢,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不害人。你不但不害人,你还保护人,你在为人上不藏奸,我就跟你好。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和好了。黛、钗合一,是曹雪芹对全书的一个总体设计,稍微对文本熟悉一点就能体会得到。比如书里的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钗合为一幅画、一首诗;在警幻仙姑请贾宝玉听曲的时候,黛、钗合为一曲;警幻仙姑后来在贾宝玉的梦里面对他进行性启蒙,介绍给他一个美女,然后就说这是她妹妹,那么这个美女呢,文本中的形容是这样的:“鲜艳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脂砚斋在另外的批语里面也一再地向读者指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可知余言不谬也。”
她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她看了八十回以后的书稿,知道黛玉去世以后,宝钗对黛玉还有一个态度,通过这个态度,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这句话很难理解,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八十回以后的文字,而且脂砚斋在思想上和艺术追求上和曹雪芹还不能完全画等号,有些地方也可能看走眼,但她不可能故意去说一些怪话、错话,所以很值得参考。我个人认为,其实问题很简单。首先,曹雪芹之所以这样来写黛、钗和好,乃至于脂砚斋提出了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看法,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已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里面的,尽管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结果是个悲剧,薛宝钗拼命地内敛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规范,但是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悲剧命运。那个社会是罪恶的,它并不会因为这些闺中的女儿个人价值取向上的不同而分别给予她们不同的命运,它最后都给她们的人生以沉重的打击,她们的结局都很悲惨。曹雪芹不愿意让读者产生一个误解,以为这些闺中女儿由于情感价值取向、性格不同,有的人就会有好的命运。他要控诉那个社会残害年轻的闺中女子,这是他的一个基本立场。所以,他写来写去最后告诉我们,这两个人最后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恶掌,最后都是悲剧的结局。
这也说明,曹雪芹并不只是在写一部爱情小说,在收束了黛玉、宝钗、宝玉之间的感情纠葛的情节以后,他放手去写更广阔的人生。后面他连续用了好几回去写大观园里面复杂的人际冲突,写为了争夺那个内厨房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上场的人物非常之多,故事盘根错节;又腾出手去写“红楼二尤”的故事,等等。这就充分说明,把简单地概括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小说是不准确的。我在此前曾经比较多地讲了的政治投影,有人就以为我的观点就是是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小说,其实我并不这样看。总而言之,我认为是一部描绘许多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命运、展示广阔的人生图景、探究人性深处奥秘的社会性的小说。脂砚斋批语透露最后林黛玉是要死去的,那么林黛玉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样的?如果说林黛玉自己说她的命运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或者说她的处境险恶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程度——这当然是一个比喻——那么如果把她比作“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下一讲将解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