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王史薛四家,原是连亲带故,亲上有亲,就是在官场政局上,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贾府诸般罪款,早已层层次次地牵连了那三家,都成了忠顺王府一派人陷害的目标。王子腾因察边重任在外,更是众矢之的,早被抓住一个“失职”的罪名,革职拿问,府中也被抄没。
王家败落了。那府里子弟也没有个像样的人物,只出了一些浮浪纨绔之辈。
其中凤姐的弟兄行中有一个名唤王仁的,最是下流放荡,专门在花柳场中寻讨生活,未败落时家产已被他偷偷挥霍典卖了许多,还有欠下的花债,债主天天逼讨。
王仁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时常到贾府门上借故寻求平儿。平儿是个慈心念旧之人,看在凤姐面上,时常暗里拿些梯己私物来周济于他。
这王仁见平儿是个善人,债坑欲壑又使他不断来求来讨,平儿哪里有这力量供他无厌之求,他便变法儿萌生阴谋诡计,将求讨渐渐升为坑骗。
这时,巧姐儿已长大了许多,出落得很不丑陋,大有她母亲的体段丰采。王仁来时,不免要拜见这位舅舅。这舅舅口里称赞外甥女的出众人才,可怜可惜;心里却有了另一番盘算。
王仁眼见巧姐的亲爷爷身带重罪,发往西北军营效力服苦去了,她亲爹贾琏虽不与爷爷的罪恶相干,却是个有孝心、重伦常的人,他向官里申报,自愿随往军营去伴侍父亲贾赦——这是当时法令许可、军中常见的事情。家中已无男主,一切全凭邢夫人说了算。这邢夫人从不曾把巧姐当个亲孙女疼怜爱惜,也未在身边长大过几日,巧姐对这个亲奶奶也很觉生疏相远。平儿带了巧姐看奶奶,尽个浮面的礼数,正有点儿像邢夫人自己在贾母面前尽个虚礼,并无真正情感交流。
王仁识透了这样的光景,便胆子日益放大起来。
巧姐还是小姑娘,正如香菱来到薛家、随后又住进贾府梨香院那时的年纪,刚刚留头了。王仁隔些时来看望外甥女,从店肆里买一点女孩子喜欢的小玩器或脂粉环帕之类,带给巧姐,巧姐自然十分高兴,只觉这舅舅待她好——世上除了平儿姨娘是人间第一好人之外,她便觉得舅舅也好,此外想不出第三人了。
这一日,时逢四月二十八药王的圣诞日,京中的风俗,但凡到了此时,从二十一日起,不止是药王庙热闹之极,就是所有各庙也都特设庙会,百货百戏,人山人海,更加还有那一队队过会的盛况,真是旗幡五色如林,鼓钹七音似沸。巧姐在家里闷坐,正一心羡慕那些上庙的人。可巧这时舅舅就来了。进门兴头头地对平儿说:“刚才我已请示了大太太,今日这药王爷的好日子,外边可是热闹得很呢,我带了外甥女到庙上去逛逛散散,难为她一个孩子每日在家只顾做针线,也没个开心的时候。没想太太听我说了,一口答应了。这可难得呢!快给她收拾收拾,换件衣裳,跟我就去,晚了就没意思了。”巧姐一闻此言,巴不得要去,正遂了心愿。平儿也只信了邢夫人已答应的话,便不拦阻,果然替巧姐梳洗了,找一件可以出门的衣服换上,兴兴头头地依她跟王仁去了。
却说巧姐自幼在府里长大,还是头一回到这大庙会上来,她见如此场面,又惊又喜,人多得难以前行,凭王仁在前强挤开一个“人缝”,她紧跟在后往前拥着步子走,心里还很有些害怕——若挤迷了,可就糟了。她又兴奋,又紧张。
好容易挤到正殿前,只见无数的善男信女,有的手举真香,几步一拜地从外爬进来,到焚炉里化了香,跪地叩祝。王仁告诉她:这都是家里有病人来求药王爷的。然后又沉吟说道:“你既来了,也该烧股香,替你娘求求药王免灾去病才是。”巧姐点头,王仁趁势说:“你站在月台边,可别动地方,我去买香。”说着去了。
此时巧姐剩了自己一个,被人挤得透不过气,脚下站立不稳。一时挤到了殿门外,隔着窗棂向里瞧看,只见药王的塑像端坐那里,白面黑髯,目睛炯炯有神,真像活的一般,身披黄袍,慈眉善目,令人生敬.——看了一会子,还不见舅舅买香来,心下有些焦急起来。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却见王仁和一个妇人一同来了,口里说道:“这是我们左邻吴大娘,她找了来带信儿,家里有了一点儿事情,我先去料理一下,你只跟着大娘就妥当的。我一会子就来接你。”
巧姐抬眼看那女人,四十上下年纪,满脸浓脂艳粉,带着几分妖里妖气。巧姐心里很不喜欢这个大娘,但无奈何,只得答应了,跟了她走,先看王仁匆匆去了,倒也随那女人到神前烧了香,磕了几个头,心中暗祷保佑母亲病体转危为安。
都完了,盼着舅舅回来接了,却只不见有个影儿了。急得直问那女人。
那女人收起笑脸,冷冷地对她说道:“你舅舅有了事,不能来了,你别指望他来接了,你只跟我走,有你的去处。”“不许你这模样!乖乖地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