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徐兴业 本章:第三节

    种师中、姚古两路大军分别从冀西、晋南出发,出援太原,这是一次朝野瞩目的重要决战。由于种师中在西军中的声誉、威望和过去的战绩都非姚古所及,加上秦凤军一军在数量和质量上也都超过熙河军,因此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一致认为种师中是这次出击战的主帅,在两军之中,又以他的东路军为主。

    但对种师中本人来说,则他考虑的决不是主次从属、而是正兵、奇兵的问题。换言之,他考虑的不是个人地位,而是两军的作战任务、作战性质、以及怎样根据作战性质来完成这个任务的问题。

    在种师中看来,既然枢密院明确规定两军各自为战,互不统属,那么彼此之间只有相互配合而没有从属的关系,再提为主为次的问题已失却其现实意义。何况姚古现在的官衔是河东路制置使,种师中的官衔是河北路制置副使,姚古还要比种师中高一级。如果要讲主次,那也应以姚古为主,种师中为次。一向谦虚谨慎,顾全大局的种师中,特别对于与他们种家成见很深的姚古,更是小心翼翼地应付,决不愿在这个容易导致矛盾,造成纠纷的敏感问题上去惹怒姚古。由于种师中的坚持,这个麻烦的问题小心地避免了。姚古体面攸关,十分满意。

    不过种师中心里十分清楚,主次可以不分,奇正却一定要弄明白。古代作战,重视正兵、奇兵的关系,一般是以正兵为主,奇兵为辅,有时出奇制胜,奇兵地位的重要性又超过了正兵。就这一战役而论,姚古的一军是正兵,他的一军是奇兵,他们有着不同的任务。

    姚古之一军所以成为正兵,因为过去宋朝几次出兵救援太原,都取道晋南北上,那里已吸引了金方的重兵。粘罕的副帅娄室此时正在这一带布防,阻击宋军。大家都知道娄室是个经验事富、指挥老练的可怕的敌手,甚至比粘罕本人更难对付。估计姚古收复隆德府、威胜军以后,就要与娄室正面对垒,那时再要北进,夺取每一里的土地,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姚古的任务显然十分艰巨。

    金军的分工,粘罕本人指挥围攻太原的军队,对晋东一带,不甚措意,看来种师中要插入金军的后方,靠拢太原,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过最后不免要与粘罕恶战一场,迫使娄室撤军来救,这样就间接减轻了姚古一军北上的压力。到那时他们两军齐头并进,只要能攻破太原外围金军修筑的夹城的任何一段,与城内张孝纯、王禀取得联络,里外夹攻,战争就会有胜利的希望。

    根据这种战略设计,姚古的一军是正兵,要采取常规化的作战形式,逐步取得进展。他种师中的一军是奇兵,要用突击奇袭的作战形式,出敌不意,插入其心膂之地,然后选择有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决战。两军任务不同,性质也有区别。

    朝廷负责军事布置的枢密院对两军的性质、任务没有进行很好的分析研究,就贸然下令,河北河东两军于同一天从各自的所在地出发,约期半个月后,在太原会师,与金军进行决战,实现解围。这道纯凭主观臆断发出的命令是脱离实际的。

    在种师道、李纲两人都受到排斥,被挤出政府的情况下,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是当权大臣中唯一的主战派,在一段时期中,分兵河东、河北,力图救援太原的一切军事布置都由他负责主持。在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重要战役中,他竟出之以急躁的情绪,下达了这样一道毫无军事常识的命令,使种师中十分震惊。他接到命令后,立刻派参谋官黄友入京,赍去一封他亲笔写的回禀,备述按照不同的战略任务,他与姚古一军同时出发不妥之处,要求把本军的出发期限展缓七天。乘金帅注意力集中在姚古一军之机,他的一军才能达到出其不意,袭取心腹之地的突击任务。

    尽管回禀的措词十分婉转,许翰还是认为它触犯了上级,有损他个人威严。他接见黄友时态度傲慢,回答的尽是一派官话。说什么枢密院给两军的命令早已发出,姚古昨来回禀,准期出师,种师中何故又生别议?所请碍难照准云云。根本没有给黄友发言申辩的机会。

    战争以来,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矛盾百出,迭有争议。想不到今天主战派之间也有出乎意外的矛盾。在这有关军国命运的重大问题上,种师中未便缄默自安,不得已,再次上书申请展缓出发之期。枢密院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文书,断然予以驳斥,回文中并有“种师中逗留玩敌,意图何为?”“必解太原之围以赎罪,否则自蹈法网,罪责难逃”等十分严峻的话。

    一向从容不迫,按部就班行事的种师中拆读文书后,也气得胡子发抖,叹息道:

    “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种某结发从军,至今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尝一日撄法。不意垂老暮年,还有此事。某岂肯爱一死以负国,只怕死了也无补于国事耳!”

    这样的重言重语,对种师中来说,大概一生中也还是第一次。他说了以后,茫茫然地东看西看,忽然拉住马政的手补充道:

    “此番师中东出,万里勤王,东京城下,未得一当,临岸邀截,又成虚话,都说是权臣阻挠。今许中丞以忠义自许,不想也如此难说话,事之不济天也!”

    这支大军就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却带着灰溜溜的情绪,匆忙开拔。

    亲耳听到主帅说了这番话的马政,最后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没有告诉儿子,第二天上路后,他也保持沉默,没有与同僚说话,但是不用他开口,这种情绪已经在全军中扩散开来,从统帅到士兵都感染到这种不祥的预兆。

    军行第四天,粮食已竭。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资粮于民的想法落空了。战士们每天只发黑豆一勺充饥,他们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军心已自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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