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徐兴业 本章:第一节

    从金军出动以前就开始酝酿的一场大雪,终于憋不住了,自十二月十二深夜起,飞飞扬扬地降下一些雪子来,以后三天中越落越大,从雪珠到一簇簇、一团团象杨花那样轻飚于天空中的雪花,很快就变成鹅毛大小的雪片。降雪的范围,也越来越扩大了,从冀东到冀北,从冀北到冀南,直到黄河北岸,整整的一大片平原上,高高低低的山岳丘陵,枯秃的树枝,水源千竭的河流,被划分成一格格的湖荡、房屋、道路上全都覆盖着皑皑自雪,特别从中山府到真定府一段官道上,积雪深至六七寸以上,马蹄印和车辙深深地陷在积雪中,使人感到行旅的困难。

    这一场赶在立春以前下来的大雪,如果在升平时节,那就是预兆丰年的瑞雪,可惜在这兵荒马乱,特别在金难已作,许多地方已告沦陷的年代中,它似乎是一个急急忙忙赶路而来登门吊唁的白衣客。它是从河北最前线赶上斡离不东路军的马蹄,渡过黄河来向宣和的遗体告别的。在那场大雪以后的半个月中,宣和的年号果然被靖康代替了。

    在这漫天大雪中,在那些看起来已被积雪封锁得死死的道路上,还有哪些人、哪些车儿、马儿仍在狂奔疾驰呢?大雪封锁不住侵犯者进军的道路,大雪留不住要活命逃命的官儿们的马足,大雪阻碍不了为了要拯救这个危亡的国家,心焚血注,到处奔走的志士们的脚步。

    从宣抚使司逃奔的队伍中分离出来的马扩就是这样单骑上道,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奇迹般地来到真定的。

    宣抚使童贯本人虽然已从他的驻节所在地太原府逃奔京师,在他这颗“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的大印来向官家缴销以前,对于它所属的官员、机关仍具有约束力。马扩凭着童贯那道手令,来到真定时,仍受到安抚使刘鞈、路分钤辖李质、兵马副总管王渊等人的敬礼。

    第一次会晤中,刘鞈出于礼貌,唧唧哼哼地说了一些要借重鼎力、协助防守等门面话,李质,王渊也唧唧哼哼地跟着说了几旬。

    然而,真正谈到了防守——即使不是出击作战的问题,马扩问起真定城守及附近地区的军事布置时,三个人吞吞吐吐地都不肯以实言相告。官场上重视权限,童贯手令只授权马扩招置中山、真定军马,并非授权马扩主持中山、真定的军务,他们当然有权拒绝马扩的越俎代庖的提问。

    在这种冷冰冰的拒绝中,还含着猜疑、厌恶等非常不友好的表情。马扩不顾这些,提出尖锐的批评道:

    “今日燕山府确息尚未报来,军情最关重要。俺一路行来,看见真定西南的许多烽火台上寂无一人,有的人员虽有,柴草都被士兵烧光,形同虚设。一有缓急,军情不通。此事李钤辖倒要去查问查问。”

    这是属于李质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被马扩当场点出批评,心中十分不快,表面上却也不得不点头表示马上就去查问。

    然后谈到正题,谈到收编西山和尚洞及胭脂岭等山寨的义军之事。马扩表示,一二日内将入山寨去会见张关羽、赵邦杰、石子明等头领。现在马扩是受了宣抚使之命,名正言顾地到这里来办理这件大事。刘鞈心里虽不愿意,却也不能再公开反对了,他只好在饷项、军械、给养等问题上,多方刁难,谈了半天,谈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最后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山中——莠民,”文官们最会斟酌字眼,这回刘鞈算是让步了,“乱民”被升格为“莠民”,表面上提升一级。“久已不沾王化,廉访此去与张关羽、石子明等人打交道,务须谨慎从事。”这段话可以证明他在思想上仍是反对与义军合作的。接着又说,“收编之事,往复谈论,非旬日一月内可了。闻说宝眷尚在保州,如燕山有失,保州首当敌冲,情况可虑。子充何不先去保州,把令堂与令正都接到真定来,就近照顾,无后顾之忧,这样岂不是家国两便?”

    这番话倒也说得入情入理,使马扩有些怦然心动。对家事,他虽早有安排,托了赵娘子,但在战争突然爆发的情况下,母亲和妻子、侄儿是否已经迁入山寨,他还没得到消息,很想去打听一下。不过,这一次他冒着大雪,飞骑来到真定,目的就为了要尽快实现收编义军之事。刘鞈关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转变话题,把收编之事拖延下去,这仍然是一种消极反对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从他在和尚洞山寨中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以来,他心中涌起了一个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敌当前,各方面都应该尽弃旧嫌,消除成见,共赴国难。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凡是披毛戴发、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应当信奉、遵行这一条。在他丰富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董庞儿与张大哥他们的合作,义军与宋朝的合作,西北边防军与宣抚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与武官、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团结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团结起来,化私仇为公愤,就不难打败共同的敌人。他看到的是有几千万人民的涣泱大国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万人的草创的金朝。力量对比,仍是我方占的优势,关键就在大家能不能团结,大家愿不愿意合作?

    这种想法确是十分美妙的,不过能不能团结、愿不愿合作,是否别人也和他一样把这一条看成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尚有待于事实之证明。首先,在太原会议中,他就看到童贯与张孝纯之间的激烈的争吵,不但不是尽弃旧嫌,而是在新的情况下,反而产生了新的矛盾。在这里,听了刘鞈这种消极反对的说话,看到王渊、李质冷冰冰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的成见决不会轻易放弃。马扩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灭,这确实使他痛心。

    这个马子充好象是一头扑火的飞蛾,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扑去,扑得身焦肉烂,化成灰烬。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还是要向这个理想的火焰中扑去,不到最后殒灭,决不停止。扑呀扑呀!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扑灭、再生、再扑灭的反复过程中消耗尽的。永远不失去理想的光芒的人,就难免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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