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窑杯一案,连上了宝玉,勾出了抄玉。妙玉的事暂且按下慢表。单说宝玉,被诬为与家庙尼姑有暖昧之情,并曾旧年因“强奸母婢”致逼此女投井的逆罪,一齐发作——这一款,是坏人挑拨金钏之父母举告的。
这还不算,贾赦、贾环两边串通,共同举告宝玉作姽婳将军诗,借词侮蔑朝廷,他竟说:
“……
天子惊慌恨失守,
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
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
歌成馀意尚彷徨!”
还又举了不少宝玉素常说过的,要焚天下书,除“明明德”一句外,五经四书都是后人编造欺人的,说凡朝廷开科,学八股时艺、应考功名的,都是“禄蠹”。 又添枝加叶编上些“无父无君”的狂言。于是宝玉的罪就成了离经叛道;悖逆伦常的不忠不孝之徒。
等到讯问宝玉时,这个傻子哪里晓得轻重,他一一地认了,说这都是有的。官府虽明知这是个孩子的事,但既有人告讦,又自承不讳,也没了法,只得依律定罪,并即锁拿下到监狱里,囚禁等待呈报听上命处分。
宝玉沾了年龄的光——那时以十八岁(今之十七岁也)方为成年,达成年方以正规律条处置。他还是个孩子。况且并未定谳,也只是个拘禁的暂时性质。这拘禁之地就在正监狱的外厢,狱神庙旁的一溜小矮屋里。
若从家里园子怡红院相比,这真是从九天上掉到了九地下。屋里没窗户,白天也魃黑,一进小门,扑鼻子的一股浊臭湿潮的气味。宝玉嗓子觉得噎得慌。屋里什么也没有,得坐在地上,用手摸摸,只铺着些草。宝玉一阵发晕欲吐,觉支不住,歪在了墙角。
他的旁边是座小庙式的房子,里面乍进去也黑黝黝,须过一会儿才辨出正面有张供桌,桌后有个小龛,里面隐隐约约,端坐一位尊神。右旁一盏豆油灯,火微如一颗小青豆。管狱的有人一日来烧三遍香。在微弱已极的青光下,看出那神古衣古冠,长髯五绺,慈眉善目——人俗称狱神的,就是这位了。他本是上古断 狱公正闻名的,名叫皋陶(yao)。犯人正式入狱,三日后来拜狱神。坏人恶人是不相干的,唯有良者善民,被屈受枉的,一到参拜狱神,无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宝玉临被囚禁进屋之前,狱卒领他进来站了一刻。宝玉在家最爱逛庙,他说他最喜欢看那妙相庄严的塑像,闻那香烟气息;可他进这样的庙,却是第一遭。他的心被这儿的气氛撼动得厉害,突突乱撞似的。他此后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况味。宝玉昏昏沉沉,歪在屋角。已不知过了多久。
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很苦。他并不想自己会怎么样,吉凶祸福,怎得出去……。他心里想的是很多人,很多人都遭了罪,还有很多人更是因为他自己而在煎熬苦痛。
恍恍惚惚地,有人来探视他了……拉着他哭,…惊醒了,什么也没有。
他心里模拟着一个感人的人像,端严正直,仁慈悲悯。像他日前一瞥的狱神,却又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