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渐渐离开冯府四处流落的事,贾芸自然不久就闻知了。从街巷好不容易寻见了,拉回家里。夫妻二人苦口相劝,说“侄儿目下也还养得起二叔了,如何还去受那罪苦?”宝玉答说:“早时咱府里唱戏,演《绣襦记》,你们也是看过的。那郑元和何等尊贵,也当了叫花子,每日打《莲花落》,唱那‘一年价才过,不觉又是一年价春啦也么嗐嗐……’,我比他百不及一的,又值什么?世上都不去当花子,那富家的饭可往哪儿施舍呢?多了我个新花子,也散散他们的财不是?”
贾芸、小红听了这话,又是笑,又是惜,心疼不忍,小红忍着泪还是苦劝,“就住下吧,没好的吃.也少受些风霜。”
宝玉叹一口气。半晌说:“我知道你们的心。但只是你们要营生过活,侍奉老母,我闷在家里不会做什么,也难耐这寂寞,反成了你们的累。倒是让我外头走走舒畅些——横竖也有些惯了,倒也不觉什么的,你们放心就是。等大年夜,我一定来,咱们守岁掷骰子,可不是好?”
夫妻俩没了法儿,只得依他,吃些东西,又自去了。
当下是腊月时节,转眼到大年下,宝玉果然来了。手里一卷纸,打开时,是几张年画:一张麻姑献寿,是一位仙女旁有梅花鹿驮着整枝的大蟠桃,是给五嫂子的;一张喜鹊红梅,给小红。还有一大卷红纸,看时已写好了春联、福字、横披、迎照,十分齐全。小红早把房屋门窗打扮得崭新,又贴上了这些春联,顿时加一倍红火起来。宝玉说道:“在府里过年虽也热闹气派,倒不如这小院子更有味。”把贴不下的春联红福字又特意送给了邻居倪二家去,倪二高兴非常。
到大年夜,供上“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神纸,香烟彩烛,上香以后,彼此行了家礼,宝玉也给五嫂子磕了头。贾芸便问宝玉要些什么自己喜欢的?宝玉见糖果点心年味小食已摆了很多,便说:“给我一个小香炉,与一支红蜡,别的都不用费事。”大家守岁说笑,直至四更时分。宝玉一个方回屋,向炉上炷了一支香,点上红烛。那烛照着宝玉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摇晃;年画上的人也像踽踽欲动。屋内的烟霭渐有氰氲之意。宝玉歪在床上,默默如有所祷。
这时满城的爆竹已连成一片鼎沸,左邻家的一挂鞭,如在耳根下,震得心跳。
宝玉不觉想起上年凤姐姐说的笑话:聋子放炮仗——散了!未想这么快就应了她的话。午夜一过,贾芸等百般劝留,宝玉也只住了三日,仍旧自己出去了。大家叹惜一回,小红又哭了一场。
转眼又是元宵临近,街上的花灯排满了店铺的门面。入夜恍同仙境。宝玉最是个爱灯的,便赏遍了九衢十二街、百巷千家,真是处处不同,家家别致。到十五日这天,忽想起这北城不远就是曾和茗烟偷偷出城的那条路了,今日何不再去走走。遂朝北慢慢而行。此时又到饭时将近,腹中早已无食,便进了一条胡同,想找个人家乞食。
原来这宝玉起先是不会讨饭的,默立在人家门口,谁也不知他是乞食的,无人救应。后见出家人或诵佛号,或敲铜钹,没有不出声的,他又不会叫讨,便学起郑元和——只不过他不打《莲花落》,却出了一个新样子,在人门前吟诵唐诗,不但诗好,那声调也极美,又见他是个清秀少年,文文雅雅,皆生怜惜之心,到处可以有善者给食。
这日来到这家门前,宝玉觉得门庭眼熟,也不知是何缘故。便立于门口唱诗。
一首七言绝句刚吟毕,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出来,宝玉方开口乞食。那女子闻声十分惊讶,不住打量宝玉。她回身进房,叫出一个男子来,宝玉不看则已,看时却是花自芳!
那男人先开口问道:“你是谁?姓什么?”宝玉含糊答应,只说姓贾,没有名字。那男人说:“你可是荣府里的宝二爷?”宝玉也便说道:“你可是袭人的哥哥花兄?”那花自芳一把拉住宝玉,口中叫道:“二爷,你怎么这样子了,我哪里还认得出?”一面向屋内扬声说:“宝二爷来了!”一面向里让。
宝玉摇摇头,不肯动,答道:“我不进去了,替我问家里人好——只求一顿饭吃,已是饿极了。”
屋里出来两三位女子,都是过年的新装。她们睁大了眼,远远地望着站在院里的宝玉。
那个穿大红衣裳的端过一碗饭,上面还带着肉菜。
她们望着饥饿而急食的宝玉,眼里闪着怜悯的泪光。
这正是上年正月遇见的那几位姨姊妹。
花自芳又让说:“二爷屋里坐坐,说不定我妹妹就会来——昨儿接她回来吃宝玉不答,望着众人,交还了碗筷,行了一个礼,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