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穷极视野,放眼鸟瞰,尾浓领地的平原上网状的道路相互交错,大小河川如动脉静脉般流淌,四周山岳零星分布的丘陵和无数的村落,还有如棋盘要塞之地的各个村落城镇。
以这些小都会城池为中心,各个乡、郡、国的边界势力错综复杂交会于此,分布情况难以辨识。不管哪里、属于谁,其领地所有权朝夕变迁,比四季更替还快。连当地居民也都习以为常,毫不奇怪。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的这一带正是处于这一领地分布变动的前夕,而且就如地震震源带一般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气流之下,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变化将会是空前绝后的。
如前所述,形成这一可怕气流的正是各派之间极其复杂的势力交错,比起在战争期间,这一时期更能恶化人们的心灵,使人们疲劳不堪。
像那些抬手遮额便能望见,又或隔河相对,又或在两座山丘上瞪视的相邻郡县的城池之间,人们简直没有一刻能安心。你打我,我打你。城池之间都担心不知何时就会成为敌人,相互戒备,人、物出入也会立刻引起猜疑,连晚上都无法安心熟睡地猜测对方到底会追随东军还是西军。但其实这些进行谍报交战、相互怀疑的阵营,很多连自己本身也都还未下定决心。
话虽如此,总而言之,他们的归宿要么随西要么随东,再无更多选择。可以说日本霸道不知何时已一分为二,而如今这两方对峙终于被搬上了台面。
回顾历史,每到达一个阶段时都会出现一个两方阵营对峙的过渡期。从过去的例子来看,两方对峙的情况比大多数时候的对立更加尖锐,双方都无法满足于圆满的和平状态,本能地想合二为一,非合二为一不可。
人们也考虑过为何如此,也并非不知道这种毫无理由的被迫顺势追逐有多愚蠢,但自人类开始集团性的历史以来,还从未有过两方势力保持长期和平的例子。
人类集团社会本就起源于原始的部落斗争,之后逐渐扩大,称乡立郡,接着形成国家,然后多个国家之间开始征战,并结为各个个体,最终衍生出最强大的两方,合二为一拥立帝王和初代将军,出现某一时期最为昌盛的时代。
但是即便这种统一本能得到实现,合二为一后的文化也会很快经历从烂熟到颓废的过程,不久又将再起分裂。而这一再分裂作用也是本能性地不可避免的。纪年以来,纵观发祥于近东和地中海的西洋历史,或是东洋大陆漫长的兴亡史,可以说都无一例外。简而言之,虽然我们不知道宇宙真理在何方,但几千年来人类所做的都是在不断重复同样的事。自古,哲人们就无数次感叹道:“真是愚蠢的人类啊。”
不难想象,人类中有愚蠢的,也有多少拥有一点思想的。只是在这人类存活的世间,似乎还存在着某种癫狂的本能,全然无视这部分思想和辨识,气势汹汹地朝着该走的方向前行。而由这一本能所创造出的似乎并非只有那些我行我素的风云儿和一代枭雄而已。
将这一愚蠢予以最广泛的演绎和最深刻的体验,同时早已悟出真谛,比所有人都更深入去思考的便是拥有古老历史的中华禅僧。他们列举了人类的三大本能来给这一愚蠢定义:
也就是说,将人类存活下去的要素分为这三大类,并希望人们由自己来解决自身这些绝对必需且极度麻烦的东西,正是禅僧们进行面壁、供案的目的。而自始祖以来,在各个禅家世世代代的传人之中,掌握了这一真谛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惜都仅止于自身所处的山林室内,最终也没能给大众带去多少影响,反倒是将禅家生死超脱的修行用到修罗世间的争斗之中的人越来越多。
自应仁之乱以来,群雄割据,到如今天正时代,各个小国逐渐并为各个个体,而正当信长突破性地即将把这些个体一统为整的时候,却突然辞世。眼看着就快统一的天下,因为他的死而加快速度,跨入了两方势力的时代。
此时,一位对这硝烟世间似乎毫无感觉的旅人正穿着草鞋漫步在刚发芽的草地上,东看看、西瞅瞅,独自与大自然的草木言语。
“啊……这里的梅花开始凋落了,看来这里比岩手村暖得更快啊。水流也带着春天的气息,再下一场雨,樱花的枝桠上也将开始绽放花朵了吧……”
从赤坂住宿地来到南平野,不久便到了神户郊外。旅人走到相川堤上并排的樱树下,突然想起了《山家集》中的一首和歌,便一个人小声地唱了起来。
正唱着,有人忽然唤“友松先生”,旅人从堤坝上环视河流岸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再次抬头观看空空的樱枝。
前夜,友松从尼姑庵回到家中后立马执笔,以那幅底图为蓝本,一口气将隐士竹中半兵卫的画像作好。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今早拂晓便将画送到松琴尼处,一刻不停地从那里出发,离开了已游历月余的菩提山,再次迈向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今早松琴尼也颇感奇怪,问他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了句“珍重”便消失在霞雾之中。禅尼和阿通一同目送他离开,并想起了前夜友松玩笑般的话语。
“在下乃是被通缉之身……传闻中偷盗明智首级悄悄埋藏他处的……犯事者……”
虽然是从当事人口中亲口说出,但听起来却让人疑惑,怀疑是否属实。但是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卫门一行人一抵达庵院,他便风一般地回去了,而且翌日天未亮便动身离开岩手村,种种迹象看来也确实令人怀疑。市井之间曾风传一时的盗取明智大人首级的犯人,可能真的就是他。
友松的主公斋藤家灭亡后,他一直忍耐着走到如今的境地。但是对于灭亡斋藤家的织田家,曾经信长命令安土城的普请让天下画师绘制门窗墙壁时,只有他一人没有参与其中,反倒是与明智光秀以及其老臣斋藤利三在文艺上交情颇深,光秀甚至还说过,等自己老来空闲,希望能随友松习画,悠然自得。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细细思来,他和明智的确有很深的渊源。山崎一战之后,趁夜从三条河原抱走挚友首级,将其埋在不为人知之地的犯人,即便真的就是友松,也绝无损他艺术家之名。而且虽同为盗贼,但对于这个盗首人,世人心中却藏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只不过当时以秀吉之名所下的逮捕令还未解除,时隔三年,犯人虽然仍未浮出水面,调查却还在继续进行。而这对友松而言也无关痛痒,这条阴影之道倒不如说正好适合他的绘画生活和漂泊之旅。
“友松先生,您看什么要看那么久呢?”
声音第二次传来,这次很明显是在他的身后。
一个小姑娘从刚才起就寂寞地坐在堤坝阴影下。友松转过身去看,不禁惊讶出声:“欸!这不是阿通小姐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呀,友松先生才是,难道已经忘了和我的约定?”
“约定?”
“您不是说过,离开岩手村的时候会带我一起去京都,或者介绍京都的熟人给我的吗?”
“哦,这件事啊。”友松不禁挠头苦笑,样子很是困惑。
“我并没有忘记。下次吧,今年秋天我再来岩手的时候一定履行约定。在这之前你先待在松琴尼身边好好学习。”
“若只是如此,我就不会那般恳求友松先生了。庵院的生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轻女孩都梦想着能去京都,但如今世道纷乱,即便到了京都也只会让自己变坏而已。”
“此时说教不觉得怯懦吗?而且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我告诉过您,我的心情远超这些。您不也是因为我的强烈愿望才最终同意,答应离开岩手的时候带我一起走的吗?”
“没错,是这样没错……”
“难道那是谎言吗?”
“真头疼啊。”
“不行!就算您说的是谎言,我也已经无法回到庵院了。说实话,我是瞒着禅尼大人尾随您出来的……我想您一定会来这里,便抄近道来此,一直等候友松先生……让您为难了。”
“别开玩笑了,你真的是瞒着禅尼大人偷偷出来的?”
“阿通和您不同,绝不会说谎。如您所见,我平时总是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
“你这女子真是,谎言真话都不听。唉,坐到这儿来吧。你再听我友松一言,我绝不会害你的。”友松说着便先行坐下,盘起了双膝。
“说什么?”阿通听话地效仿友松坐到了草地上。
虽然仪态言表都很率性,但本性却倔强无比的女孩友松还很少见到。
在同一个村子驻足的那一个多月里,阿通便经常来拜访他借宿的地方。而这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乡下生活令人无法忍受,每日待在庵院实在太痛苦了。我想上京,想接触新的知识和文化,想加入到充满希望的生活当中。”
阿通不断地这样向友松倾诉道。
友松适当地应对,并多次劝说她这一想法的弊端:“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就连我们这些武门中人也敌不过深巷的弱肉强食,被迫至此落魄可怜的境地,对这个斗争的时代更是早已断绝念想,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又为何还要主动跳入如变化无常的熔炉一般的乱世中心呢?友松无法理解,也反对你这一想法。相比之下,若能住在虽然草木丛生却平和安详的乡间,月下朗读《源氏》,秋日执笔作画,雪夜作首和歌,那才是世间极乐,无可比拟。再与一个勤劳的男子结缘,养育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在母爱之中追求女子该有的安乐和满足,可以说没有其他事能胜过,而你也不会感到任何失望、伤感。”
友松每次都竭尽全力如此劝说,一般女性的话可能多少都会听进去一些,但对阿通却没有半分作用。
在阿通看来,友松等人的想法早已是古人固有的陈旧观念了。她在年幼时便开始接触安土文化的新鲜空气,唤起了她对事物的理解。她见识过当时信长奢华的生活,也在城下的南蛮寺接受过迥异的海外知识。在那里,她阅读了《马太福音》和《约翰福音》,而《伊势》、《竹取》以及《源氏》等古籍则是很早之前便喜欢的。安土大奥内的人都称赞这位十三四岁的女孩为未来的才女,信长听闻后还曾当面让她即兴赋歌于纸上,并赠予她美丽的和果和手箱以示嘉奖。
不可否认,阿通天赋异禀。但短暂而急进的安土文化对这个敏感少女的萌芽期而言过于耀眼,而本能寺之变所带来的如槿花般的一朝惨败,让她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过于沉痛的流亡之苦。
暂时回到出生地小野之后,熟知她年幼时期的人们都说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事实上,前文所述的经历给她天生的才气和姿容带去的后天影响,也确实极为浓厚。因此,和外表不同,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听人劝解,想做的事若不实现便无法安定的这种倔强性格,时不时地就会在她的言语和行动之中表现出来。小野乡里的老人们说她“虽然出落得越来越美,却变得不像个女孩子了”,渐渐疏远这个孤独的少女。后来,乳母的丈夫寻得关系将她送到松琴尼身边,想必也是出于养育之情,让她远离故乡的冷漠,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不只是小野的老人,连友松心里也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姑娘。但对于她的才气,他是非常认可的,放在乡下也确实令人惋惜。也因为未能获得一个该有的归属,乡下人才会疏离她,她也对乡间生活感到厌恶。若是能得到好的时机和环境,这棵名木有可能就将在时代的文化中绽放留香。
突然思及此点,再加上无论怎么劝解都无法改变她的初衷,那天友松终于松口答应了下来:“好吧,我和禅尼说一声带你去京都。到了那我再帮忙介绍你去一家好的府第。”
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友松因专注绘画完全忘记了此事,今早动身时虽然回想起了一些,但会不会阿通自己也忘记了呢?看昨晚她的样子也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似的。果真如此的话,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都再好不过了。
今早阿通和松琴尼一起站在庵院内目送友松离开,总算让友松完全安心,对此事不再有丝毫顾虑。行至相川堤后,正当友松抱着很久不曾有的旅途情怀,独自一人忘我地伫立在堤坝之时,却突然与阿通相遇,还被责问违背约定之事,已年过五十的他被这个不到十七的小姑娘弄得满脸通红,张皇失措,说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早春之春,真是分外平和啊。”
友松看着相川悠然起伏的流水曲线自言自语,然后转向阿通道:“这种大自然的和平还能持续几天呢?等这堤岸的樱花盛开的时候,恐怕这一带也已是兵荒马乱,遍布硝烟血泥了吧。”
“据昨晚客人所说,好像又要开始大规模的合战了……”
“是啊,哪怕不情愿也会开始的吧。这次必定会是场举世大战……因为有此预感,所以我才尽早远离有人烟的村庄,打算去飞驒深处寻找一个能安静绘画的场所。可是你却相反,还想着前往京城中心,这岂非荒唐?”
“先生您大概不懂,但我却非常清楚。我并非全无辨识。”
“你很聪明,我知道你并非全无考虑,只是有点过于急功近利了。虚荣也会助长梦想,希望你这份难得的天赋不要成为不幸之源才好啊。”
“我……我们就此分别吧。”阿通突然起身。友松的表情瞬间松缓下来,大概是以为阿通改变了想法,不禁开心地松了口气。
“哎,你终于明白了吗?决定放弃念头回去?回去后要让禅尼大人安心,切莫卷入世间的纷乱之中,愿你们二人能安守本分,平安地生活。”
“不是,友松先生。我并非要回庵院,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也没想过要再次回去。”
“什么?那你要去哪里?”
“去小野乡,再从那动身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已决定不再依靠他人。”
说完便沿着堤岸快速地往上游走去。搭船渡河到对岸,越过对面的加纳,再走一里就是北方乡,而她的故乡小野便位于长良街道的山脚下。
找到渡船后,阿通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远处友松小小的身影还伫立着,看着自己这个方向。想起友松哑然无语的表情,她莫名地觉得无比可笑。阿通边笑边挥动斗笠,那方的友松却连手也没挥,就如立起的杆子般一直静静地站着。
渡船中已乘坐了四五个旅人和村民,阿通坐进他们中间,再次回首看向下游的河堤。那里已经没有友松的影子了,不知他去向了何方。
对她而言,这也只是唤起过去的飞鸟一掠之影。菩提山下养育了她一年多的草庵也好,一直侍奉至昨日的松琴尼也好,过往的一切毫无任何魅力,都无法让她现在的心回头。她的胸中如今只有未来的梦想如春天草原的芬芳一样不断扩散,连拍打船舷的流水声,划过空气的云雀鸣叫,听起来都像是在为自己的勇气和满载希望的出门的祝福。而那些并非为自己存在的事物,刚好就和船中的其他乘客一样,一旦上岸就会立刻忘怀。
“喂,我说你们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悠然自得呢!”
行至河中时,同船的一名武士像在同情小商人和百姓无知的平凡一样,居高临下地说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开战了。不趁现在赶紧逃走,等到火药枪炮攻来,就只能抱着老人小孩哭泣,走投无路了。总是只顾着挣钱耕田,悠哉游哉地直到那天到来的话可是会倒大霉的!”
乡民的妻子和像是行脚商人的男子都明显吓得失色,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询问,也无话可答。
对岸就是加纳的旅馆。到达这里时刚好天色全黑,屋檐并排的人家正升起晚饭的炊烟。阿通雇来一匹马,横坐到了马鞍上。从这里到小野还有一里半的路程。
“您不是小野老爷的千金吗?”牵马人似乎对她有些印象。阿通肯定地答是,牵着马辔的人则在春天的夜晚慢悠悠地边走边道:“果然是这样!乡里的人们还经常谈论,不知这一年多来老爷的千金到底去了哪里呢!”
看来作为当地豪族的小野政秀尚在的旧时代,还深深地扎根在故乡人们的回忆中。但她却不了解父亲,连母亲的面容也渐渐淡化了。她所记得的只有据说是过去自己出生之地的城池墙垣,以及烧毁的房屋残留的壕沟。虽然是自己的故乡,但她心中并没有多深的留恋和执着。只是离开寄居的松琴尼身边,没有其他归宿便回来了。而回到故乡,这里也只有过去的乳母的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