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月来,秀吉一直在大阪城中视察内政决外治之策,也充分地享受着自己的私生活,偶尔还会置身事外客观地面对小牧战役的艰难局势。
七月里他往返了美浓一趟,到八月中旬时,他想“过于拖延并非好事,今秋必须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就再次发布了出战的公告。
出战之期定在明后日,本丸大奥内此时正响起一阵猿若能乐的笛鼓之声,时而还传来众人爆笑不止的欢声笑语。
因与家人暂别,秀吉便召来猿若舞的好手,以老母为主宾,夫人为客,又唤来城中其他的家族成员,与众人一同欢度此日。
被秀吉当作温室之花养在三之丸秘园,等待其成长的三位小姐也在其中。茶茶今年十八,二小姐十四,最小的小姐今年十二。
去年北庄城陷落之日,她们眼见着养父柴田胜家和生母阿市辞世,之后便从北越阵营被带到了大阪城,环顾四周皆是陌生之人,一时间只是没日没夜地哭肿双眼,本该展露欢颜的妙龄之期却从未笑过一次。但渐渐地她们与城中之人也熟悉起来,秀吉豪放的腔调也让她们感到惊讶,三位小姐都将秀吉唤作“有趣的叔叔”,完全仰慕于他。
今天,这个有趣的叔叔在能乐舞者表演完几场狂言之后,也从容不迫地进入幕后,一会儿便穿着戏服亲自上了舞台。
“啊,是叔叔……”
“哎呀,竟然那副滑稽的打扮。”
二小姐和三小姐不顾四周,止不住地拍手指点,欢笑不已。姐姐茶茶毕竟已初识羞耻,责备妹妹们:“不可指指点点的,安静观看。”她强装正襟危坐,但秀吉的猿若舞太过逗趣,自然生出滑稽之感,茶茶最终也忍不住以衣袂掩嘴,捧腹而笑。
“姐姐真是,我们一笑就责备,自己却在那儿一个人偷笑。”妹妹们从旁侧戳道,茶茶笑得越发不能停止,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秀吉的母亲坐在更高位置的榻榻米上,和一旁的宁子夫人一起观赏着。看着儿子滑稽的狂言表演,老母也不时地笑着。但对宁子夫人而言,丈夫的这种滑稽在家庭的后台已经看腻,并不觉得稀罕。
宁子夫人所稀罕的,是如今能在更高的位置静静地观察东西各处围在侍女之中的丈夫的侧室们。一直到在长浜的时候,丈夫的侧室还只有阿夕和松之丸二人。但自从搬来大阪城后,不知不觉三之丸内便有了三条局、加贺局等人,此外,连宁子也心感不妙,二之丸内一直将去年北国凯旋时一同带回的浅井长政的遗孤,已故信长之妹阿市的三名女儿当作秘园之花养育着。
三姐妹中,尤其是姐姐茶茶是个尤胜其亡母阿市的天生美人,服侍正室宁子的侍女们心中焦虑,煽动之言渐渐风起:“茶茶小姐已经十八,为何大人却像插花那般只是一直看着呢?”但宁子对丈夫的这种秉性就好像是对待井户茶碗上的瑕疵。原就是瑕中有玉之人,也无可奈何。只是无奈地笑着,并没将周围的多嘴多舌听进心里。
虽然这样说,但曾经她也和世上一般的妻子一样生过气,在长浜城时,她还特意带上礼物来到丈夫的主公岐阜信长处,求其周旋道:“希望主公能给我夫一次建议,停止无耻的好色行为。”但之后却收到信长一封长长的书信:
“汝生为女子,所遇男儿乃世间罕有。罕见之人有缺点,优点亦多。然越是处于大山之中,越难明白大山之大。汝就安下心来,随他所愿,一起安享生活即可。此言并非是认为嫉妒不好,大可放宽心去适当嫉妒,如此夫妇之情也会加深。”
反倒是自己被劝诫了一番。
经此一事,之后她便一直小心谨慎,打算做个对丈夫这方面的事最为宽容的妻子。但近些时日她又觉得事情是否过于放纵了,女人的嫉妒之心依然会不时地翻涌。
茶茶是其中之一,而之前小牧归来时,又将叫阿通的一个不明身世且像个流浪儿一样的少女从战场拾回,还打算将其安置在二之丸或三之丸中。
“您做出如此不检点之事,无论您怎么命我约束大奥,我也无法担任。要将一个路旁的流浪少女带进城中,我实在难以理解。”
宁子如此抗议,连老母亲也一起责难秀吉。
秀吉对这二人是绝对服从主义。家庭中的男人,不管他处于一个多么有权威的位置上,另一方面也会有一种想要被人斥责,希望有人能让向他只是点头称是的相反的本能。
不管怎样,秀吉如今正走在男人四十九岁的盛年期,外有在小牧的决定天下的大战,内部闺门政治之上也极尽繁忙。一个单独的个体竟能将非凡与平凡,大度与细心,舞台亮相与赤裸现身清晰地分别对待,以旺盛的生命力不知疲倦地度过每日。
“哎呀哎呀,看着狂言舞蹈觉得有趣,亲自上台一试,别说有趣,真可谓痛苦啊。哎,真是难啊。”
秀吉不知何时绕到了母亲和宁子夫人的身后,将人们的喝彩声置之于后,从台上撤了下来。他似乎还未完全散去舞台的余热,道:“宁子,今晚就在你屋中再娱乐一会儿吧。多准备点佳肴吧。”
能乐狂言一结束,四下灯火亮起,邀来的客人都各自往三之丸、二之丸散去。
秀吉带着一大群吹笛打鼓的乐师和狂言师们拥向了宁子的房间。老母说累了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就只剩下亲密无间的夫妇和戏曲演员了。
宁子平日里便对这些包括佣人在内的下边人颇为照顾。尤其像今日这样的宴会后,她又来犒劳他们,欢欣地看着众人随性地互斟酒盏,胡乱闲聊。
从刚才起秀吉便呆呆地置身一旁,妻子宁子不管不问,其他人也无一靠近过来,他看起来有点儿微微不悦。
“宁子,也给我斟一杯酒吧。”
“您要离开了吗?”
“不让喝酒吗?那我为何来你这里?”
“但母亲大人说了,明后日你又将下行小牧,吩咐我出征前务必要像往常那样替您的脚三里和腰部施炙。”
“什么,要给我施炙?”
“战场还是秋季残暑,母亲大人担心您喝了不干净的水会弄坏身子……好了,来施炙吧。酒之后再为您斟。”
“说什么呢,我不施炙!”
“即便您不乐意,但这是母亲大人的吩咐。”
“就因为这样我才总是不来你这儿。就连白天见了我在舞台上的表演也不笑一下,就只有你一脸正经。”
“我生来如此,即便您命我变得和其他漂亮小姐一样也不可能。”
宁子微微发怒。然后,想起了自己还是茶茶这个年纪,丈夫也还是二十六七的藤吉郎时候的事,眼中忽然泛起了忆怀的泪水。
“哎呀!”秀吉夸张地窥视妻子生气的脸,道:“你在哭吗?喂,为何哭呢?”
“不知道!”
见宁子侧过脸,秀吉也移动膝盖转向她,禁不住一脸的好笑道:“难道是因为我又要出征感到寂寞吗?”
“您说什么啊!自侍奉信长大人以来,美浓、姊川合战,还有去往中国的长征,长期以来,您有几日是在家中呢?”
“所以即便你讨厌战争,但在世间平定之前都无可奈何。若信长大人不曾遭遇不测,我现在大概还能归隐至某座乡下城池,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您说的话太难听了,男人的这种心情宁子很明白。”
“我也很明白女人的心。”
“您总是这样巧言戏谑于我。宁子并非和世间女子一样出于嫉妒而说的。”
“所有妻子都这么说。”
“请您认真听!”
“我一直这样恭敬地听着的啊。”
“我对您的男女之事和工作之事早已不过问,所以我绝非是因您出征不在而撒娇说些寂寞之类的话。”
“烈女烈女,藤吉郎曾经看中的正是你的这一点。”
“不要再开玩笑了,母亲大人也是因此才对我说的。”
“母亲说什么了?”
“她说‘就因你太过顺从,那孩子便更加放纵了。要偶尔说说他才好’……”
“哈哈哈哈,因此便要施炙吗?”
“母亲大人的这份担心,你最终还是不注意身体放纵去玩,可算不孝。”
“我何时不注意身体?”
“前天夜里,您在三条局屋中一直喧闹着什么玩到了天亮?”
“啊,你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您真是!”
在邻旁屋内一直喝酒作乐的近臣和能乐演员,对秀吉夫妇少有,不,是并不少有的夫妻吵架装作不见,这时,秀吉却反倒大声地唤道:“喂喂,那边看热闹的,方才二人的猿乐狂言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太鼓手缝殿介回答:“是,我看到了盲人蹴鞠。”
“你是说狗也不理吗?”
“不,是胜负不分。”
“吹笛的大藏,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我所见乃我之生计,因为谁有理,无理……有理呀,无理,有理呀,无理……”
“说得好!”
说着,秀吉冷不防地脱下宁子的大褂作为奖赏扔给了他。
翌日,虽然同在一座城中,但家族中人已经连秀吉的影子也不见了。他的身边整天都是等候指示的奉行、守城将领,还有远道而来的使者和祐笔、通传的近臣等,忙得不可开交。
次日天明,他已是行军的马上之人。长长的兵马队列朝着美浓战线再次从大阪出发了。
几度熟识木曾川,每过心随急流变。
巍巍铁铠春日藏,焚香余味伊人现。
草木深深盛夏去,不知露珠枪上凝。
雄心满怀赴小牧,不见秋穗是浪华。
君望今朝秋云浮,梦醒三千丝怎梳。
军队在浓浓晨雾中行进,队伍中响起了咏歌的声音。
秀吉巡视周围,问是谁在唱,但雾气太浓,连近在咫尺的马上人影也没法分辨到底是谁。
“是谁?”
“刚才咏歌的是谁?”
人们一个队列一个队列地挨个询问,但却没有人回答,也无人主动报上姓名。
“刚才的咏歌应是自感而发的,是一个人的心声。”秀吉想。
他的心中,时不时地也会突然浮现茶茶的模样,描绘出阿通的侧脸,想起宁子和母亲的事。这并非是后顾之忧,他的强大正是因为身后有这些可爱之人,弱小之人,爱怜之人。
八月二十六日。
大军经过横渡多次的木曾川,于次日抵达二宫山,侦察敌情,二十八日转向扫除散布在小折附近的敌军,将四周付之一炬后折回。
在二十八日收到秀吉来袭的急报后,家康也同信雄一起从清洲赶往岩仓,眨眼间布阵备战,气势凌人地与秀吉军对峙。
家康这次采取的依然是彻底的防守阵势,并严厉告诫己方,万不可自主行动,发出挑战。
进攻则退,停止便出击,阵营如一堵让人无法放手大战的铜墙铁壁。若勉强剑走偏锋向这不破之阵攻去,攻方必会败下阵来。
“真是个不知厌倦的男人。”
虽然家康的耐性令秀吉感到颇为棘手,但他对此也并非毫无对策。
他知道螺壳即便用金槌也是无法敲开的,但用火烘贝壳屁股,便能轻松地去掉中心。从前日起他便一直在思考这一低级的理论。
丹羽长秀是织田遗臣中的前辈,也是一个很有声望的稳重之人。如今胜家灭亡,泷川一益也零落而去,在阅历上说得上话的就只有他一人了。秀吉在小牧开战前就知道,拉拢这一温良人物作为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的必要性。眼下,面对与家康拼比耐性的局面,他开始使用这枚棋子了。
五郎左卫门长秀虽然和前田利家同在北陆,但他的部将金森金五和蜂屋赖隆跟随秀吉参战。期间,这二人不知不觉地在本国越前和秀吉之间已经有书信往返多次了。
往返书信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五郎左卫门长秀不久后便亲自动身秘密前往清洲,避过众人耳目与家康会面,二人心想应该是议和之事。
不过,此事很显然是在敌我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秀吉一方的知情者也只有丹羽长秀以及其家臣金森金五长近和蜂屋赖隆而已。
家康一方由秀吉掌控的石川伯耆守数正通传,达成了秘密会见。
但是,随着双方协商条件的时间过渡,德川家内部的风闻不胫而走,传言正在秘密与上方进行议和,以小牧为中心的家康一方的铜墙铁壁也不禁开始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而且在这种秘密透露出的谣言之后,一般必有附带。这次则是拖出了很久前便被同僚冷眼相看的石川数正的名字,四下散播,“此事据说是伯耆守在穿针引线……不管什么事,秀吉和数正之间都很可疑啊。”
还有人将此直接向家康进言,家康反而告诫通报者道:“如此才是真的上了筑前的当。”对数正没有丝毫怀疑。
然而,内部一旦产生出这些动机不纯的怀疑,那他布下的阵势和三河武士的刚毅就不再是个健全的整体了。家康自然也已经有了充分的议和打算,但见此内部情势,便突然对丹羽长秀的使者说“没有议和之念”,断然拒绝。接着又宣称:“无论条件如何,我家康对秀吉都无和解之念。自始至终都要在此一决雌雄,取秀吉首级,以向天下诏示正义尚存。”以完全不像他本人的豪言壮语公然拒绝议和。
此事在阵营中公布,德川方的将士们都一吐快意,也消除了暗地里对数正的阴暗谣言。士气因“秀吉也开始挫败而来”成倍高涨,愈来愈旺。
议和原本只是出于丹羽长秀的个人想法,秀吉和家康都是被长秀游说,以双方都不曾主动提出的形式展开。但最终的事实却完全成了秀吉向家康提出,且被一脚踢开。
“真行……”
秀吉忍着吞下了苦酒。似乎对他而言这一结果也并非坏事。于是他没有轻易诉诸武力,默默地命各地要点增筑堡垒,九月中旬时,又撤回兵力进入了大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