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如果你要我用最简捷的方式给“文化”下个定义解说,我就是这么回答你了。
——但是,不要忘记:这是我们中华对“文化”的认识,这观念与西方不同。西方对“文化”culture的定义是人类先进力量之发展,里面虽亦含有“进化”之义,但绝不见其重“文”与讲“化”——而“文”与“化”方是中华所谓“文化”的最大特色。
孔子说过,讲古代文化,“杞、夏不足征也”,因为没有文献是主要不足;及至周兴而克商,这才“郁郁乎文哉”!所以他的结论是“吾从周”。
即此可知:中华文化的“文”,实以周代文化为之真正的肇兴、发扬、光大。
有了“文”,这才谈得到一个“化”字。
什么叫“化”?——不就是“变化”吗?
不错。但“变”不即是“化”。
变是快速而可显见的改变;化则是非一朝一夕,并且是不易立即察觉的改易。比如“变故”乃突如其来之事也;而“潜移默化”是时日、功夫的事情,是“教化”“感化”的陶铸造就的“务虚”之功业。(因此,今日所谓“全球化”“现代化”等语词,实际也绝不指一下子突变,仍然是个有待于“化”的问题。)
以上说的是,中华文化之中心是“情”,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情来感化普天下万民,那就是“文化”的本义了。
既然如此,就还要讲解“情”这个核心要害。
上文说过,人之所以不同于别物,只在他是万物之灵,天地之心。这句可悟以小说的外相来讲这个“情”的来源,说是娲皇当日补天,同时也造人——古书神话记载是她以黄土和水做泥而造成人的,所以曹雪芹才能说出“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种听起来离奇荒唐的话。然后才又讲明,一块石头要想幻化为“人”而下凡历世,就得先有了“心”“灵”,而这就是石经女娲炼后也通了灵性,命之曰“通灵”,方才具有人的心灵情感——人的第一条件。
石能通灵,化玉,化人,这是物质进化的象征,物质进化到了高级阶段,就产生了“心”、“灵”,即“通了灵性”,有了感情。我说这是我们中国的“达尔文进化论”。
为何单单是“大旨谈情”?到此已可晓悟。
“情”这个字怎么讲?
从我们的汉字的“文字学”来说,凡以“青”构成的字都表示精华之义。我曾说过一段话:米之核曰精,日之朗曰晴,水之澄曰清,目之宝曰睛,草之英曰菁,女之美者曰靓,男之俊者曰倩,故一切人、物的最宝贵的质素都借米之精而喻称为“精”,而单指人的精神方面之“精”即是“情”。
如此看来,“情”之于人,是何等重要而宝贵了。
若问为何“青”如此可贵?这大约是以物为喻:“青”字篆文下半是个“丹”字(不是“月”),丹、青皆是自然界矿物颜色最美也最珍贵的宝物,连我们的绘画也是“丹青”二字代称,道理在此。画山水的,以用朱砂、石青、石绿为上品颜色,正缘此义。“人”若加“青”,则是“倩”字了,男之美者也。而“靓”则形容女性,今人尚知。
既然“情”是人的灵性之宝,那么为何孔、孟专讲仁义道德,却不大强调“情”之作用呢?
这就连上了与中华文化的大题目。
其实,孔、孟讲仁、义、忠、孝等等伦常社会之德行,总归内核却都在“情”上分出来。比如说,一个孝子,孝顺父母,有两种可能:一是从观念上生出的“孝道”,一是从感情上生出来的“孝心”。
儒门似乎有点儿怕“情”,因为它容易放纵、流荡,过分而不能控制,遂成病患。但内心的活动又是“文”的基本,不能说“灭情”(如佛家)或“忘情”(道家,即超越感情),所以用变换方法改用“感”字“思”字,偏于“理智”了。如“诗言志”,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最是好例。
从文学史看,似乎汉士尊德,不敢言“情”;汉之后一到六朝,“情”就不再“羞怯”而正式露面了。如陶渊明敢作《闲情》之赋了,还遭后世讥为“白璧微瑕”呢!梁昭明太子的《文选》才公然不客气地在赋分类中列出了“情”之一目,这是件大事,莫要忘记“情”赋中选的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曹子建的《洛神赋》。
这一现象,好像一方面重“情”了,同时又将“情”的本来内涵之广阔皆变得狭隘化,限在男女之“情”——即今之所谓“爱情”了。
这又需要懂得:一个来自《离骚》《楚辞》的文学传统是以“美人香草”来喻指对“君之忠、对贤之爱”的艺术特点。既咏“美人”,难免就涉及“情爱”而引发后世之影响了。
这一点,知道就行了,此际无暇细说它。
然后就是唐、宋以及以下各朝代的“情”之形势状况,可是也无法细讲。宋人尊儒,讲“理学”“道学”,不讲“情”学,没有这名目——我们今日所讲,倒不妨起个新名称就叫做“情学”吧。
大约到了明朝,小说家辈出,“情学”大盛,例如冯梦龙一大家,就辑撰了一部《情史》,此书给了曹雪芹以极大的影响。冯氏将古今关于“情”的故事,广搜而精析,按内容分成了24类。就是说,照冯氏之见,“情”是包含了这么多的不同内容的,这是一大贡献。此人识见可称沿到清初,就出现了一大代表,把“情”提升到一切的顶峰,这就是洪的剧作。
洪先生第一次放言无忌地大声呼唤:“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