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昌《祭退之》诗云①:“公文为时帅,我亦微有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是退之与文昌亦齐名矣。然张之才力,去韩远甚;东坡《韩庙碑》曰:“汗流籍湜走且僵”②,千古不易之论。其风格亦与韩殊勿类,集中且共元白唱酬为多③。惟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祭退之》长篇尤一变平日轻清之体,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其诗自以乐府为冠,世拟之白乐天、王建,则似未当。文昌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而白王轻快本色,写实叙事,体则近乎赋也。近体唯七绝尚可节取,七律甚似香山。按其多与元白此喁彼于④,盖虽出韩之门墙,实近白之坛坫。
《征妇怨》云:“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在如昼烛”,谓赘也,立譬极妙。《大般涅槃经?寿命品》第一云⑤:“如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法苑珠林》卷六十一僧亡名《自诫》云⑥:“一伎一能,日下孤灯。”英十七世纪文家蒲顿《解愁论》第二部第二节谓爱欲之苦,无须例证;十八世纪诗家杨氏《讽谕诗》第七篇笑注疏之学为多事;小说家史木莱脱⑦《旅行趣牍》六月十日梅尔福作函,讥以人智妄测天道;皆有白日中举烛之喻。取譬与文昌巧合。《阳明传习录》卷下《答黄勉叔》曰⑧:“既去恶念,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出。若恶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添燃一灯。”比喻亦同。(93—94页)①张文昌:张籍字,有《张司业集》八卷。
②东坡:苏轼《韩文公庙碑》。籍湜:张籍、皇甫湜,韩愈学生。
③元白:元稹、白居易。
④此喁彼于:唱和声,《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而后者唱喁。”
⑤《大般涅槃经》:三十六卷二十五品,南朝宋慧观、觉严、谢灵运等参照法显译《大般泥洹经》删订整理而成。
⑥《法苑珠林》:唐释道世撰《法苑珠林》一百二十卷。把佛经故实,分类编排,推明祸福的因由。
⑦史木莱脱:十八世纪苏格兰作家。
⑧《阳明传习录》:明王守仁尝筑室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有一卷。
这一则讲张籍诗。这里讲他与元白唱酬诗,如《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
“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将展书堂偏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见君向此闲吟意,肯恨当时作外官。”这样的诗,比较平易,与韩愈的风格不同。钱先生指出他的《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如《城南》:“漾漾南涧水,来作曲池流。言寻参差岛,晓榜轻盈舟。万绕不再止,千寻尽孤幽。藻涩讶人重,萍分指鱼游。……”这样的诗,比较雅整。钱先生又指《祭退之》诗:“鸣呼吏部公,其道诚巍昂。生为大贤姿,天使光我唐。……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暗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去夏公请告,养疴城南庄。籍时官休罢,两月同游翔。黄子陂岸曲,地旷气色清。新池四平涨,中有蒲荇香。……”这首诗,钱先生指出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
按这首诗用阳韵,阳韵字多,是宽韵。但韩愈用宽韵却要通押青、庚韵,这首诗也这样。
全诗押阳韵,但其中“明”字,“声”字,“京’字侵入庚韵,“清”字,侵入青韵。
韩愈的《此日足可惜》诗也一样,这是学韩愈处。
钱先生提到张籍《征妇怨》:“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身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钱先生指出“昼烛”的比喻是“赘也”,即有多余意,极妙。再引佛经作比,“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太阳)”,是多余的,再像“日下孤灯”,“白日中举烛”,都是同样比喻。钱先生善于博引众说,包括用佛经道书及西洋典实作比,来突出这一比喻的巧妙。钱先生又指出张籍的乐府诗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与白居易、王建轻快叙事,近乎赋的不同。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当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指出他的乐府诗的特点是“风雅比兴”。“如昼烛”即极著名的比兴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