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缠绕秀吉的繁忙事务比起战前的事端迭起有过之而无不及。光是大阪筑城和随之而来的五几经营就绝非易事。
若是寻常的城池建设,靠天下智囊和奉行人推进即可,然而秀吉构想的宏大却大大超出迄今为止所有日本人的创意,其规模之巨大,远非他人头脑所能及。不管设计者如何下定决心,设计出来的原稿一展示给秀吉,必定被认为“太小,太小,要这个的十倍,这里要百倍!”几乎从来没有因过于庞大而要求减少或缩小的例子。
比如,按照当初设计者的原稿,大天守阁、小天守阁的楼层等都远远凌驾于信长的安土城,宫殿的规模设计也有一千八百余坪,大小房间约二百多个。但当设计者自夸其规模之大,认为“此设计绝对绝世无双”并示之以秀吉时,秀吉看了一眼后却呢喃道:“用于居住略显狭小”。要求将占地扩展到四千六百余坪,包括殿堂、客室在内,总房间数改为六百零二间。
总而言之,从这一工程便可看出,他的标准和当事者脑中的规模相差甚远。
自然,奉行人和筑城当事者所考虑的简要来说是当时常识中的最高创意,而秀吉的策划和构想却独树一帜,与之有天壤之别。而究此差距之根源,会发现二者的观念有着根本上的区别,即二者“关注点”是完全不同的。
日本国内的普通人士其创意和构想都有日本这一界限,对一切事物的比较也不会超出这一界限。但秀吉不同,他并不仅局限于日本,而是将海外也考虑在内,至少他是全面俯瞰整个亚洲。堺市港湾将衔接远隔一海的欧洲十七世纪文化,五几的经营也会由西欧使臣和传教士报告回国,秀吉相信这些都与日本国威大有关联。
因此,那些令旁人皆为之惊呆的庞大计划,对他而言,依然没有将他胸中全景完整呈现。而且很显然地,他对这些理想的具现绝非是一日两日的突发奇想。
秀吉天生便拥有非凡的大气度,而令他时运勃兴并肩负起日本文化使命、在这个海外文化西渐风潮中给予他洞察时代之眼的恩人,实际便是他曾经的主君和恩师——已故的信长。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信长的衣钵可以说已由秀吉继承,而秀吉取其长舍其短,加入了自己独到的行事方法和天生的大气。
早早地放眼海外,慢慢地培养出世界性的智慧,这些都是来自信长的恩惠。安置在安土城高阁室内的世界地图屏风,早已清晰地刻印在秀吉的脑中。
此外,他从堺市和博多的商人身上也学到了不少知识。于公他要和这些人进行枪炮、火药等的日常交易,而私下又作为茶友经常见面。
秀吉出身卑贱,成长环境恶劣,没有专门研究学问和接受特别教养的机会,所以在和人接触时,他总是不忘从他人身上学取一样东西。因此,他所学习的对象并非只有信长一人,不管多么平凡、无聊的人,他也总是去挖掘此人优于自己之处,将其据为己有。
是所谓“身外之人尽皆吾师”。他虽只是一个独立的秀吉,却汇集着天下智慧,将众人之智吸取过来,于自身中进行过滤。时而他也会做出一些未过滤掉的愚昧大众之举,暴露出其本性。他深信自己绝非凡人,但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圣贤。
而直至今日,对他而言最难忘的人依旧是已故的信长。
“猿公啊!”
“气度雄远的人啊!”
“看这边。”
“朝那里看看。”
“啊,真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些言语。”秀吉内心时常想起那些过往。所以,即便战后各种建设事务缠身,他依然不忘六月二日信长忌日,于大德寺举行了总见院殿一周年祭的法事,而这决不只是出于政治策略。他也是个为世俗所烦恼的人。对信孝的处理和对信雄的考虑都有愧对先主的回忆和追慕,当这样来到先主牌位前进行祷告和忏悔时,就如得到了信长生言一般,他才感到内心获得了救赎。
周年祭法事也结束了。
“工程应该进展不少,前去看看吧。”于是六月末,他去了大阪。
大阪城的普请奉行有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片桐且元、长束正家等人。他们迎接秀吉来到石山高处,向他进行了说明。
如今,难波曾经的芦苇原已被填埋、开拓,水渠纵横割据,规划好的街道已经开始陈设店铺。堺市港口和安治川下游的海面上,数百艘载满石料的船只正扬帆入港,而从秀吉所站的本丸预定点望去,目之所及的地面上数万劳力和各类匠人如蚂蚁般昼夜交替、一刻不停地为工事劳作着。
筑城的木匠栋梁都是从当时的代表世家——金刚、中村、多门和武辻四家中选择的。而劳力则在各藩课征,凡有怠慢者,即便是诸侯也会给予严厉的惩罚。
各个职能下设有承责者、小组长、监工对工事进行统率,每个组名其实就相应地代表了其所承担的责任范畴。有责任人存在的地方就必然有其明确的责任,一旦有所怠慢,立刻就将施以斩首,而作为监督者的各藩之士不等究责立即切腹。
工程虽说是普通的土木工程,但却与生死切实攸关,和战场无异。
在当时,所有工程都采用承担制,乃当时一大特点,人们称这一制度为“割普请”。
“割普请”制度是清洲城一个叫藤吉郎的建立的,很有名,但他却并非是第一个提出这一架构的。
战国时期,说到土木工程,几乎没有不十万火急的,尤其是城池要塞的工事,很多时候都是临敌突破,如何能更快、更严密地在敌人毫无可乘之机时将其建成,这点就极为关键。“割普请”便是由此自然而生的一个约定俗成。
在这一制度的进程中,最忌讳的是容易落入俗话说的“越快越烂”的常态中。但相反,“割普请”制度最大的特点是劳作者各自拥有自己的领域和时间,所以能让人表现出每日雇佣制下没有的韧性,对自我进行挑战。
首先人们会去尝试自己认真起来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然后发现只要努力也不过如此,从而充满信心,进而产生出自己做得不只快速且无可挑剔的骄傲心,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注入自己的灵魂,从中感受到乐趣,其各自的本职道义也会得以昂扬。
这一承责制度原本是活用大众的利己心理,但结果却让人始于小我而渐入忘我,始于私利而入忘利之境。如果说这一手段恶劣,那人们追寻道路、寻求圣贤之言都是出于私利,起佛心以求菩提也是不可行之举。强而言之,那么世间万象、众人行动的一切根源都是不纯的。
然而,眼下在大阪城的施工现场却没有闲暇来论述这一理论,所有人昼夜交替、孜孜不倦地劳作,磐石巨木也在“割普请”这一制度的汗水下照着计划搬来搬去。
如上所述,工程进展还不到一半,不,应该说还处于刚匆忙着手的状态。来到这里查看没过几天,秀吉却突然道:“在这大阪城举办首次茶会吧。”并差人前往堺市的千宗易和津田宗及处,令他们立即过来。
二人来了后都惊讶无比,宽广的地面如同一个土木战场,本院寺时代的古老建筑也都全部拆毁,到底要在哪里举办茶会?
秀吉道:“这时举办茶会,想来定有一番乐趣。”并命二人准备在为他临时建造的八叠大小的房间内,从七月七日到十三日举行为期七日的茶会。
“立即照大人之意,以尽大人之兴。”二人领命并于隔日准备好了茶席。
房间内挂着玉间的暮钟之画,绍鸥的铁壶置于五德炉上,茶罐使用的是初花的肩冲。
负责筑城的各诸侯每晚四五人依次受到邀请前来参加茶会。挂画和插花等每日都会更换,唯有初花的茶罐连日一直使用。“这是前日三河大人特意派人前来祝贺柳之濑胜利时赠予之物……”主人秀吉表面是在炫耀这来自东山的名器,实则是借此名义,不着痕迹地告诉众人家康对自己所持有的特别礼遇。
“三河大人真是有心,舍得如此珍品……”而正因听者亦知此乃世间罕有的名物,天性敦厚的他们也承认家康对秀吉的非一般礼遇。
七日茶会期间,主要的诸侯们都见识到了初花茶罐。不,是听了主人的吹嘘。
虽说是茶会,主人也表现出一种对待战争的热诚,七日如一。秀吉口头总是说:“拿滚沸的水来。”因为他做任何事情都讨厌半吊子。
就这样,秀吉让诸侯们得以娱乐,激励了工事进展,也达到了另一方面的目的——要说现在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最大隐患,唯有家康一人。
在秀吉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除了已故主君信长外,其内心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的、真正值得畏惧的人物就只有德川家康一人。而如今自己的地位抬升至此,可以预测,接下来和家康的对立已经是无可避免。
盂兰盆节到了。秀吉前往总见院参拜后,又给身在姬路的母亲和妻子捎去了消息。
“如今难波正在修筑新的居所,此处景致、舒适度皆非姬路所能比拟。若说明年怕是小鬼也会嘲笑,但次年正月想必就能和宁子在此处一起迎接春天。此前您的儿子会先搬去大阪,加快诸事进程。”
他边写眼前边浮现出母亲、妻子凑近文书看信的模样。
八月,凉秋。
秀吉命侍臣津田左马允信胜为特使,对他道:“去浜松,带上谢礼答谢德川家。”将不动国行的名刀交予他,并令其传话道:“此前特遣御家使臣石川数正前来,又赠予世间罕有的名器,筑前实在高兴之至。”
“顺便也去见见数正,告诉他上次辛苦他了。”
秀吉连数正也考虑在内,给他带去了礼品。
月初,左马允出发前往浜松,十日后返回,报告说德川家对他招待周到,细致入微,令人诚惶诚恐。
“三河大人可好?”
“非常安康。”
“家中士气如何?”
“能感到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氛围。虽说质朴,但所有人都隐藏着一种不屈的强大气势。”
“我听说有很多新人。”
“大部分应该都是武田武者。”
“是吗……”秀吉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然后他忽然在心中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家康的年龄。他比家康大,家康时年四十二,而自己四十八——相差六岁。相较年长他很多的柴田胜家,比他小的家康反而令他更为谨慎。
但这一切都秘藏在秀吉胸中,表面上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对战后不久就将迎来大战的预期之象。可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反而相当圆满。
十月。
秀吉为家康向朝廷请功,奏请晋升其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隔不久又再次斡旋升其为从三位参议。秀吉当时是从四位下参议。他认为即便让年轻于他的家康处于比自己高的职位也没关系,眼下取得家康的欢心才是最佳策略。
同年十二月,秀吉照预定搬离宝寺城旧居,移迁至了摄津大阪的新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