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豫北造势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玉彬 本章:第五章 豫北造势

    一九四七年六月

    南京 豫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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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南京黄梅天来得早,整个五月阴雨绵绵,满城烂泥巴。进入六月,雾散云开,大街小巷的梧桐树展着新绿,筛着碎金,赏心悦目。晴朗的天空下,国民党政府的国防部也显得有气度,青灰的楼门虽不甚高大,却威严、肃穆。

    国防部部长白崇禧主持的“庆功宴”正在这里举行。国民党军政要员齐聚一堂,正待举杯畅饮。

    然而,最后到场的蒋介石的一番严苛训词,却使宴会草草结束,众人不欢而散。

    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刚出宴会厅,参谋长陈诚叫住他:“墨三,到总裁那儿去一趟——总裁召见。”

    总裁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也极清简。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愈发显得斗室森然。

    顾祝同腰板笔挺地在硬木椅上落座。

    蒋介石问:“墨三,刘伯承写的那些文章你看了没有?”

    顾祝同明白,蒋介石指的是刘伯承的《论蒋军致命弱点》《再论蒋军致命弱点》。刘伯承论证:无论哪一个军事学说,守备兵力必须大大地小于机动兵力。蒋军现在用于守备的兵力太大,既要以现存兵力进攻新地区,又要防守已占领之城镇,保护漫长的补给线。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因此他必然顾此失彼。正是蒋介石这一错误战略使我晋冀鲁豫军区能够提前转入新阶段,把主动权拿了过来。现在蒋介石的兵力更形薄弱,守备部队全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谁也顾不了谁。要想从其他战场抽兵救援,只能剜肉补疮。而我晋冀鲁豫军区均能互相配合策应,豫北、晋东南、晋西南、黄河两岸、冀鲁豫,随便哪里掣动一下,蒋军便应付不暇,惊慌失措。现在,他们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指平汉路、津浦路和陇海路构成的十字形地区。——引者注),动弹不得。

    顾祝同沉思片刻,答道:“我都看了,校长。”

    “你说他用意何在?”

    “共产党惯用的一套——一是对内鼓动士气,二是对我搞心理攻势。至于什么‘钉在十字架上’,什么‘拦腰砍去’,说说而已,他是砍不动的。”顾祝同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没有猥琐怯懦之状。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蒋介石面前能有如此风采的,为数不多。

    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的顾祝同在一九二二年投奔孙中山时,便与蒋介石结识。一九二四年黄埔军校成立后,蒋介石为校长,顾任战术教官。此后无论是蒋桂之战,还是西安事变,顾祝同均以他的善战忠勇受到蒋介石的注目。一九四〇年,蒋介石亲授顾祝同密令,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一九四六年五月,国民党政府归都南京,蒋介石以顾祝同取代何应钦担任陆军总司令。内战爆发后,蒋介石一怒之下撤掉连战连败的刘峙后,把顾祝同放在郑州,任郑州“绥署”主任。实施对山东重点进攻之始,蒋介石又任命顾为陆军总司令,坐镇徐州,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指挥所,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队。

    顾祝同虽受宠,却不惊。他对部下“宽松”“大度”是出了名的。在第二师当师长时,他的部队不禁嫖赌,只要作战勇敢就行;每月借开会之名,宴请一次营以上军官;连长明里暗里吃几个空额,他不追究;官兵违反纪律,只要打仗是不怕死的,从轻发落;阵亡和伤残军官也能得到超规定的抚恤金;即便是退役多年的官兵有困难找上门,也使其不至空手而归。因此,顾祝同受到勇士和恶棍的共同拥戴。

    蒋介石是欣赏顾祝同的,听了他那番话,点了点头。

    顾祝同思忖,重点进攻的战略导致中原兵力部署薄弱,总裁大概为此而忧虑:“校长,刘伯承在豫北发动攻势,伤亡惨重。看势态,像是东进不成而改为西窜。”

    蒋介石正在踱步,顿足道:“究竟是东进,还是西窜?”

    被蒋介石这么一问,顾祝同心里发紧,不敢贸然断论了。

    顾祝同深知,熟稔兵法的刘伯承长于机动,善伺战机,巧于用兵,在晋冀鲁豫四战之地如一股狂飙,来无形去无踪。吃尽他苦头的刘峙曾感慨:“刘邓部队藏能于九地之下,攻能于九天之上,神机妙算也!”顾祝同自然也谨慎对待,晋冀鲁豫一直是他一大心病。

    沉吟片刻,顾祝同说:“刘伯承可能是西窜,而不是东进。”

    “说下去。”

    “刘邓长于宽大机动的运动战,自三月九日黄河水归于古道,他们时常出没的东明至阿城三百里河段河势险峻,已构成不可逾越的防线。这样一来,他们东进便没有回旋余地。按刘邓一贯用兵之道,西窜的可能性最大。”

    “你讲得有道理。黄河……”蒋介石说到黄河,面部表情很复杂。为了保障重点进攻,蒋介石煞费苦心,让黄河“参战”。他给这一巨大动作命名为“黄河战略”,即将黄河引入古道,构成从山西凤陵渡到山东济南两千里正面上的“黄河防线”。为此蒋介石很是激动了一番,逢人必说“黄河防线可抵四十万大军”。

    然而,此时他说到黄河似乎并不兴奋。

    顾祝同是一个胆大而又周密的人,尽管蒋介石有“黄河可抵四十万大军”之论,他还是专门到刘邓时常往来的河段巡视过,查询了上游水情。那令人胆寒的磅礴水势,使顾祝同的心宽了下来。

    “校长,现值汛期,黄河水涨,我们可谓巧借天时地利。刘伯承西窜尚可苟活一时,要过河必遭没顶,加速其灭亡。”

    “墨三,你先严令刘汝明加强黄河防务,然后再给刘伯承压上些兵力,促其快速西窜,挤也要把他挤到太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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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断敌人的交通,大胆进攻!”晋冀鲁豫野战军参谋长李达在电话里给冀鲁豫军区部队下达佯攻造势的命令。

    刘伯承、邓小平来到电话机旁。刘伯承说:“拿出主力的态势,给敌以主力反攻的错觉,大张旗鼓,要打得有声有色!”

    邓小平说:“不要顾虑腹背受敌,不要优柔寡断!扫清外围,大胆穿插,直捣敌人心脏,确保主力休整。”

    李达传达了刘邓的指示,命令:“把二线兵力、预备队都用上!炮火不足,就用炸弹!”

    邓小平笑着对刘伯承说:“接下来的戏,该顾祝同唱了。”

    李达说:“一纵、三纵打来电话,请求作战任务。我命令他们好好休整,养精蓄锐。六纵十八旅的肖永银憋不住了,问还要休整到什么时候。”

    刘邓笑了。李达也笑了,鼻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邓小平打趣道:“参谋长热不热,只要看鼻子就一目了然。”

    刘伯承视力不好,凑近认真看了看:“参谋长,你的鼻子上可以做工事嘛!”

    “小时候娘请人给我看过麻衣相,说福水全在这个鼻子上。”

    邓小平:“咦,原来那是福水呢!”

    刘伯承慢语:“李达同志,偷空儿合合眼睛,下面有你忙的。”

    邓小平一笑:“陈毅夸咱们的参谋长,‘一打仗,李达抱着电话睡觉’。”

    长着一副“罗汉相”的李达憨厚地笑着。

    刘邓朝村外走去。一出村口,清风扑面,邓小平仰天吟道:“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刘邓身边的工作人员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邓政委这几日笑容多了,尤其和陕北中央联系上之后,时不时还跟他们开个玩笑。

    “申荣贵,”邓小平叫刘伯承的警卫员,“听说你想学打扑克?”

    申荣贵拘谨地回答:“报告政委,没,没那事儿。”

    刘伯承笑道:“小鬼,邓政委想收你这个徒弟呢……”

    穿过麦田、棉田,刘邓说说笑笑,信步走着。

    卫士长、作战参谋心里纳闷,敌人正在重点进攻,陕北吃紧,山东鏖战,我们的部队却按兵不动,十二万人马蛰伏在这一带休整了半个多月,不知首长们在等什么。

    刘邓走到河边,停下来。

    “卫士长,”刘伯承转过身问,“这是条什么河?源头在哪里?水深、流速多少?渡点在哪里?”

    “不知道。”卫士长很窘,坦率地说,“我不清楚。”

    “你呢?”刘伯承问作战参谋。

    “在地图上可以查出来,现在,我……说不准确。”

    “我们在这个村子已经住了五天。一个军事人员不熟悉宿营地周围的地形、地物,那怎么行?敌人突然袭来,你命令部队突围;有河阻挡,命令部队渡河,又不知水有多深,渡点在哪里,岂不要束手被擒?”刘伯承转过身,指着河水说,“这叫伏河,是卫河的一个支流,源头在太行山。伏河是条季节河,秋冬春三季平稳安伏,流量平缓;每逢夏汛时节,水涨流急,水深可达七至九米。渡点在村东,是一座七孔桥,桥宽五米,马车、炮车都可通过。”

    邓小平说:“打仗的事,可不能问渔渔不知、问樵樵不晓啊!”

    卫士长、作战参谋默然不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刘伯承说着,离开河堤,向一条小路走去。走了几步,又感叹道,“世事沧桑,这千顷良田曾是当年的古战场啊!”

    “是啊,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热闹得很呢。”邓小平紧走了几步,说,“著名的‘城濮大战’就在这附近吧?”

    刘伯承长叹一声,悠然道:“三千年喽!楚将子玉率兵进攻晋军,晋军避其锋芒,向后撤退。楚军穷追不舍,晋军再次后退。楚军误以为晋军不敢交战,一直追到卫国城濮——就是如今的范县。

    “楚军长期在外作战,一连几次急行军,都没能与晋军交锋,于是精疲力惫,士气低落,斗志松懈。

    “晋军却不同,连续三次退兵,憋着一股猛劲,像充足气的皮球,一拍即跳,再拍更高,纷纷向主帅先轸请战,问何时出兵。先轸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古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为治气之法。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以己之长,击敌之短,此为治心之法。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为治力之法。今吾军有气有心有力有理,楚军被歼,指日可待也。’果然,城濮一战,晋军大获全胜,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

    邓小平颔首道:“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路线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这个‘城濮大战’与我们眼下的情况倒是不谋而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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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北反攻的枪声、炮声响了一夜。夜风携裹着一阵阵轰鸣,在大平原上此起彼伏,使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显得愈发寂静。

    这种寂静对于战士是一种窒息。第六纵队第十八旅旅长肖永银从听到第一声轰鸣起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直坐到天亮。

    三月,第六纵队参加了豫北战役,和友邻部队配合在汲县消灭了敌第三快速纵队。五月又一举攻克古城汤阴,全歼敌孙殿英部第三纵队。连战连捷,战兴正酣。五月底,刘邓总指挥部命令全军主力撤至二线休整。就像疾跑中的人戛然止步,惯性的作用使心身难于驾驭,部队难以适应。

    休整时学文件,听时事报告,开评功会、诉苦会,上上下下就等着作战命令,憋得一个个似困兽一般。决心书、请战书一打一打递上来,各营团要求参战的电话也叫个没完,可是上级就是没有作战命令。昨天肖永银实在憋不住了,往总指挥部打电话请战,又被挡了回来。一身的劲只有往肚子里憋,憋得他无名火直往脑门儿上蹿。

    肖永银不明白,为什么新的战役部署没有主力部队的事?几个纵队蛰伏在这里干什么?刘邓首长的意图是什么?

    坐着守了一夜电话,却仍没有任何指示下来。肖永银三两下洗漱完毕,动也没动警卫员打来的早饭,就朝纵队指挥部走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挺红,但还没有暑气。

    肖永银身材并不魁梧,全身最能体现他精神的要数那钢丝一般的头发和旺盛的胡子。他这年三十岁。他十三岁参加红军,十七年里转了大半个中国,做的事反反复复只有一件——打仗。他记不准自己的生辰,却说不错每个战役、战斗的日期。战火把他从一个娃娃烧铸成一条汉子,生死在这条汉子的面前出没得太频繁,反而成为他生命里最容易忘记的问题。

    肖永银拧着眉头,挟风带火地走着,走到工兵连的驻地,不由停住了脚步。

    工兵连的干部战士都肃立在打谷场上,全体脱帽,静默致哀,面对战士的是一个炸药包。连长看到肖永银,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报告旅长,二班战士苏玉生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了……”

    肖永银永远不会忘记苏玉生的父亲苏大发。部队二出陇海打定陶的时候,工兵连驻在苏家屯。这个屯因生产烟花爆竹闻名鲁南,苏家屯的鞭炮又首推苏大发老汉的,他的“天地两响”声震十八里,号称“苏十八”。工兵连在苏家屯住了半个月,在苏大发的指导下改装了七种炸药包,还发明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土燃烧弹。这种燃烧弹在打定陶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就在研制这种燃烧弹的时候,苏大发的左手被炸飞了三个指头。肖永银带着慰问品看望苏大发,老人说:“我老了,现在手也残了,让我的儿子跟着队伍走吧。他从小就跟我摆弄炸药,兴许能派上用场。”

    谁能想到,与苏大发分别才几天就……肖永银紧抿着嘴唇。

    连长说:“苏大娘让人捎信儿来——上个月刘汝明的部队到了定陶,把苏大爷用火药包捆起,炸了……”

    肖永银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默哀的队列前。

    部队静静肃立,粗重的呼吸声汇集在一起。

    “旅长!”苏玉生双眼猩红,“我要替我爹报仇!”

    “旅长!我不识字,不会写请战书。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二排长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冀南票,“我请求参战,预先交党费。”

    二排长把钞票放在队列前的炸药包上。

    战士丁栓走过去,咬破手指,一个鲜红的血印按在炸药包上:“苏大爷,我是部队打定陶的时候被解放过来的,您不认识我。我现在用的是您发明的炸药包。不为您老人家报仇,我丁栓不活着见人!”

    炸药包上的东西在增加,有钞票、新鞋子、新袜垫、绣着女人名字的手绢……没有昂贵的东西,但是都带着他们的体温,是他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同志们!”肖永银直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碗里是人民种的粮,身上是人民种的棉,正是有千千万万个苏大爷才有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你们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看到的是你们置生死于度外的决战精神!这是我们十八旅的精神!我为你们骄傲!是个汉子,胡子就该邦邦硬!是个好兵,战场上就不怕丢命!是个——”

    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从大路驰来,一个刹车停在打谷场边。车门开了,刘伯承从车上走出来。

    肖永银一惊,命令队伍立正,跑过去向司令员报告。

    刘伯承走上打谷场,走近炸药包,弯腰拿起一件件东西。

    工兵连连长走出队列,向刘伯承报告苏大发牺牲的噩耗,随后请战:“我们要为苏大爷报仇,我们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

    刘伯承低着头,很沉痛,半晌才抬起脸,看看连长:“连长同志,‘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那么你呢?”

    “我?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家里就老娘一个人,离家那天我把给老娘准备的寿衣、寿木都交给了村长。我没准备活着回去!”

    刘伯承摇头:“不,战争无情,不在于去死,而是让敌人先死!自己要活,很好地活!你能够带领全连为苏大爷报仇,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杀敌人;并且能保存全连同志,使全连同志在全国解放之后都能活着和家人团聚,这才是一个称职的连长。你记住,你带领他们去打仗,不是要死,而是要活。死是留给敌人的。”刘伯承看了肖永银一眼,继续说,“这是每一级指挥员的责任!一个战士长到十七八岁,他的父母要付出很多很多,离家当兵更是牵肠挂肚。一个指挥员不要光想着打、冲,更重要的是思考如何打、如何冲。要善于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以自己的生换得敌人的死!”

    肖永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战役,定陶战役、巨野战役、鄄城战役、滑县战役……每一个战役都以奇对正,寻找或创造敌人的弱点,再抓住其弱点突然袭击,实施种种战术——东引西调,釜底抽薪;避强击弱,猛虎掏心;猫捕老鼠,盘软再吃;声东击西,弃粮佯败……上将之道正是料敌制胜,险厄远近。肖永银望着刘伯承伟岸的身躯、硕大的头颅,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敬仰和隐隐的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同志们,”刘伯承对战士们说道,“求战心切,闻战则喜,是战士的良好素质;敢于牺牲、视死如归,是打胜仗的基本因素。你们都是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就像下象棋需要招数一样,打仗需要部署。打哪里,由谁来打;谁休整,休整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部署。不要急,蒋介石一个兵团一个兵团地给我们送,有得吃嘛!就怕你们的胃口不够大,到嘴的宴席吃不动哟!”

    战士们的情绪振奋起来。

    刘伯承对肖永银说:“咱们到王克勤排去看看。”

    王克勤是平汉战役中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过来的战士,仅仅半年就成为闻名全军的英雄。他的“战斗互助”带兵法在解放军里产生了重大影响,引起了中共中央的关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号召全军向王克勤学习。

    吉普车开到一片河滩地,王克勤正带着全排在打靶。

    刘伯承握住王克勤的手:“咱们两个从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握手喽!这一年你的进步比我大。”

    王克勤耳朵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去年六月,王克勤在马头镇誓师大会上见过刘伯承,他当时没想到司令员讲完话后会到队伍中和战士们握手,更没想到司令员会把手伸给他。他那时刚从平汉战役被解放过来,紧张得脑门上滚满了汗珠,双手颤抖着不敢伸出来。刘伯承笑着问了他的名字,说:“王克勤同志,我和你一样在旧军队干过。我的家庭出身微贱,爷爷是打铁的,村上有红白喜事也给人吹唢呐。因为这个,我连前清秀才也考不上哟!”

    王克勤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民党军队里他就听长官们常提起刘伯承这个名字,知道共产党里有个大将军,跟神一样能点石为兵。现在,这位大将军握着他的手,还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王克勤热泪滚滚。从那天起,王克勤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新人、一名合格的刘邓大军战士。

    “王克勤,你的手怎么这样烫?生病了?”

    “报告司令员,我没有生病。”

    一个战士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排长打摆子,已经五天了。”

    “这可不好,有病不休息怎么行?”刘伯承的目光有些严厉了。

    “是!司令员。”

    刘伯承指了指堆在地边的工事锹,对王克勤说:“不要弄丢了这些小锹。在一马平川打仗,敌人的火力又凶,就得靠这些小钢锹迅速挖好掩体,敌人火力就伤害不了大家。冲锋的时候要提醒战士戴好钢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伤亡人员的百分之八十二是低速子弹和中速子弹的碎片以及榴霰弹造成的。现在计算,用商锰钢造的这种头盔可以使大战的伤亡人数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左右。你是个带兵的人,要记住敌我斗争不仅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而且是全副本领的斗争;不仅斗力,更重要的是斗智。”

    王克勤一直注视着刘伯承的眼睛。那只受伤的右眼下凹,没有光,望人的时候鼻梁拥起一些很深的皱褶,使眼睛更显得深陷,像一眼枯干的井。王克勤觉得那眼井的枯竭仿佛与自己有关,自己是千千万万个受到滋润的人中的一个。司令员连战士手上的锹、头上的钢盔都嘱咐到了,他们的关系不仅是将军与士兵,更像父亲与儿子。那满脸的思虑,满眼的关注,额间因思虑过度留下的深刻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温暖,觉得一种可依可靠的情感、一种博大的爱在拥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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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午夜,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方指挥部制图室灯火通明。没有风,燃烧的吊灯把屋子烧得更加燥热。

    于乔的短发用手绢束起。她的邻桌一边是黎曼,一边是陈晓静。黎曼的胃病又发作了,她脸色蜡黄,不时用左手按揉胃部。瘦弱的陈晓静紧抿着又薄又红的嘴唇,整个身子伏在制图板上。

    男同志热得耐不住了,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赤膊上阵。

    他们正在赶制一批地图,任务很急,要求很高,保密性极强,连与机关各部门的接触也作了规定。于乔她们只是感到觉不够睡。

    机关里一些男同志都像被“闪”了一下,不免有几分惆怅,私下互相询问:“那个北平的‘洋学生’,怎么不来打篮球了?”

    “那个林黛玉也很少露面了嘛!”

    “林黛玉”指的是陈晓静。这个湖北女子瘦瘦弱弱,白皙纤细,眉目又生得娇媚清秀、楚楚动人,因而得了这么个雅号。于乔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大学生,气质高雅,谈吐不凡,性格活泼开朗,人又长得眉舒目展,聪颖机灵。她们二人成了“二八五团”(二十八岁,五年党龄,团级干部)和“三五五营”(三十五岁,五年党龄,营级干部。两者均为当时解放军的指挥员可以结婚的规定条件)的“追逐”目标。但是这个北平的“洋学生”活泼开朗中透着“傲气”,竟宣布终身奉行“独身主义”。这些“二八五团”“三五五营”欲罢又不忍,暗下决心,非攻克这个“堡垒”不可。

    黎曼也是二十多岁,但已经结了婚。也许是近来工作过量的缘故,她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忍着忍着,还是吐了一口酸水。

    于乔劝黎曼:“你先回去吧,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人等着。”

    黎曼笑道:“这倒要你先回去了。”

    “为啥?”

    “等你的人比等我的多呀!”

    陈晓静急了:“别贫嘴了,我差点画错了!”

    于乔看了陈晓静一眼,说:“让眼睛休息一下吧,太疲劳了容易出错,返工更误事。”

    陈晓静放下笔,闭了会儿眼睛后,走到于乔的桌前,低声说:“你们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这一批地图尽是南方的,安徽、湖北、江苏……”

    “是的。我这一张是大别山地区,霍山的。前一张也是大别山的,经扶的。”

    黎曼凑过来:“我那张是湖北黄安的。”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

    “对。我看差不多。”于乔很自信地说,“大概要进大别山了!”

    科长走过来,很严厉地说:“制图员的纪律是什么?忘了!”

    “我们自己说说,”黎曼辩解道,“又不会出去乱讲。”

    “自己也不许谈论!你们简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三个人吐吐舌头,各归原位。制图室又恢复了平静……

    刘伯承、邓小平到第三纵队看望战士们。刚进门,情报处处长柴成文便拿着刚刚截获的一则电报追来了。

    共匪刘、邓部队正在豫北展开攻势。国军前线司令部发表时事述评,判断刘、邓之匪部东进不成,而改为西窜。他们在豫北发动的攻势,无非是为他们退回太行山扫清道路。

    “兵不厌诈!敌人就范了,”刘伯承扔下手里的帽子,“连敌前线指挥部也深信不疑!该我从中举事了!”

    邓小平:“好啊!就让蒋介石看看刘邓是如何‘西窜’的吧!”

    刘伯承向李达下达命令:“根据渡一号作战命令,令各部队向待渡地点集结。立即出发!”

    邓小平伏案疾书。

    我野战军准备有日(二十五日)开始出动,月底渡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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