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确知自己在赖爷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问他是否确定要我待在身边,他始终坚持要我来和他共度时光。占用他这么多时间,令我感到内疚,可是到了傍晚我离开之时,他似乎总是怅然若失。我并未真的教他英语。他在几十年前学的英语,老早深印在脑子里,没有太多空间更正或增加新字汇。我能做的只是在刚来的时候教他把quot;高兴认识你quot;更正为quot;高兴见到你quot;。
今晚,最后一名病患离去时,赖爷已经筋疲力竭,辛劳的服务使他看起来很苍老,我问他是否我该走了,让他有点私人空间,他答说:quot;对你,我永远有时间。quot;而后他请我告诉他一些有关印度、美国、意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赖爷的英语教师,也不是他的神学学生,而是这位老药师最简单纯粹的喜乐--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让他讲话的人,因为他喜欢听世界的事,尽管他没有很多机会去看这个世界。
在阳台的时光,赖爷问过我许多问题,墨西哥买车多少钱,艾滋病的病因,等等。(我尽己所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尽管我相信能更具体回答这些问题的专家所在多有)。赖爷一辈子不曾离开巴厘岛。事实上,他很少离开自己的阳台。他曾去巴厘岛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贡山(MountAgung)朝圣,但他说那儿的能量十分强大,使他几乎无法禅坐,唯恐自己被神圣之火吞没。他去各寺庙参加各大重要庆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邻右舍家中主持婚礼或成年礼,但多数时间都能在他家阳台找到他;他盘腿坐在竹席上,四周环绕着曾祖父的棕榈叶药籍,照料人们,撵走恶魔,偶尔享受一杯加糖咖啡。
quot;我昨晚梦见你,quot;他今天告诉我,quot;梦见你骑单车上任何地方去。quot;
他停顿了下来,于是我提出一处文法更正。quot;你是说,你梦见我骑单车去quot;每个地方quot;?quot;
quot;对!昨晚我梦见你骑单车去每个地方和任何地方。你在我梦中很快乐!你骑车走遍全世界!我跟随在你身后!quot;
或许他希望自己办得到……
quot;也许你哪天来美国找我,赖爷。quot;我说。
quot;不行,小莉,quot;他摇头,愉快地听从自己的天命,quot;我的牙齿已经不够搭飞机旅行了。quot;
至于赖爷的老婆,我花了些时候才与她成为同盟。他叫她弥欧姆(Nyomo),是个胖女人,四肢健壮,微跛,牙齿因嚼食槟榔而染成红色。罹患关节炎使她的脚趾痛苦地弯曲。她的眼神强悍。第一眼看见她教让我害怕。她给人那种在意大利寡妇和上教堂的黑人母亲身上所看得见的凶狠老妇的感觉。她看起来像会为了最轻微的罪行鞭打你的屁股。她一开始对我抱持怀疑的态度--quot;这只红鹤干嘛天天在我家闲晃?quot;她从满是煤烟的阴暗厨房瞪着外头的我,对我的存在不以为然。我朝她微笑,而她只是继续瞪着眼,决定是否该拿扫帚赶我出去。
但事情发生变化,那是在复印事件过后。
赖爷拥有一堆堆老旧的横线笔记本与账簿,里头以小小的古巴厘梵语写满治疗秘密。他远在祖父过世之后的20世纪40、50年代,就将一些疗方摘录抄写到这些笔记本上,把所有的医药资讯记录下来。这东西的价值难以估量。一册册资料记载了罕见的树木、叶子、植物及其医疗特性。他有六十页的图表在说明手相,还有写满占星资料、咒语、符咒与疗法的笔记本。问题是,数十年来的发霉和老鼠啮咬,使这些笔记本几乎残破不堪。枯黄、龟裂、发霉,彷若一堆堆逐渐瓦解的秋叶。他每翻一页,纸张便剥裂开来。
quot;赖爷,quot;上礼拜我拿起他的一本破烂笔记本告诉他,quot;我虽然不像你是位医生,但我想这些本子快死了。quot;
他笑了出来,quot;你觉得它们快死了?quot;
quot;先生,quot;我严肃地说,quot;这是我的专业意见--这本子若不赶紧找人帮忙,用不着六个月就会翘辫子。quot;
接着我问他能否让我把笔记本带到镇上复印,免得它翘辫子。我必须说明复印是怎么回事,答应二十四小时后还给他,不让本子受到任何伤害。我激昂地保证我会小心翼翼处理他祖父的智慧,最后,他同意让我把本子从阳台带走。我骑车前往有网络电脑和复印机的店家,谨慎恐惧地复印每一页,而后将崭新干净的复印页面以塑胶文件夹装订起来。隔日中午前,我把本子的新旧版本带回去给他。赖爷又惊又喜,因为他拥有这本笔记本已有五十个年头。字面意思可能是quot;五十年quot;,或只是quot;很长一段时间quot;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