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完全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一会儿他好像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打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熟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可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像个送信的。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
“这是什么人,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
“瞧,他醒过来了!”她说。
“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刻掩上房门,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怕跟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似乎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却腼腆得有点儿过分。
“您……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个送信的继续询问。但就在这时房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因为个子高,稍稍低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个船舱,”他进来时高声说,“总是碰到额头;这也叫住房呢!老兄,你醒过来了?刚听帕申卡说的。”
“刚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
“刚醒过来,”那个送信的面带微笑,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欣突然问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哪一位?”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办事处,来这儿有件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过来了,这太好了,”接着他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几乎不吃也不喝。不错,拿小勺喂过你茶喝。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作了检查,立刻就说,不要紧,——可能是受了点儿刺激。有点儿神经错乱,伙食太差,他说,啤酒喝得太少,洋姜也吃得太少,于是就病了,不过没关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样的!开始给你治病了,而且医术高超。啊,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那个信差说,“能不能说说,您有什么事?你听我说,罗佳,他们办事处已经是第二次来人了;不过上次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个人,我跟那人谈过。在您以前来的是谁啊?”
“大概这是前天吧。不错。这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办事处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认为呢?”
“是的,他的确比我更懂业务。”
“很好;那么请您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个人您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您汇来了一笔钱,”那个信差直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如果您已经清醒过来了——就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上次方式寄来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声喊了起来。“怎么会不醒呢?不过,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哈!聪明话听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愉快。”
“就是他,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过他,已经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来,这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日前他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给您汇来三十五卢布,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
“‘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您说得太好了;‘令堂’这个词用得也不错。好,那么怎么样呢,您看他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倒没什么。不过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您带回单簿来了?”
“是回单簿,这就是。”
“拿过来吧。喂,罗佳,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个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笔来吧,因为,老兄,现在对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推开,说。
“不用什么?”
“我不签字。”
“唉,见鬼,怎么能不签字呢?”
“我用不着……钱……”
“钱会用不着!唉,老兄,你这是说谎,我就是见证人!请别担心,他这只不过是……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教导他,也就是说,干脆抓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不;干吗麻烦您呢。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了……你看,人家在等着呢,”说者他当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放开,我自己签……”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拿起笔来,在回单簿上签了字。信差拿出钱来,就走了。
“好哇!老兄,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你们这儿有汤?”
“昨儿个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站在这儿的娜斯塔西娅回答。
“土豆加大米的?”
“是土豆大米汤。”
“我就知道是这种汤。端汤来,把茶也拿来。”
“我就拿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隐隐怀着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恐惧心理,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决定默不作声,等着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好像我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他想,“好像这都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还说,这就送茶来。和汤一起拿来了两把调羹,两个小碟子,还有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还有吃牛肉时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出来了。桌布是干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让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给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错。咱们喝它个痛快。”
“哼,你可真机灵!”娜斯塔西娅嘟嘟囔囔地说,于是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奇怪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来,坐到他身边,像头熊样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头,——虽说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来了——然后用右手把一调羹汤送到他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是温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调羹,又一调羹,第三调羹。但是喂了几调羹以后,拉祖米欣突然停下来了,说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进来了。
“想喝茶吗?”
“想。”
“快把茶也拿来,娜斯塔西娅,因为,茶嘛,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汤、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真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现在我每天都在你们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嘴里塞满了牛肉,想尽可能说清楚些,可还是说得含糊不清,“而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热情招待我。我当然没坚持让她这样做,不过也不提出异议。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真够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吗?”
“真是个调皮鬼!”
“那么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亲自给你斟;坐到桌边来吧。”
他立刻张罗起来,斟了一杯茶,然后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发上。他仍然用左手抱着病人的头,扶起他来,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特别热心地吹茶,仿佛恢复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关键,就全在于吹茶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声,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做,尽管他感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欠起身来,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而且不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许连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所特有的那种狡猾心理,他忽然想要暂时隐瞒自己的力气,不让人看出来,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装尚未完全清醒,留心听听,弄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茶匙茶以后,他突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头底下当真垫着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一点他也发觉了,注意到了。
“得让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儿马林果酱来,给他做饮料,”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上哪儿给你弄马林果去?”娜斯塔西娅问,她正叉开五个手指托着茶碟,嘴里含着糖块喝茶。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你知道吗,罗佳,在你睡着的时候,这儿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样不讲信义的方式从我那儿溜之乎也,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突然觉得那么恨你,决定要找到你,惩罚你。当天我就行动起来。我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至于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①附近,——哈尔拉莫夫②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后来才弄清,这幢房子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时就是会把读音搞错,而且错得这么厉害!我气坏了!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询处去查问,反正豁出去了,你瞧,那里只花了两分钟就给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记在那儿了。”
①五角场是彼得堡的地名,有好几条街道在那里会合。
②哈尔拉莫夫是当时一个房主的真姓,他的房子在干草广场附近的马巷里。
“登记了!”
“那当然;可是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那里怎么也查不到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一来到这儿,立刻了解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老兄,一切,什么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我认识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让我见到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认识了管院子的,扎苗托夫先生,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这儿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又认识了帕申卡,这已经是顶峰了;喏,这些她都知道……”
“你是在拍马屁呀,”娜斯塔西娅狡黠地笑着,含糊不清地说。
“您最好还是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娃。”
“哼,你呀,你这条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喊了一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我姓彼特罗娃,不姓尼基福罗娃,”等她笑完了,突然补上这么一句。
“以后咱准牢牢记住。嗯,那么,老兄,废话少说,起初我本想在这儿到处都通上电流,好一下子就根除这儿的一切偏见;可是帕申卡获得了胜利。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么……阿文南特①……对吗?你认为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虽说连一分钟也没把自己惊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也仍然在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是非常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一点儿也不因为朋友沉默不语而感到发窘,而且仿佛是在附和已经得到的回答,“甚至是完美无缺,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哎哟,你这个坏蛋!”娜斯塔西娅又高声说,看来这场谈话使她得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一开始你没能把事情处理好。对待她不应该这样。因为,这个人的性格可以说最让人摸不透!啊,不过性格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只不过,譬如说,你怎么会弄得她连饭都不供给你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你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能在借据上签字呢!再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在她女儿,娜塔利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的时候……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十分微妙的弦②,我也知道自己是头笨驴;请你原谅我。不过也顺便谈谈愚蠢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认为呢,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可完全不像第一眼看上去所想象的那么愚蠢,不是吗?”
①法文avenante的音译,“迷人”,“讨人喜欢”之意。
②意思是: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着一旁,从牙齿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话来,不过他明白,让谈话继续下去更为有利。
“对吧?”拉祖米欣高声叫喊,看得出来,他得到了回答,这使他非常高兴,“不过也不聪明,不是吗?她的性格完全,完全让人摸不透!老兄,请你相信,我也有点儿摸不准……她无疑有四十岁了。她说——三十六岁,她完全有权这样说。不过,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从理性上,只是以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对她作判断的;老兄,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像代数一样。我什么也弄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扯,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了,教课的工作丢了,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一死,已经没有理由把你看作亲戚了,于是突然害怕起来;而从你自己这方面说呢,因为你躲到屋里,断绝了从前的一切联系,所以她就想把你撵出去。她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可是又舍不得那张借据。何况你自己还肯定地说,妈妈会还给她……”
“我说这话是因为我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自己几乎要求人施舍……我却撒了谎,这是为了使她让我住在这里……供给我饭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而且说得清清楚楚。
“对,这你做得很有道理。不过全部问题在于,这时突然杀出个七等文官切巴罗夫先生来,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没有他,帕申卡什么诡计也想不出来,她太腼腆了;而精明能干的人却厚颜无耻,首先他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凭这张借据,有没有希望拿到钱?回答是: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妈妈,即使她自己饿着,也会从她那一百二十五卢布①养老金里拿出钱来接济罗坚卡,而且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了哥哥,肯去作奴隶。他的阴谋诡计就建立在这一点上……你吃惊了?老兄,现在你的全部底细我都摸清了,帕申卡还把你看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开诚布公,把什么都告诉了她,那些话可没白说,现在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问题就在这里了:正直而爱动感情的人开诚布公,精明能干的人却边听边吃,然后统统吃掉②。这不是,现在她把这张借据让给了这个切巴罗夫,似乎是用来抵帐,而他却恬不知耻地正式向你讨债。我一了解到这些情况,为了免受良心责备,本想也出出气,可是这时候我和帕申卡之间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一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了结这个案子。我为你担保,老兄,你听到吗?我们把切巴罗夫叫了来,塞给他十个卢布,收回了借据,喏,我很荣幸能把它交给你,——现在她相信你了——请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得粉碎了。”
①前面说,是一百二十卢布。不过此处是拉祖米欣说的,可能他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因此不能断定是作者疏忽,前后不一致。
②这句话引自俄罗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一七六九——一八四四)的寓言《猫和厨子》。原文是:“瓦斯卡(猫)却边听,边吃”这里的意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朝它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就连拉祖米欣也对他感到厌恶了。
“老兄,”稍过了一会儿,他说,“看得出来,我又干了蠢事。我本想给你解解闷儿,闲扯几句,让你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气。”
“我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没认出来的就是你吗?”也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还是没有转过脸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发狂,特别是有一次我把扎苗托夫带了来的时候。”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他来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过脸来,眼睛盯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为什么惊慌不安?他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跟他谈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他才想认识你……不然我能从谁那儿了解到你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好极了……当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搬到这个地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刚刚搬来。和他一起到拉维扎家去过两次。拉维扎你记得吗,“拉维扎·伊万诺芙娜?”
“我胡说过什么吗?”
“那还用说!神智不清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吓!胡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会胡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浪费时间,还是行动起来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制帽。
“我胡说了些什么?”
“唉,又问这个!是不是怕泄露什么秘密呢?别担心:关于公爵夫人,什么也没说过。可是说过什么叭儿狗,耳环,链子,克列斯托夫斯基岛,还有什么管院子的,还提到尼科季姆·福米奇,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个副局长,说了很多这一类的话。对了,除了这些,对您自己的一只袜子,您甚至非常关心,关心得出奇!您抱怨说:给我呀,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扎苗托夫亲自在各个角落里找你这双袜子,用他那在香水里洗过、戴着戒指的手把这脏东西交给您。这时您才放了心,整天整夜把这玩意儿攥在手里,夺也夺不过来。大概现在还放在你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要不,就是要什么裤腿上的毛边,而且是苦苦哀求!我们问:要什么毛边?可是什么也弄不清……好啦,现在谈正经事!喏,这儿是三十五卢布;我从这里拿走十个卢布,两个钟头以后给你报帐。同时通知佐西莫夫,虽说不用通知他,他也早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不在的时候,您要常来看看,看他是不是要吃点儿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旁的东西……帕申卡那里,我马上亲自去告诉她,需要她做什么。再见!”
“管她叫帕申卡呢!哼,你这个滑头!”他出去后,娜斯塔西娅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打开房门,偷偷地听着,可是忍不住了,于是自己跑了下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里跟女房东说些什么;而且看得出来,她完全让拉祖米欣给迷住了。
房门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立刻掀掉身上的被子,像个疯子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很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快点儿出去,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立刻行动起来。不过做什么,做什么事情呢?——好像故意和他为难似的,现在他偏偏把这一点给忘了。“上帝啊!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切他们都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万一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过在我躺着的时候假装不知道,耍弄我,以后突然进来,说,一切大家早就知道了,他们只不过是……现在该怎么办?瞧,就像故意为难似的,忘了;突然忘了,刚刚我还记得的!
……”
他站在房屋中间,痛苦、困惑不解地环顾四周;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侧耳倾听;但这不是他要做的事。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冲到墙纸后有个窟窿的那个角落,仔细查看起来,把一只手伸进窟窿里摸索了一阵,可是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炉边,打开炉门,又在炉灰里摸了起来: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几块撕碎了的口袋布,仍然像他把它们丢进去的时候一样丢在那里,这么说,没有人来检查过!这时他想起拉祖米欣刚刚讲的那只袜子来了。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被子底下,不过从那以后已经穿得那么破,弄得那么脏,扎苗托夫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噢,扎苗托夫……办公室!……为什么叫我到办公室去?通知书呢!啊!……我混淆起来了:是那时候叫我去!那时候我也仔细检查过这只袜子,而现在……现在我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什么要领他到这里来?……”他虚弱无力地嘟嘟囔囔地说,又坐到沙发上。“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仍然昏迷不醒,还在呓语,还是这都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赶快逃跑,一定,一定得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靴子没有了!给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明白!啊,这件大衣他们没注意,漏掉了!钱也放在桌子上,谢天谢地!啊,借据也在这儿……我拿了钱就走,另租一间房子,他们找不到的!——对了,不是有居民地址查询处吗?找得到的!拉祖米欣会找到的。最好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把借据也拿着……以后会有用处。还要拿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在生病!他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猜到了,他们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跑下楼梯!要是他们那儿有警卫,有警察把守着呢!这是什么,是茶吧?瞧,还有剩下的啤酒,半瓶,冷的!”
他拿起酒瓶,里面还剩了整整一杯啤酒,于是十分高兴地一口气把它喝干,仿佛是用它来浇灭胸中的火焰。但是还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冲到头上来了,背上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颤,这甚至使他觉得愉快。他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到身上。他那本来就已经是病态的和毫不连贯的思想,越来越混乱了,不久,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袭来,完全控制了他。他舒适地把头枕到枕头上,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现在他盖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件破制服大衣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就睡着了,睡得很熟,酣睡不醒,而这对他的健康是有益的。
他听到有人进来,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把门大大敞开,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进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在沙发上欠起身来,瞅着他,好像要努力想起什么来似的。
“啊,你没睡啊,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袱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喊了一声。“你这就会拿到帐单……”
“几点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问。
“太好了,老兄,睡了一觉:已经是晚上了,快六点了。
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对健康有好处!你急着要上哪儿去?去赴约会,是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了;来过两次,你都在睡着。佐西莫夫那里,我去看过两趟:总是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我也出去了一趟。今天我搬了家,完全搬走了,和舅舅一起。现在舅舅住在我那里……嘿,去它的吧,谈正经的!……娜斯金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这就……老兄,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身体健康;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了很久了吗?”
“我说过,等了三个钟头了。”
“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来这儿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你记不得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如同在梦中一般,仿佛隐约看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回忆不起来,于是疑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嗯哼,”拉祖米欣说,“忘了!还在不久前我就觉得,你神智一直还不清醒……现在睡了一觉,清醒过来了……不错,看起来好得多了。好样的!好,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看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开包袱,看来,他对这包袱异乎寻常地感兴趣。
“老兄,你相信不,这是我特别关心的。往后得把你弄得像个人样儿。这就动手吧:先从头上开始。你看到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相当好、但同时又是极普通和很便宜的制帽。“请你试试看。”
“以后,等以后再试,”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满地摆摆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了,以后可就迟了;再说,他不试,我会一宿都睡不着,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量着买的。刚好!”试戴过以后,他洋洋得意地高声说,“大小正好合适!帽子,老兄,这是服装中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绍信。托尔斯佳科夫,我的一个朋友,每次进入任何公共场所,都不得不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奴性在作怪,可他却只不过是为他那顶鸟窝感到不好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喂,娜斯塔西娅,现在给您两顶帽子:您要这顶帕麦斯顿(他从墙角落里拿出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顶已经很不像样的破圆帽,不知为什么把它叫作‘帕麦斯顿’)①,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给估估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你认为呢?”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他又对她说。
①享利·帕麦斯顿(一七八四——一八六五),英国政治家,国务活动家,一八五五——一八六五任英国首相。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生气了,高声叫喊,“现在二十戈比就连买你都买不到,——八十戈比!而且这还是因为,是顶旧的。不错,还有个讲好的条件:这顶戴坏了,明年免费赠送一顶,真的!好,现在来看看美利坚合众国吧,我们中学里都管裤子叫合众国①。预先声明,这条裤子我可很得意呢!”说着,他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抖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没有破洞,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可是挺不错,还有同样一件坎肩,同样的颜色,时兴这样。至于是旧的嘛,说实在的,这倒更好:比较软和,穿着更舒服些。你要知道,罗佳,在社会上要想出人头地,照我看,随时注意季节就足够了;如果一月份里你不吃芦笋,就能在钱袋里保存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就买夏装,因为到秋天反正需要暖和些的料子,那么就不得不把它扔掉了……何况到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穿不得了,即使不是由于过分考究,也会因为它们本身不够结实而穿破了。喂,估估看!你看值多少?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你要记住,又是同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免费另拿一条!费佳耶夫的铺子里作生意就是如此:一次花钱,终生满意,所以你也就不会再去了。好,现在来看看靴子,——什么样的?看得出来,旧的,不过两个月也穿不破,因为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星期在旧货市场上卖掉的;总共只穿了六天,他急需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①英文States(合众国)与俄文URKV(裤子)发音相近。
“可也许穿着不合适!”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适!可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拖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只旧靴子,靴子上粘满干泥,已经穿洞,而且都变硬了。“我是带着样子去的,就是照着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精确的尺寸。办这件事可真是煞费苦心。至于内衣吗,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第一,要三件粗麻布衬衫,领子要时髦的……嗯,那么: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共是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双很好的靴子,——一共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是买内衣的,——讲好了的,按批发价钱,——总共正好是九卢布五十五戈比。四十五戈比找头,都是五戈比的铜币,请收下吧,这样一来,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备齐了,因为,照我看,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甚至式样还特别优雅:到底是在沙尔美①订做的!至于袜子和其余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好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而帕申卡和房租,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说过了,可以尽量赊帐。现在,老兄,让我们来给你换换内衣,要不,也许这会儿病魔正躲在你衬衣里呢……”
①沙尔美是彼得堡一家著名的裁缝店。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科利尼科夫挥挥手,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又像开玩笑似地报那些买衣服的帐……
“老兄,这可不行;我是为了什么东奔西跑,把靴底都磨破了!”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不好意思,请您帮帮忙,对了,就这样!”尽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抗拒,拉祖米欣还是给他换好了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倒到床头上,有两分钟一言不发。
“这么久了,他们还不走!”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
最后,他瞅着墙壁,问。
“什么钱?真有你的!你自己的钱嘛。不久前办事处里派人来过,瓦赫鲁申派来的,妈妈给你寄了钱来;连这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许久,然后说。拉祖米欣皱起眉头,不安地细细打量着他。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来,看他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也已经有点儿认识他了。
“佐西莫夫!终于来了!”拉祖米欣高兴起来,大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