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作文论中国文评特色①,谓其能近取诸身,以文拟人;以文拟人,斯形神一贯,文质相宣矣。举证颇详。郑君朝宗谓余②:“渔洋提倡神韵③,未可厚非。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余亦谓然。拙文中已引宋张茂献《文箴》④、方虚谷《瀛奎律髓》评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诗语、明唐顺之记《李方叔论文》⑤,而说明之矣。人之骨肉停匀,血脉充和,而胸襟鄙俗,风仪凡近,则伦父堪供使令,以筋力自效耳。然尚不失为健丈夫也。若百骸六脏,赅焉不存,则神韵将安寓着,毋乃精气游魂之不守舍而为变者乎。故无神韵,非好诗;而只讲有神韵,恐并不能成诗。此殷璠《河岳英灵集?序》论文⑥,所以“神来、气来、情来”三者并举也。渔洋“三昧”,本诸严沧浪,不过指含蓄吞吐而言,《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汾阳孔文谷所说“清远”是也。而按《沧浪?诗辨》,则曰:“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其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⑦,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⑧,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参观《庄子?天运》篇论柤梨桔柚,《论衡?自纪》篇论美色、悲音、酒食。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放翁《与儿辈论文章偶成》云:“吏部、仪曹体不同⑨,拾遗、供奉各家风⑩。未言看到无同处,看到同时已有功。”窃谓倘易“已”字为“始”字,则鉴赏更深一层,譬如沧浪之论“入神”是也。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⑾。故《居易录》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⑿,不解“闲远”中何以有“沉着痛快”;至《蚕尾文》为王芝厘作诗序⒀:始敷衍其说,以为“沉着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谢、王、孟莫不有。然而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尚不知沉着痛快中之有远神淡味,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明末陆时雍选《古诗镜》、《唐诗镜》⒁,其《绪论》一编,标举神韵,推奉盛唐,以为“常留不尽,寄趣在有无之间”。蓋隐承沧浪,而于李杜皆致不满。讥太白太利,为才使;讥少陵失中和,出手钝,病在好奇。《诗病在过》一条中,李、杜、韩、白胥遭指摘,独推尊右丞、苏州。一则以为摩诘不宜在李杜下,再则以为诗贵色韵,韦兼有之。斯实上继司空表圣《与王驾评诗》之说,而下接渔洋者。
后人因菲薄渔洋,而亦归罪沧浪;涂说乱其皂白,俗语流为丹青,恐古人不受此诬也。
翁覃溪《复初斋文集》卷八有《神韵论》三首⒂,胸中未尽豁云霾,故笔下尚多带泥水。
然谓诗“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有于风致见神韵者,有在实际见神韵者,亦有虚处见神韵者,神韵实无不该之所”云云,可以矫渔洋之误解。惜未能为沧浪一白真相。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五曰⒃:“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窃欲为胡氏更进一解曰:讵容水涸镜破,求睹二者。姚薑坞《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云⒄:“字句章法,文之浅者也,然神气体势皆由之而见。”其犹子惜抱本此意,作《古文词类纂?序目》云⒅:“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此沧浪说之注脚也。古之谈艺者,其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外,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则是者为非矣。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按Ezra Pound论诗文三类⒆,曰Phanopoeia,曰Melopoeia,曰Logopoeia,与此词意全同。惟谓中国文字多象形会意,故中国诗文最工于刻画物象,则稚癔之见矣。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40—42页)①指《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见于《文学杂志》一卷四期,1937.8。附于本章之后。
②郑朝宗:福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
③神韵:清王士禛(渔洋山人)提倡神韵说,要求诗歌“天然澄淡”、“风神韵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强调“兴会神到”、“得意忘言”,推崇唐代的王维、孟浩然一派诗。
④张茂献:宋人章颖字茂献,存疑。
⑤方虚谷:元代方回号。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许浑:唐代诗人。唐顺之:明代古文家,有《荆川集》十二卷。
⑥《河岳英灵集》:唐代殷璠辑唐诗选集,三卷。
⑦环肥燕瘦:相传唐玄宗贵妃杨玉环与汉成帝后赵飞燕,一肥一瘦,均有姿色。
⑧蜀腻浙清:川菜与浙菜有浓腻清淡之别。
⑨吏部:吏部侍郎韩愈。仪曹:唐以前有此官称,即礼部员外郎,柳宗元曾官礼部员外郎。
⑩拾遗:左拾遗杜甫。供奉:供奉翰林李白。
⑾严羽以李杜诗为“入神”之作,王士禛推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但选辑《唐贤三昧集》,收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四十多家,唯独不收李杜。
⑿《居易录》:清王士禛撰,三十四卷。王原祁:清代画家。
⒀《蚕尾文》:即王士禛撰《蚕尾集》十卷,续集二卷,后集二卷。
⒁陆时雍选辑《古诗镜》三十六卷,《唐诗镜》五十四卷。
⒂翁覃溪:清翁方纲号。撰有《复初斋文集》三十五卷。
⒃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撰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⒄姚薑坞:清姚范字。有《援鹑堂笔记》五十卷。
⒅惜抱:清姚鼐有惜抱轩,因称惜抱先生。编有《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
⒆译者EzraPound:译音庞德,美国现代派诗人兼评论家。
中国古代文论,以神韵为诗中的最高境界,乃是近取于身,以文拟人者。神韵本是指人的风神气度,从人的骨肉血脉之体中,看出人的胸襟、风仪,这跟教养志趣有关。
以神韵谈艺最早见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所谓“神韵气力”。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云:“鬼神人物有生物之状,须神韵而后生。”司空图论诗“神而自神”,在酸咸之外(《与李生论诗》),是以神味为主。殷璠论诗以神、气、情三者并举(《河岳英灵集序》),皆不离近取于身,以文拟人之“神”。可见,无神韵者非好诗,但只有神韵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诗。
严羽讲诗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五法必备,而后列品。诗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品之后,“优游不迫,沉着痛快”,可以入神,乃诗之最高境界。可见神韵不是诗法,也不是诗品中的一品,而是各品之至善至美者,严羽以为惟有李白、杜甫之诗当称入神之作。明胡应麟云:“盛唐气象混成,神韵轩举”(《诗薮?内篇》〉,陆时雍《诗镜总论》云:“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皆标举神韵,亦推盛唐。但陆氏不同意严羽推李杜为大家,而以王维“写色清微”、“披情着性”,韦应物“有色有味,吐秀含芳”,高适“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岑参“好为巧句”为唐诗名手。神韵说始自严羽,陆时雍隐承,但具体认识有如此之不同。钱先生指出陆氏实是“上继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之说,而下接渔洋者”。王士禛选辑《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虽主神韵说,仅知有王维、韦应物,实则并未尊崇严羽的主张,他以为“优游不迫,沉着痛快”,不仅李白、杜甫、韩愈有,陶潜、谢灵运、王维、孟浩然亦有,而不知李、杜、韩的“沉着痛快”
中亦有陶、谢、王、孟之淡远。后人在批评王士禛时,每每归罪于严羽,毫无道理。翁方纲论诗,谓神韵无处不在,可以矫正王士禛对严羽的误解。
明胡应麟提出作诗的要点,一是体格声调,一是兴象风神。前者关于诗的体制、风格和声律,比较具体,有章可循;后者关于诗的意象气韵,比较抽象,不易捉摸。他还以巧妙的比喻解释说:体格声调犹如水与镜,兴象风神犹如月与花,必水清镜明,然后才能映照出水中月、镜中花,否则水浊镜昏,则花月皆不可见。清姚范论诗认为,字句章法虽是起码要求,但神气体势均得由一定的字句章法才能表现,达不到起码的要求,也无从表现高尚的境界。姚鼐论诗文,以神理、气味为文之精,格律,声色为文之粗,但如舍弃格律和声色,神理和气味便无从表现。这些意见均可作为严羽“五法备,而后列品;九品后,可以入神”的注脚。
总之,诗是可以吟咏的文字艺术,必须有声调格律等形式上的要求,也应有写心宣志等内容上的要求,及至达到“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
的最高境界。刘勰论文,以形文、声文、情文为文采,讲究对偶、声律、词藻,美国的现代派诗人论文有三类,即所谓显像的诗文、音乐的诗文、语言的诗文,与刘勰的意思是相同的。
综观中外谈艺者,大多是从上述几个方面立论的,偶有不同也是侧重点的差异。钱先生总结得很为周全:善歌者,论诗应如乐;善绘者,论诗应如画;善理趣者,论诗应见道;善性灵者,论诗应言志;善于象外求悬解者,论诗应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是,及至自己写作时,无一不讲究布局谋篇,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均不应舍弃,只是轻重安排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