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师师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着骏骡“鹁鹆青”,轻骑减从地来到师师家里。
从宫苑侧门到镇安坊李家有一道长达三里半的宽阔的夹墙。名义上是为拱卫宫殿的禁卫军建造宿舍而砌的。夹墙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却一间也没有动工,后来索性造到别处去了,于是这道夹墙就成为官家到镇安坊微行的绝对安全和完全保密的专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为根据他们之间的默契,官家要来访问,必须事前取得她的许可,而师师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访问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权。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清乐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以诗名),然后抱歉地说:
“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化了一年多工夫,细细辗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温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无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
“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着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进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化的工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由不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样,分付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
“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楼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即使对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
“师师可是哄骗联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按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
“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分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
“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
“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又说:“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
“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道: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作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决不食言而肥,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过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只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
“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离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鹆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满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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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