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是两天前代替白时中为太宰的李邦彦的名言。
“读遍天下奇书,交遍天下奇友。”这是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名言。读遍天下奇书,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却是李纲努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事实上,从他北调供职京师以来,凡是与他志同道合,坚决主张抗御金寇的人,他都视为朋友。而当时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还看不到胡骑出没,要公开主张避狄出逃或者早就准备屈膝投降的人大约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论上,人人都是抗战派,因而在当时,自宰执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军将领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学太医、作坊店主等人中间,都有李纲的朋友。
李纲又以爱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称。他虽没有在太学中任职任教,但在太学生中间有许多朋友。日常以忠义相砥砺,每天谈论的是万一金人兵临城下,京师将出现怎样一个局面,从而预筹战守攻防之计。这些议论,别人听来也许好笑,一个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学生,几杯烧酒落肚以后,酒酣耳热,讲的无非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之事,休说纯属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他们倒实实在在把这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干的!
可以说,当李纲还是个太常少卿,远远没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师战守的大权之前,他早就给自己下了委任令,并且在自己的构想中,网罗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个“行营使司”,或者“京师战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么“司”,执行超战守大计来了。
这个雷观,就是他早先在太学生中间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别欣赏雷观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人议之,安可结舌以保身?”这句话差不多已成为所有太学生的座右铭了。行营使司真的成立以后,李纲就辟他为幕僚,准备畀以重任。不过这个雷现在太学生中间已很有名望,已经铺平了未来的前程,并不忙着做官。他要答报李纲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提醒李纲,以补救他的不足。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报国之道。
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
沈琯还来不及回答,雷观就插言道:
“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围猎中,还救过大酋完颜阿骨打之命,斡离不岂有不识马子充之理?”
显然太学生们对马扩的行动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纲点头嗟叹道,“可惜俺两次来京,都失之交臂,不曾与他结识得。沈参谋可知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张孝纯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带有所事事。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纵然雌伏一时,必将振翅高飞,此则拭目可待。”
李纲又点头同意了他这一观点。
出城视察以前,李纲只看到他自己指挥的凭城墙作战的一道战线,登塔以后,他看到了西北战线。如今登上铁塔顶,他又看到了两河地界的广阔的战线。不但肉眼的视野,他精神上的视野也扩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也随之更加复杂起来。
李纲还待再问问河北的情况,雷观却等待不得了,就从靴筒里抽出秦桧奏疏的底稿给李纲看。铁塔八面有窗,光线不错,李纲的目力也还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还没走到底层,就读毕全稿。
这份奏章还在金兵渡河之报到达京师前就已送呈御览,只怪李纲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约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奏章里讲了一些门面话:“金国远夷,俗尚狙诈,今日遣使求和,又复渡兵随之,恐是设计以缓王师守御之备。望一面遣兵守备黄河,仍急击渡河寇兵,使不得联续以进”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会之(秦桧字会之)。已见及此,不失为及时之论,有何可议之处?贤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陈少旸昨天已自说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机栝隐狙,我公可知道这本奏章是谁唆使秦桧写的?”
“原来贤弟今日来此乃是陈少旸的主见,少旸之言定有深意,”李纲欣然说道,“贤弟且告我这份奏章是谁怂恿会之奏上的。”
“秦桧疏出自学士莫俦、吴开的怂恿,莫俦、吴开怂恿秦桧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彦字士美)授意。李士美号为浪子宰相,与我公势不两立,他唆使秦桧上这道奏章,岂有好意?我公可记得秦桧上了此疏以后,圣上才派李邺去金营讲和,蛛丝马迹,斑然可寻。昨日犬战方剧,李邺那厮,却偷跑回来了。朝廷立派郑望之为使,出使虏营,晚晌间郑望之又把两名虏使带回,径入宫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了哪些鬼蜮勾当!正当前线将士喋血苦战之际,朝廷大臣却一力怂恿官家与金贼议和。金人以讲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讲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国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岂可等闲视之?”
李纲想不到从秦桧的这道奏章中竟会引起一场讲和的阴谋。这两天他一心扑在战争上,对朝局变化知之甚少,全靠太学生们耳目灵通,不时带些消息过来,他才能略知一二。
初五坚守之议定下来,白时中不能再腆颜留在首相任上了,当夜官家就下旨递升李邦彦、张邦昌两人为太少宰。李张之心,路人皆知,当时舆论大哗。雷观赶快就上了一道奏章,指出“白时中罢相,公议称快,递迁李邦彦、张邦昌,士民大失望,”又说:“天子建太学以取士,有求言之诏,且审诫曰:毋回隐以溺于导谀,苟若畏祸而不陈其愚,臣实耻之。”
李张议和,还是意料中事,最令李纲吃惊的是他的荐主吴敏竟也改变了论调,主张起和议来。吴敏是官家最亲信的大臣,他也主和,肯定会影响官家的抗敌意志。雷观还告诉他,李张以外,宰执中尚书左丞蔡懋,中书侍郎王孝迪,行营副使李棁,枢密副使唐恪、赵野、权直学士院莫俦、吴开等无一不是他们的党与。他们聚在朝堂上,不问前线胜负,大发议和之论,一唱一和,说什么国家拼着捐弃数百万金帛、数百里封疆与金人,就可保数十年太平,岂可听新进后生的议论,妄开战衅,把祖宗基业付诸孤注一掷?有些话分明是针对李纲的。看来朝廷大臣中,李纲是彻底孤立的,这些情况李纲都懵然无知,还引他们为同调。如今听了雷观的分析介绍,才如大梦初醒,不觉深有感触地说:“朝廷养士百余年,不想到得危难之日,竟无一个忠君爱国之士,肯与官家分忧。如果他们议和的阴谋得逞,大局就不堪设想了。”
雷观却不同意他的一概贬斥的说法,当下就反驳道:
“我公此言差矣,庙堂以上固多苟安误国之人,江湖之中岂少忠义自矢之士?别的不说,太学中数千人,除少数败类,甘为权奸犬马之外,大多忠愤激发,夜来相与聚议,都愿投奔我公,在帐下效一卒之劳。即如少旸,这两天正在草拟一封万言书,言人之不敢言,竣事之后,也当投笔从戎,望我公收录。士岂有负于国家?”
李纲知道自己说得偏极了,即忙纠正道:
“太学忠义,某所深知,正当相与勖勉,共赴大计。不但此也,前昨两天,军士踊跃赴战,不惜肝脑涂地。何观察也说,昔在西北,不曾见得士卒如此用命,如此士兵,岂不可用?”
“不但军士用命,今日京师百万居民,都与我公一样心肠。”雷观又提醒他说,“前日何统制说了一句,要用大石堵河,老百姓纷纷涌至权相蔡京家中,拆了假山湖石来用,剩下的湖石,昨日又用于酸枣门上的座炮上击贼。人心如此,众志成城,何忧金虏不克?至于朝堂群小,和议误国,我太学生职责所在,口诛笔伐,必不使其奸谋得逞,我公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李纲本来就是有承担、有勇气的人,此刻面临内外两条战线,战斗任务都十分吃重。并不气馁,他的神情倒更加发旺了。当下,他慨乎言之:
“李某一心许国,岂惧艰巨?只要有裨大局,一息尚存,誓必与他们周旋到底,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贤弟回去可对少旸及诸同舍说,诸君不负国家,李伯纪也决不负诸贤君期望,就请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