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到了,时钟敲响了。
大家好像没有听到钟声一样,评议大厅里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议长柴田胜家首先说道:“主公信长公不幸去世,大家都十分悲痛。事已至此,唯有定下继承人,继承遗业,比主君在世的时候更加勤奋,才是为臣之道,才能慰藉主君在天之灵……尤其是今天!”
说完对信长公的悼念之词,做完例行的报告后,“接下来,关于……”胜家提出了今天的既定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在遗族中选出继承人;第二个问题是:原明智领地的分配问题。
首先是第一个悬而未决的重要问题,胜家问诸遗臣:“大家意见如何?这件事情,想让大家直言不讳发表一下意见。”胜家再三询问,想看到大家纷纷发言,但是大家只是冷眼相觑,谁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没人发表意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这种场合,如果有人轻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万一结果是对立方被拥立为织田的继承人的话,当然,这个发言人肯定就危险了。
所以,谁也不会冒失地开口。一直保持沉默,像要看大家的决定一样。
胜家任凭大家一味地沉默。好像大致预测到了这样的场景。然后重整威严,慢慢地说:“大家要是没有特别的意见,那作为宿老,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愚见了。”
这时,可以看出坐在上座的神户信孝脸色突然有变。秀吉看了胜家一眼,比较了一下泷川一益和信孝的表情。
一瞬间微妙的东西是眼睛所看不到的,只能是心与心之间的感应。清洲城处在异样的紧张与沉默当中。
“我胜家认为只有三七信孝大人年龄合适,且生来具备才能,作为继承人是无可挑剔的。我心里已确定的人选只有三七大人。”胜家果断地发言。与其说是发言不如说是宣言,可以看出胜家已经成为盟主。
“不,那可不行!”马上有反对的声音,说此话的人是秀吉。
秀吉对胜家的提议进行完全反驳。“不管是谁,都是依照宿老的想法挑选出来的吧。”
“从血统来讲,只有嫡男信忠大人的后代三法师大人才是继承人。国有国法,家自然有家规,甚至平民也明白这样的大事,更何况是……”
胜家的脸色大变,情绪也失控了,说:“你等等,筑前。别……”他想制止秀吉。但秀吉只顾继续说自己的,“大家都看到三法师大人还年幼,但是既然有以柴田大人为首的宿老诸将一齐护立,年幼又有什么关系呢?忠心耿耿的在座各位,也并非都有合适的年龄。筑前认为,一定要明正血统,只有三法师大人才是继承人。”
胜家好像筋疲力尽一样掏出怀纸,擦了擦后颈上的汗,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但是秀吉的提议符合家世正法和世间常理,无法反对。
在这里另外一位非常失望的人就是北畠信雄。他一直把信孝当作竞争对手,自己是信孝的兄长,生母的家世又好,暗中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继承人选。
因为和自己的意见不同,信雄马上表现出他所特有的卑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三七信孝更有霸气一些,他向下凝视着秀吉的侧脸。
胜家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嗯啊几句,想要从席间看出些什么来。
但是还没有人轻易表明态度。胜家表明了立场,秀吉也说出了心声,两人的意见是完全相反的。双方明显对立,最终依据哪一方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大家更是缄口不语。
“血统啊……确实如此……但是,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先君的遗业还没有完成,比先君在世的时候还多灾多难。那,怎么办?”胜家不断地拉拢伙伴。在他感叹的同时,泷川一益点头称是。但是其他的诸位将军依然不表露自己的态度。
“如果信忠大人的夫人中有怀孕的人,要等到分娩后确认男女,然后再做定论。今天会议召开了,明明又有正派的幼主,还有必要进行异议和审议吗?我认为应立即定三法师君为继承人。”秀吉将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没有顾忌其他人的脸色,直接反驳胜家道。
诸将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已被秀吉打动,觉得秀吉的提议符合道理。
这种心理倾向,并非单单是肯定秀吉说的嫡孙承祖的正论,应该说是“理”占一半,“情”占一半。
会议之前,诸将也都看见了信忠遗孤可怜的样子。
与会的诸将都已是孩子的父亲。都看到了出身于命运无常的武家的三法师那可怜的样子,无论是谁一定会唤起同情。
站在这种情感上来看,秀吉提出的是正论,那么保持缄默的诸将被他打动是自然的事情。
与此相反,胜家的主张,听起来好像在理,但缺少依据。是个权宜之策,而且也完全剥夺了信雄的继承权。对信雄而言,比起忽视自己、立弟弟信孝为继承人还不如拥立三法师呢。
胜家难于反驳。
在今天的评议上,他没有想到秀吉会轻易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没有预测到他会如此强硬地拥护三法师,更没想到秀吉以外的多数将领会轻易地倾向支持三法师。
虽说如此,他无论如何难以忍受在这儿被秀吉打败。
“嗯……的确如此……这不是诡辩吗?要以理服人。对我们这些肩负重责的遗臣来说,是拥立三岁的幼君还是拥立年龄适合、可靠又有将才的人,会影响士气和将来的大业。不管是毛利,还是上杉,让人不安心的事越来越多。三岁的幼君能行吗?先君的遗业还没有完成,四邻也会乘机来侵犯的。最终还是一个乱世。不知道会不会重蹈室町家的覆辙。不行,我感到很担心。诸位觉得怎么样?”
胜家环顾四周寻找支持者。但到处都没有明显的反应。偶然与他四目相对的丹羽长秀突然表现出反对,叫道:“大老。”
“喂,五郎左大人,有什么事?”胜家条件反射般不客气地回答道。五郎左丹羽长秀是首次发言。
“我现在渐渐明白了大老的想法,但暂且接受羽柴大人的意见怎么样?羽柴大人说的我五郎也深有同感……”
丹羽长秀也是宿老之一。
五郎左打破缄默,向秀吉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时,不光是胜家,在座的人都脸色大变。
“五郎左大人,那你说一下理由吧。”胜家忍住内心的愤懑问道。事已至此,胜家认为自己与秀吉的对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在焦躁的同时,胜家特意显示出自己的傲岸与不屈。
经过多年的相处,长秀对胜家的这种性情已是司空见惯,安慰似的说道:“大老,请不要生气。”他露出温和的表情,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羽柴大人是最能实现先君遗愿的人。在右府大人落难的时候,羽柴马上从中国地区折回,一起讨伐无法无天的光秀,我等也觉得这在悲痛的情况下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
胜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是表现出的还是坚持己见。
长秀继续往下说:“那时,大老也在越中战场上,羽柴大人在知道右府大人遇难时,即使手下兵力不够,也快马加鞭赶到,而对比羽柴大人身手好几倍的大老来说,纵有三五个光秀也立马被铲除了吧。但……哎呀呀,由于您的大意,迟到一步,真是可惜啊!”
在座诸将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这件事。可以说长秀的话代表了诸将的心声。
同时这也是胜家的一大弱点——迟到没能赶上故君的复仇战。但这一件事无可辩解。长秀巧妙地说出此事,既强化稳固了秀吉的提议,又无所顾忌地阐述了自己的赞成之意。
他一说完,大评议会场的气氛一变,形势变得紧张起来。好像要把胜家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一般,泷川一益突然开始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这样会场里到处是低语叹息声。这可真难办。今天就是织田家命运的分水岭。表面上看不过是窃窃私语而已,其实大家内心最关心的是胜家和秀吉的正面冲突。
在这沉闷的气氛中,茶道下人悄悄来报告已到中午了。胜家点头答应着,命令说给我拿毛巾来。同朋刚把拧干水的白布呈上来,胜家就一把揪过,擦起后颈的汗来。
“哎呀,困惑啊!”
这时,秀吉把左手放在肚子上,然后突然表情痛苦,面向胜家:“实在不行了,柴田大人,我好像突然得了疳积,肚子疼,暂时要退席,请原谅我的失礼。”说完秀吉一下子站起来,离开了评议席,来到了远处的茶水间。“疼啊!疼啊!”秀吉夸张地叫喊着肚子疼,对不知所措的同朋说,“枕头,枕头!”又说,“给我拿药来。”马上躺下了,好像病得很严重。
但秀吉像是有准备的病人,把枕头对着从庭院吹来的凉风,背对着躺下,自己解开被汗湿透了的衣领。但是,典医和司茶人都非常着急。近侍们轮流来看,担心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秀吉就那样背对着他们,像赶苍蝇一样连连摆手:“让我自己待会儿,让我自己待会儿……这是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
同朋赶忙煎了薰香散端来,秀吉起来,一边嘟囔着“这个也能治中暑”,一边渴了一样把热药喝了下去。
然后又躺下了。
觉得秀吉好像是睡着了,同朋和近侍们都依次退下,安静地待着。
因为大评议的会场和这里隔着几间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秀吉走后的情况。
同朋频繁地来报告时间,正好秀吉退席,总算有吃午饭的时间了。
而秀吉就这样躺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七月晌午阳光正强,清洲城也若无其事般安静。
接下来将会有形势的变化,随着明天朝代的变更,一朵夏云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清洲的上空。
“筑前大人,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不知何时丹羽长秀坐到了秀吉的枕边,后面还候着清洲的近侍。
“啊……噢……”秀吉突然支起胳膊,看着长秀的脸,像刚醒一样,重新坐好,说道,“啊,失礼了!”
“柴田大人让我来接你……你能尽快回去吗?”
“评议怎么样?”
“大人不在场,评议无法进行,无论如何让你回去后评议。这是柴田大人的原话。”
“对评议我已经尽力了。”
“不,之后大家回到休息处,在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里形势变了。柴田大人看样子也要重新考虑。”
“我去。”
秀吉站起来。长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转眼秀吉就率先走出了茶水间。
胜家目不转睛地迎接他。
在座的各位也都松了一口气。议场的气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胜家决定让步,同意秀吉的提议,于是诸将一致决定将三法师立为继承者。
由于胜家的让步,一时大评议场里乌云散去,处处是“可喜可贺”的声音,营造出一种融洽和谐的氛围。
胜家也不停地说:“立三法师君为掌管天下的人,是大家一致决定的,我胜家也没有异议。喜事,喜事!”他认为自己的意见都是错的,突然收回前面所说的话,一副好不容易抽身而出的样子。但他还有暗中期待的事情。那就是接下来的议案,原明智领土的处置,也就是怎么分配领土的问题。
胜家认为这是直接关系到诸将利益的实质性议案,所以比起继承人问题,纷争更是不可避免的。但情况却是出人意料的。
“那件事情全凭宿老定夺。”刚才先赢一局的秀吉首先谦让地说,顺利地推进了会议的进展。
“那,暂且参考大老的意见。”宿老丹羽和泷川等维护了刚才陷入困境的胜家的脸面,以他为中心商议并完成了草案。
但是,秀吉已经成了难以冒犯的存在了。完成的草案还是送到了秀吉的面前。“你有什么意见?”众人不得不征求他的意见。
“拿笔来。”秀吉从同朋那里拿过笔,看了草案一遍,蘸上墨,简单地画掉了三四项,又加上了自己的意见。“这样如何?”秀吉在改正之后还回去。
草案又回到了胜家的手里。胜家面带愁容,久久沉思。因为自己希望的项目被墨厚厚地抹掉了。但是,秀吉也把分配给他自己的江州坂本画掉了。而且,秀吉还写上他自己与普通诸将领一样,只得到丹波一国。
秀吉表现出寡欲,也劝胜家要寡欲。然后,分配给信雄、信孝的领土最多,之后的就按照山崎复仇战的功劳来分配。
“明天再议。夏天的会议太长,想必大家都累了,我也有点儿累了。会议明天继续怎么样?”最终胜家有所保留,拒绝立即回答秀吉的提议。大家对散会没有异议,而且天色也是越来越晚。第一天的会议结束了。
大评议的第二天,胜家拿着协议案询问众宿老:“这样如何啊?”
昨夜,胜家召集家臣商量过此事。
但是,秀吉没有同意。
今天看起来围绕分配案,两者的对立会很激烈,但是大多数人已经支持秀吉了。不管怎么坚持,最后,不得不以秀吉的提案为分配依据。
中午稍事休息后,在未时向诸将公布了分配决定。分配的领土除了明智的阙国,还包括信长的直领地。
领土分配的开头是:信雄卿尾州一带;信孝卿浓州。
一个是织田家的发祥地,一个是岐阜城所在地。两个都分配得很恰当。这也是根据秀吉的意思对胜家的初案做了修改决定的。
对泷川一益的五万石加增、蜂屋赖隆的三万石加增都没有做改动。
对池田胜入父子的大阪、尼崎、兵库十二万石和丹羽长秀的若州、江州二郡这两项比草案都加封了许多。
相反地秀吉削减了自己的份额,只要了丹波一国。而且也削减了胜家的份额,只给了他江州内部和长浜六万石。
长浜实际上是秀吉的领地,也是从越前到东京的必经之路。
胜家一定关注此地,非常想要得到此地。除此之外胜家还看好其他三四郡。但其他的都被秀吉抹掉了,只把长浜六万石给了他。
不过,这是有条件的。其中明确规定由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管辖。
前一天晚上,柴田家的家臣围着胜家,对此屈辱的分配高呼不服气,鼓励胜家拒绝秀吉的这种做法。
“坚决不能纵容骄傲自大的小人的专横行为。”胜家今天来到会场之前,还是抱有和家臣一样的态度,但一面对评议席,看到有那么多不支持自己观点的将士在此。“……不能让别人小看自己,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私心。既然多数都认可的话,不顺应的话恐怕对以后不好。”胜家注意到了席间的气氛,自然不得不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最终,只能将“要把长浜要地也从秀吉手里抢过来,收入囊中”的想法期以他日了,接受了带有条件的委托。
与他的狐疑钝涩相反,秀吉表现得很淡泊。
从中国地区到山崎大捷,大家都认为在战争和政治两方面都取得主动的筑前守肯定想要比别人得到更多。尽管大家都这么想,但他得到的不过是和诸将一样的丹波一国,把到手的长浜拱手相让,把本来应得的江州坂本之地也毫不吝啬地给了丹羽长秀。
坂本是京都的关键之地。
秀吉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没有窥视天下之意呢,还是只是当作眼前的小事,履行众人之托,让领土各归其主呢?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大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