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出最厉害的咒语,
一周中的每一日,
七个禁酒的星期四,
巴尼·基尔南,诅咒你,
从未让我啜过水一滴,
以平息我这腾腾怒气,
我的肠子火烧火燎地吼哩:
“要把劳里的肺脏吞下去!”[246]
于是,他叫特里给狗拿点水来。说真个的,相隔一英里,你都听得见狗舔水的声音。乔问他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他说,“伙伴[247] ,以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
说实在的,他长得虽然土头土脑,可一点儿也不傻。他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帐嘛,一向叫别人付。他带的那条吉尔特拉普老爷爷[248] 的狗,也是靠纳税人和法人[249] 饲养的。人兽都得到款待。于是,乔说:
“你能再喝一品脱吗?”
“水能凫鸭子吗?”我说。
“照样再添一杯,特里,”乔说。“你真的什么饮料都不要吗?”他说。
“谢谢你,不要,”布卢姆说,“说实在的,我只是想见见马丁·坎宁翰。要知道,是为了可怜的迪格纳穆的人寿保险的事儿。马丁叫我到迪格纳穆家去。要知道,他--我指的是迪格纳穆,当初根本没有通知公司办理让与手续的事,所以根据法令,受押人就没有名义去从保险额中领取款项了。”
“好家伙,”乔笑着说,“要是老夏洛克[250] 陷入困境,那可就有趣儿啦。那么,老婆就占上风了吧?”
“那位老婆的仰慕者们所着眼的,”布卢姆说,“正是这一点。”
“谁的仰慕者?”乔说。
“我指的是给那位老婆出主意的人们,”布卢姆说。
接着,他就全都搞混了,胡乱扯起根据法令抵押人什么的,并用大法官在法庭上宣读判决的口吻,说是为了他妻子的利益,已成立信托啦;然而另一方面, 迪格纳穆确实欠了布里奇曼一笔款,倘若现在妻子或遗孀要否定受押人的权利啦, 最后他那根据法令抵押人什么的,几乎把我弄得头昏脑胀了。那回根据法令, 他差点儿就作为无赖或流浪汉被关进去,亏了他在法院有个朋友,这才得以幸免。 售义卖会的入场券,或是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251] 。这都千真万确。哦,请代我向犹太人致意!匈牙利皇家特许的掠夺。
于是,鲍勃·多兰脚步蹒跚地走过来了。他请布卢姆转告迪格纳穆大太,对她遭到的不幸,他深感悲哀。他未能参加葬礼,也非常遗憾。还请告诉她,他本人以及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说,再也没有比已经故去的可怜的小威利更忠实、更正派的人了。他说着这些夸张的蠢话,声音都哽住了。边说请转告她,边以悲剧演员的神态跟布卢姆握手。咱们握手吧,兄弟。你是无赖,我也是一个。
“请您恕我莽撞,”他说,“咱们的交谊如果仅仅拿时间来衡量,好像很浅。尽管如此,我希望并且相信,它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感情上的。所以我才胆敢恳求您帮这个忙。然而,倘若我的恳求不够含蓄,超过了限度,请您务必把我的冒昧看作是感情真挚的流露而加以原谅。”
“哪里的话”,对方回答说,“我充分了解促使你采取这一行动的动机,并会尽力完成您委托我办的事。尽管这是一桩悲哀的使命, 想到您是如此信任我这一事实,这杯苦酒在一定程度上会变甜的。”
“那么,请容许我握握您的手。”他说,“以您心地的善良,我确信您能道出比我这拙劣的言词更为恰当的话语。倘若要我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感情,我会连话都讲不出的。”
随后他就走出去了,吃力地想把步子迈得直一些。刚刚五点钟,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有一天晚上,他差点儿给抓起来,幸亏帕迪·伦纳德认得甲十四号警察。直到打烊之后,他还在布赖德街的一家非法出售偷税酒的店里,喝得昏天黑地。他让一个拉客的给放哨,一边跟两个“披肩”[252] 调情,一边用茶杯大喝黑啤酒。他对那两个“披肩”说,自己是名叫约瑟夫·马努奥的法国佬,并且大骂天主教。扬言自己年轻时在亚当与夏娃教堂当过弥撒的助祭,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新约全书》是谁写的,《旧约全书》又是谁写的。于是,他跟她们搂搂抱抱,狎昵调戏。 两个“披肩”一边笑得死去活来,一边把他兜里的钱包摸走了。可这该死的傻瓜呢,把黑啤酒洒得满床都是。两个“披肩”相互间尖声叫着,笑着。 说什么:“你的《圣经》怎么样啦?你的《旧约》还在吗?”要知道,就在这当儿,帕迪刚好从那儿走过。每逢星期天,他就跟他那个小妾般的老婆出门。她脚蹬漆皮靴子,胸前插着一束可爱的紫罗兰,扭着屁股穿过教堂的甬道,严然一副娇小贵夫人的派头。 那是杰克·穆尼的妹妹。母亲是个老婊子,给露水夫妻提供房间。哼,杰克管束着那家伙。告诉他,如果不把锅锔上[253] ,他妈的就连屎都给他踢出来。
这当儿,特里端来了那三品脱酒。
“干杯,”乔作为东道主说,“干杯,‘市民’。”
“祝你健康,[254]” 他说。
“好运道,乔,”我说,“祝你健康,‘市民’。”
好家伙,他已灌下半杯啦。要想供他喝酒,可得一份家产哩。
“阿尔夫,那个高个子在市长竞选中帮谁跑哪?”乔说。
“你的一位朋友,”阿尔夫说。
“是南南[255] 吗?”乔说,“那个议员吗?”
“我不想说出名字,”阿尔夫说。
“我猜到了,”乔说,“我曾看见他跟下院议员威廉·菲尔德[256]一道去参加牲畜商的集会。”
“长发艾奥帕斯[257] ,”“市民”说,“那座喷火山,各国的宝贝儿,本国的偶像。”
于是,乔对“市民”讲起口蹄疫啦,牲畜商啦,对这些采取的措施啦。“市民”一味唱对台戏。布卢姆也聊起治疥癣用的洗羊液、供牛犊子止咳用的线虫灌服药水,以及牛舌炎的特效药。这是由于他一度曾在废牲畜屠宰场工作过嘛。他手执帐簿和铅笔踱来踱去,光动脑子,五体不勤。到头来由于顶撞了一位畜牧业者,被乔·卡夫解雇拉倒。这是个“万事通”先生,还想向自己的奶奶传授怎样挤鸭奶呢。精明鬼伯克告诉我,住在旅店里那阵子,那个老婆由于浑身长满了八英寸厚的脂肪,往往朝着奥多德太太几乎把眼睛都哭出来了,泪水流成了河。她解不开放屁带[258],“老鳕鱼眼”却边围着她跳华尔兹舞,边教她该怎么解。今天你有何方案?是啊,要用人道的方式。因为可怜的动物会感到痛苦的。专家们说,不使动物疼痛的最佳治疗方法就是轻轻地处理患部。哼,大概把手伸到母鸡[259]的下腹去时也那么柔和吧。
嘎嘎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黑丽泽是咱们的母鸡。 她为咱们下蛋。下了蛋。她好快活啊。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随后好叔叔利奥来啦。他把手伸到黑丽泽下身,拿走那个刚下的蛋。嘎嘎嘎嘎,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
“横竖,”乔说,“菲尔德和南尼蒂今天晚上动身去伦敦,在下院议席上对此事提出质询。”
“你对市参议员要去的事有把握吗?”布卢姆说,“我刚好想见见他哩。”
“喏,他搭乘邮船去,”乔说,“今天晚上动身。”
“那可糟啦,”布卢姆说,“我特别想见见他。也许光是菲尔德先生一个人去吧?我又不能打电话。不能打。他一准去吗?”
“南南也去,”乔说, “关于警察署署长禁止在公园里举行爱尔兰国技比赛的事,协会[260] 要他明天提出质询。‘市民’,你对这有什么看法?爱尔兰军[261]。”
考维·科纳克勒先生(马尔提法纳姆。民。):关于希利拉格[ 262] 选区的议员--尊敬的朋友提出的问题,请允许我向阁下质问一下:政府是否已下令,即便从医学上对这些动物的病理状态提不出任何证据,也要一律予以屠宰呢?
奥尔福斯先生(塔莫尚特。保。[263]):尊敬的议员们已经掌握了提交给全院委员会的证据。我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材料。对尊敬的议员所提出的问题,回答是肯定的。
奥尔利·奥赖利先生(蒙特诺特[264] 。民。):是否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要把那些胆敢在凤凰公园举行爱尔兰国技比赛的人类这种动物也予以屠宰?
奥尔福斯先生:回答是否定的。
考维·科纳克勒先生:内阁大臣们的政策是否受到了阁下那封著名的米切尔斯镇电报[265] 的启发呢,(一片噢噢声。)
奥尔福斯先生:这个问题我预先没有得到通知。[266]
斯忒勒维特先生(邦库姆。独。[267]):要毫不犹豫地射击。[ 268] (在野党讥讽地喝倒彩。)
会议主席:请安静!请安静!(散会。喝彩。)
“正是那个人,”乔说,“使盖尔族的体育复兴了。他就坐在那儿呢。是他把詹姆斯·斯蒂芬斯[269] 放跑了。他是掷十六磅铅球的全爱尔兰冠军。你掷铅球的最高纪录是多少,‘市民’?”
“不值得一提[270],”“市民”故作谦虚地说,“当年我可比谁也不差。”
“可以这么说,‘市民’,”乔说,“你的表演更有瞧头哩。”
“真是这样吗?”阿尔夫说。
“是啊,”布卢姆说,“人人都知道。难道你不晓得吗?”
于是他们聊起爱尔兰体育运动来了,谈起绅士派的游戏--草地网球,爱尔兰曲棍球,投掷石头,谈到地地道道的本土风味以及重建国家[271] 等话题。当然,布卢姆也搬一搬他那一套:说即便一个家伙有着赛船划手那样结实的心脏,激烈的运动也还是有害的。我凭着椅背套断言:倘若你从该死的地板上拾起一根稻草,对布卢姆说:“瞧啊,布卢姆。你看见这根稻草了吗?这是一根稻草哩。”我凭着姑妈敢说:他能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并且从从容容地继续谈下去。
在爱尔兰军[272]主持下,于小不列颠街[273]的布赖恩·奥西亚楠[274] 。座古色古香大厅里进行了一场极为有趣的讨论:谈到古代盖尔体育运动的复兴,谈到古希腊罗马以及古代爱尔兰的人们怎样懂得体育文化对振兴民族的重要性。这一高尚集会由可敬的主席主持,与会者来自各界。主席做了一番富于启发性的开场白--那是以雄辩有力的辞藻发表的一篇精采有力的演说。接着又以通常那种优良的高水平,针对着复兴我们古代泛凯尔特祖先那历史悠久的竞技和运动之可取性,进行了一场饶有兴趣而富有启发性的讨论。然后我们古代语运动的著名而备受尊敬的学者约瑟夫·麦卡锡·海因斯先生就复兴古代盖尔族的运动和游戏问题,做了雄辩的演说。这些竞技是当年芬恩·麦库尔[275]所朝朝暮暮操练的,旨在复兴自古以来的无与伦比的尚武传统。利·布卢姆因为站在反对论调的一边,人们对他的发言毁誉参半。身为声乐家的主席,经会众一再要求,并在全场鼓掌声中,极其出色地唱了不朽的托马斯·奥斯本·戴维斯[276]那首永远清新的诗《重建国家》(幸而它家喻户晓,用不着在此重复了),这样就结束了这场院讨论。说这位资深的爱国斗士演唱得完全超过他平素的水平,无人会有异言。这位爱尔兰的卡鲁索-加哩波第[277]处于最佳状态。当他用洪亮声腔高唱那首只有我们的公民才能演唱的久负盛名的国歌时,发挥得真是淋漓尽致。他那卓越高超的嗓音,以其不同凡响的音色大大提高了本来已饮誉全球的声望。会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听众当中可以看到许多杰出的神职人员和新闻界、律师界以及学术文化界人士。会议就这样结束了。与会的神职人员包括耶稣会法学博士威廉·德拉尼教长;神学博士杰拉尔德·莫洛伊主教;圣神修士团的帕·菲·卡瓦纳神父[278];本堂神父t.沃特斯;教区神父约翰·M·艾弗斯;圣方济各修道会的P.J.克利里神父[279]; 布道兄弟会的L.J.希基神父;圣方济各托钵修道会的尼古拉斯教长;赤脚加尔默罗会的B.戈尔曼教长[280];那稣会的t.马尔神父;那稣会的詹姆斯·墨菲教长;地方主教代理约翰·莱弗里神父[281];神学博士威廉· 多尔蒂教长;主母会的彼得·费根神父; 圣奥古斯丁隐修会的t.布兰甘神父[282];本堂神父J.弗莱文;本堂神父马·A·哈克特;本堂神父.赫尔利[283];至尊的主教总代理麦克马纳斯阁下; 无原罪圣母奉献会的B.R.斯莱特里神父;教区司铎迈.D.斯卡利教长[284];布道兄弟会的托·F·珀塞尔神父[285];十分可敬的教区蒙席蒂莫西·戈尔曼;本堂神父约·弗拉纳根[286]。在俗人士P·费伊、托·奎克[267]等等。
“提起激烈的运动,”阿尔夫说,“基奥和贝内特之间的那场拳赛[288],你们去看了吗?”
“没有,”乔说。
“我听说某某人在那场拳赛中,足足赚了一百金镑,”阿尔夫说。
“谁?布莱泽斯吗?”乔说。
于是布卢姆说:
“譬如说到网球,我指的就是动作要敏捷,眼力得有训练。”
“对,布莱泽斯,”阿尔夫说,“为了增加迈勒获胜的机会,他到处散布说,迈勒成天酗啤酒。其实迈勒总在埋头练着拳。”
“我们了解他,”“市民”说,“叛徒[289]的儿子。我们晓得他是怎样把英国金币捞到自己兜里去的。”
“你说得对,”乔说。
布卢姆又插嘴谈起草地网球和血液循环,并且问阿尔夫:
“喂,柏根,你不这么认为吗?”
“迈勒用对方的身子擦了地板,”阿尔夫说,“相形之下希南和塞耶斯的[290]拳赛不过瞎胡闹。简直像爹妈管教儿子那样把他揍个痛快。那小个子连对方的肚脐眼儿都够不着,大个子净扑空了。天哪,他终于朝着对方的心窝给了一拳。什么昆斯伯里规则[291]统统置诸不顾,弄得对方把从未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迈勒和珀西[292]为了争夺五十金镑奖金所展开的是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戴手套的重量级拳击。都柏林的羔羊凭着他那杰出的技巧,弥补了体重的不足。最后的信号打响后,两个斗士都遭到重创。在上一次的厮斗中,次中量级军士长[293]狠狠地左右开弓,基奥只能当个接收大员。这位炮手[294]朝着宠儿的鼻子利利索索地饱以老拳,使他鼻孔出血。迈勒看上去已晕头转向了。军人[295]以挥起左拳猛击为开端,拿出看家本领来了。迎战的爱尔兰斗士作为回击,就对准贝内特的下巴颏尖儿猛地打过去。红衣兵[296]赶忙弯下腰去闪开了。然而那个都柏林人用左肘弯将对方的身子朝上一顶,这一着打得煞是漂亮。双方开始厮拼了。迈勒立即发动攻势,压倒了对方,这个回合以迈勒把那个彪形大汉逼到围栏索跟前惩罚一顿而告终。那个英国人的右眼几乎给揍瞎了。他回到自己那个角落,被浇以大量冷水。铃一响,他就又斗志昂扬、浑身是胆地上场了,充满了立即击倒那个埃布拉尼[297]拳手的信心。这是一场一决胜负的殊死战。两个人像老虎般猛烈拼搏,观众兴奋不已。裁判员两次警告调皮蛋珀西因搂人犯了规,然而这位宠儿非常灵巧,他那脚技真有看头。双方经过短短几个回合,军人来个猛烈的上手拳,致使对方的嘴巴鲜血淋漓。这时,羔羊抽冷子从正面进攻,一记凶狠的左拳落在好斗的贝内特腹部使他栽了个大马爬。这一击利落痛快地把对方彻底打垮了。在紧张的期待中,当迈勒的助手奥利·弗特斯·韦茨坦[298]把毛巾丢过去的时候,贝洛港的职业拳击家败局已定。桑特里[299]的小伙子被宣判为胜者。观众狂热地喝彩,冲过围栏索,欢喜若狂地将他团团围起。
“他[300]晓得面包的哪一面涂着黄油,”阿尔夫说,“我听说他正在组织一次去北方的巡回演出呢。”
“没错儿,”乔说,“对吧?”
“谁?”布卢姆说,“呃,对。一点儿不假。对,要知道,是一次消夏旅行。不过是去度假罢了。”
“布太太是一颗格外灿烂的明星[301] ,对不?”乔说。
“我内人吗?”布卢姆说,“对,她会去唱的,而且我估计会获得成功。他是一位很好的组织者。挺有本事。”
我对自己说,我说:[302]嗬,原来如此!这就明白了椰子壳里为啥有汁液,动物的胸脯上为啥没毛。布莱泽斯轻轻地吹奏笛子。[303]巡回演出。跟布尔人打仗[304]的时候,住在岛桥[305] 那一边的骗子手、贪心鬼丹,把同一群马卖给政府两次。布莱泽斯就是丹的儿子。那老爷子成天把“什么”挂在嘴上。我登门拜访,并且说:“博伊兰先生,我讨济贫费和水费来啦。”“你什么?”“水费,博伊兰先生。”“你什么,什么呀?”听我的劝告吧,那个花花公子早晚会把那个娘儿们组织到手的。这只是我你之间说的私话。怎么,又来了吗? [306]
卡尔普[307]岩山的骄做。特威迪这位头发像乌鸦般油黑的女儿。她在那弥漫着枇杷和杏子芬芳的土地上,出落成一位绝世美女。阿拉梅达诸园[308]熟悉她的脚步声。橄榄园认识她并向她弯腰鞠躬。她就是利奥波德的贞洁配偶,有着一对丰满乳房的玛莉恩。
看哪,奥莫洛伊家族的一名成员[309]走进来了,他面颊白里透红,是位容貌清秀的英雄。他精通法典,任国王陛下的顾问官。跟他一道来的是继承伦巴德家高贵门第的公子和后嗣。[310]
“你好,内德。”
“你好,阿尔夫。”
“你好,杰克。”
“你好,乔。”
“天主保佑你,”“市民”说。
“仁慈地保佑你,”杰·杰说,“喝多少,内德?”
“半下子,”内德说。
于是,杰·杰叫了酒。
“你到法院去过了吗?”乔说。
“去过啦,”杰·杰说,“那档子事他会妥善处理的,内德。”
“但愿如此,”内德说。
眼下这两个人究竟企图干些什么?杰·杰的名字从大陪审团的名单[311]上被勾掉了,另外一位想帮他一把。他的大名刊登在斯塔布斯[312]上。玩纸牌,跟那些戴着时髦的单片眼镜、华而不实的纨袴子弟一道开怀对酌,痛饮香槟酒。其实,传票和扣押令纷至沓来,几乎使他窒息。他赴弗朗西斯街的卡明斯当铺,把金表典当出去。进的是内部办公室,那儿谁都不认得他。当时正碰上我陪着精明鬼到那里去,赎他典当的一双长筒靴子。“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邓恩[313]”他说。“哎,而且这下子完啦[314],”我说。我寻思,迟早有一天,他会弄得寸步难行。
“你在附近遇到那个该死的疯于布林了吗?”阿尔夫说,“万事休矣,完蛋啦。”
“遇见啦,”杰·杰说,“正在物色一名私人侦探。”
“是啊,”内德说,“他不顾一切地要立即告到法庭上去。不过科尼·凯莱赫说服了他,叫他先请人去鉴定一下笔迹。”
“一万镑,”阿尔夫笑着说,“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听听他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怎样说法。”
“是你干的吗,阿尔夫?”乔说,“请吉米·约翰逊帮助你,说实话,全部是实话,只有实话[315]”
“我?”阿尔夫说,“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不论你怎样陈述,”乔说,“都会被作为对你不利的证言记录下来。”
“当然喽,这场诉讼是会被受理的,”杰·杰说,“这意味着他并非神经健全[316])。万事休矣,完蛋啦。”
“你得有一双健全[317]的眼睛!”阿尔夫笑着说,“你不知道他低能吗?瞧瞧他的脑袋。你知道吗,有些早晨他得用鞋拔子才能把帽子戴上去。”
“我知道,”杰·杰说,“倘若你由于公布了某件事而被控以诽谤罪,即使那是确凿的,从法律观点看,还是无可开脱。”
“唔,唔,阿尔夫,”乔说。
“不过,”布卢姆说,“由于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指的是那人的妻子。”
“她是怪可怜的,”“市民”说,“或是任何其他嫁给半调子的女人。”
“怎么个半调子法儿?”布卢姆说,“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他……”
“半调子指的是,”“市民”说,“一个非鱼非肉的家伙。”
“更不是一条好样的红鲱鱼,”乔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市民”说,“邪魔附体,[318]这么说你就能明白了吧。”
我确实看出要惹麻烦来了。布卢姆还在解释说,他指的是由于做老婆的不得不追在那个口吃的老傻瓜后面跑跑颠颠,这太残酷了。 将该死的穷鬼布林撒到野外,几乎能被自己的胡子绊倒。老天爷看了都会哭上一场。 残酷得就跟虐待动物一样。嫁给他之后,她一度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因为她公公的一个堂弟在罗马教廷担任教堂领座人。墙上挂着他的一幅肖像,留着斯马沙尔·斯威尼[ 319] 般的小胡子。这位萨默希尔[320] 出生的布利尼先生[ 321] ,意大利人,[322] 教皇手下的祖亚沃兵,[323] 从码头区搬到莫斯街[3 24]去了。告诉咱,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无名小卒,住的是两层楼梯带廊子的后屋,房租每周七先令。然而他全身披挂,向世人进行挑战。
“况且,”杰·杰说,“寄了明信片,就等于把事情公布出去了。 萨德格罗夫对霍尔的判例中,明信片就被认为对怀有恶意[325] 这一点提供了充分的证据。依我看,诉讼是能够成立的。”
请付六先令八便士。[326] 谁也不要听你的意见。咱们消消停停地喝酒吧。妈的,连这一点都挺不容易的。
“喏,为你的健康干杯,杰克,”内德说。
“为健康干杯,”杰·杰说。
“他又出现啦,”乔说。
“在哪儿?”阿尔夫说。
果然,他腋下夹着书,同老婆并肩从门前走过。科尼。凯莱赫也和他们在一起,路过时还翻着白眼朝门里面窥伺,并且想卖给他一副二手货棺材。他说话时口吻严然像个老子。
“加拿大那档子诈骗案[327] 怎样啦?”乔说。
“收审啦,”杰·杰说。
一个叫作詹姆斯·沃特,又名萨菲洛,又名斯帕克与斯皮罗的酒糟鼻联谊会[328] 成员在报纸上登广告说,只消出二十先令,他就售给一张赴加拿大的船票。什么?你以为我容易受骗吗,当然,这是一场该死的骗局。哦?米斯郡的老妈子和乡巴佬[329]啦,跟他同一个联谊会的啦,统统上当了。杰·杰告诉我们, 有个叫扎列兹基还是什么名字的犹大老头儿,戴着帽子[330] 在证人席上哭哭啼啼,他以圣摩西的名字发誓说,自己被骗去两镑。
“这案子是谁审理的?”乔说。
“市记录法官,”内德说。
“可怜的老弗雷德里克爵士[331] ,”阿尔夫说,“你可以让他眼睁睁地受骗上当。”
“他的度量像狮子一般大,”阿尔夫说,“只要向他编一套悲惨的故事,什么拖欠了多少房租啦,老婆生病啦,一大帮孩子啦,管保他就在法官席上泪流满面。”
“可不,”阿尔夫说,“前些日子,当吕便·杰控告那个在巴特桥[332] 附近替公司看守石料的可怜的小个子冈姆利的时候, 他本人没给押到被告席上就算他妈的万幸啦。”
于是,他模仿起年迈的市记录法官的哭哭啼啼的腔调说:
“这简直是再可耻不过了!你是个勤勤恳恳干活的穷人嘛!有几个娃娃?你说的是十个吗?”
“是啊,大老爷。俺娘儿们还害着伤寒病哪。”
“老婆还害着伤寒病!可耻!请你马上退出法庭。不,先生,本法官决不下令要被告付款。先生,你怎么敢到我这里要我勒令他付款!这是个勤劳苦干的穷人呀!本法官拒绝受理。”
牛眼女神月[333] 的十六日,适值神圣不可分的三位一体节日[334] 后的第三周。这时,处女月——苍穹的女儿正当上弦,学识渊博的审判官们恰好来到司法大厅里。助理法官考特尼[335]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表意见。首席法官安德鲁斯[336] 在不设陪审团的情况下开庭,检验遗嘱。在该遗嘱中,被深切哀悼的已故葡萄酒商雅各布·哈利戴留给了神经不正常的未成年人利文斯通和另一个人各一份动产与不动产。关于[337] 第一债权人对这份呈交上来以供检验其合法性、并最终确定如何予以执行的遗嘱中记载的财产所提出的要求,他正在慎重衡量并深思熟虑。不久,驯鹰者弗雷德里克 [338]爵士到格林街这座庄严的法庭上来了。他于五点钟左右人座,以便在都柏林市郡以及所属各地区实施布里恩法律[339]的职权。列席者为由爱阿尔的十二族组成最高评议会,每族限一名。帕特里克族、休族、欧文族、康恩族、奥斯卡族、弗格斯族、芬恩族、德莫特族、科麦克族、凯文族、卡奥尔特族、莪相族 [340] ——共计十二名正直而善良的人。他以死在十字架上的上主之名,恳求他们说,要慎重而真实地进行审议,在至高无上的君主——国王陛下与站在法庭上的囚犯之间的诉讼中,做公允的评决,凭着证据,做出正确的判决。他祈求上主庇佑他们,并请他们吻《圣经》。他们这十二名爱阿尔,个个从席位上起立,并以从亘古就存在的上主[341]之名发誓说,他们将为主主持正义。于是,狱卒们立即把严正执法、行动敏捷的侦探们根据密告所逮捕并拘留在主楼里的犯人押出,给他上了手铐脚镣,不准许保释。他们就是要指控他,因为他是个犯罪分子。[342]
“这些家伙倒也不赖,”“市民”说,“他们大批地涌进爱尔兰,弄得全国都是臭虫。”
布卢姆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他和乔攀谈起来,说小小不言的事儿,在下月一号之前不用放在心上。然而要是跟克劳福德先生讲一声就好了。于是,乔指着各路神袛发誓说,打下手的活儿他都包下了。
“因为,你要知道,”布卢姆说,“广告就靠反复登,再也没有旁的诀窍了。”
“交给我办吧,”乔说。
“受骗的是爱尔兰的庄稼汉,”“市民”说,“以及穷人。再也不要放陌生人进咱们家啦。[343]”
“噢,我敢说那样就成了,海因斯,”布卢姆说,“要知道,就是凯斯那档子事儿。”
“你就只当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就是啦,”乔说。
“谢谢你的好意,”布卢姆说。
“陌生人嘛,”“市民”说,“都怪咱们自己。是咱们放他们进来的,咱们引他们进来的,奸妇和她的姘夫[344] 把萨克森强盗们带到这儿来了。”
“附有条件的离婚判决书[345] ,”杰·杰说。
于是,布卢姆做出一副对酒桶后的角落里那张蜘蛛网——一个毫不起眼的东西——极感兴趣的样子。“市民”从背后满面怒容地瞪着布卢姆,他脚下那只老狗仰头望着他,在打量该咬谁以及什么时候下口。
“一个不守贞操的老婆,”“市民”说,“这就是咱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就在这儿哪,”正跟特里一道在柜台上对着一份《警察时报》[346] 咯咯笑着的阿尔夫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
“让咱瞧一眼,”我说。
那不过是特里向科尼·凯莱赫借来的美国佬黄色照片中的一张。放大阴部的秘诀。社交界美女的丑闻。芝加哥的一位富有的承包人诺曼··塔珀, 发现自己那位漂亮然而不贞的妻子,坐在泰勒军官的腿上。那位穿着灯笼裤的美人儿可不正经,正让情夫抚摩她那痒处呢。诺曼··塔琅带着小口径枪蹦进去时,迟了一步, 她刚刚跟泰勒军官干完套环游戏[347]。
“哦,好的,天哪,”乔说,“你的衬衫多短呀!”
“瞧那头发[348] ,乔,”我说,“从那罐头咸牛肉上弄下一截怪味儿的老尾巴尖儿,对不?”
这时,约翰·怀思·诺兰和利内翰进来了,后者的脸耷拉得老长,活像一顿没完没了的早餐。
“喏,”“市民”说,“现场有什么最新消息?关于爱尔兰语,那些锯锅匠们在市政厅召开的秘密会议上都做了什么决定?”
穿戴锃亮铠甲的奥诺兰朝着全爱琳这个位高势大的首领深打一躬,禀明了事情的原委。这座无比忠顺的城市,国内第二大都会的神情肃穆的元老们聚集在索尔塞尔[349] ,照例对天界的神明们祷告一番后,关于该采取何等措施俾能让一衣带水的盖尔族[355]那崇高的语言得以光采地在世间复兴,严肃地进行了审议。
“正进展着哪,”“市民”说,“该死而野蛮的撒克逊佬[ 351] 和他们的土音[352] ,统统都下地狱去吧。”
于是,杰·杰就摆出嘣士派头插嘴说, 光听片面之词可弄不清楚事实的真相,那是照纳尔逊的做法,用瞎了的那只眼睛对着望远镜[353] ,并谈起制定褫夺公权法以弹劾国家[ 354] 。布卢姆尽力支持他,同时讲着做事不可过火, 以免招来麻烦,还说到他们的属地和文明等等。
“你说的是他们的梅毒文明[355] 喽!”“市民”说,“让那跟他们一道下地狱去吧!让那不中用的上帝发出的咒诅, 斜落在那些婊子养的厚耳朵混蛋崽子身上吧,活该!音乐,美术,文学全谈不上,简直没有值得一提的。 他们的任何文明都是从咱们这儿偷去的。鬼模鬼样的私生子那些短舌头的崽子们。”
“欧洲民族,”杰·杰说……
“他们才不是欧洲民族呢,”“市民”说,“我跟巴黎的凯文·伊根一道在欧洲呆过。欧洲虽广,除了在厕所[356] 里,你一点儿也看不到他们或他们的语言的痕迹。”
于是约翰·怀思说:
“多少朵花生得嫣红,怎奈无人知晓。[357] ”
懂得一点外语皮毛的利内翰说:
“打倒英国人!背信弃义的英国![358] ”
说罢,他就用那双粗壮、结实、强有力的大手,举起一大木杯[359] 正在冒泡的烈性黑色浓啤酒,吆喝着本族口号“红手迎胜利[360] ”, 祈求敌族——那宛若永生的众神一般默然坐在雪花石膏宝座上的刚毅勇猛的英雄们,海洋上的霸主[361] ——彻底毁灭。
“你怎么啦?”我对利内翰说,“你这家伙就像是丢了一先令只找到了一枚六便士硬币似的。”
“金质奖杯,”他说。
“哪匹马赢啦,利内翰先生?”特里说。
“‘丢掉’[362] ,他说,“以二十博一。原是一匹冷门儿马。其余的全不在话下。”[363]
“巴斯那匹母马[364] 呢?”特里说。
“还跑着哪,”他说,“我们统统惨败啦。博伊兰那小子,在我透露消息给他的‘权杖’身上,为他自己和一位女友下了两镑赌注。”
“我也下了半克朗,”特里说,“根据弗林先生出的点子,把赌注下在‘馨香葡萄酒’身上了。那是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365] 的马。”
“以二十博一,”利内翰说。“马房的生活就是如此。‘丢掉,做了让人失望的事[366] ,”他说,“还闲扯些什么拇趾囊肿胀。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权杖,[367]”
于是,他走到鲍勃·多兰留下的饼干罐那儿去,瞧瞧能不能捞到点儿什么。那只老杂种狗为了撞撞运气,抬起生满疥癣的大鼻子跟在后面。所谓“老嬷嬷哈伯德,走向食橱”[368]。
“这儿没有哩,我的乖,”他说。
“打起精神来,”乔说,“要是没有另外那匹劣马,它原是会赢的嘛。”
杰·杰和“市民”就法律和历史争论起来,布卢姆也不时地插进一些妙论。
“有些人,”布卢姆说,“只看见旁人眼中的木屑,却不管自己眼中的大梁。”[369]
“胡说,”,“市民”说,“再也没有比视而不见的人更盲目的了——也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咱们这里本来应该有两千万爱尔兰人,如今却只有四百万。咱们失去了的部族都哪儿去啦?[370]还有咱们那全世界最美的陶器和纺织品! 还有尤维纳利斯[371]那个时代在罗马出售的咱们的羊毛, 咱们的亚麻布和那在安特里姆的织布机织出来的花锻,以及咱们的利默里克花边[372]呢? 咱们的鞣皮厂和远处的巴利布[373]附近所生产的白色火石玻璃呢? 打从里昂的雅克以来咱们就拥有的胡格诺府绸[374],咱们的丝织品,咱们的福克斯福特花呢[375], 新罗斯的加尔默罗隐修院所生产的举世无双的象牙针绣[376]呢?当年, 希腊商人从赫刺克勒斯的两根柱子[377]——也就是如今已被人类公敌霸占了的直布罗陀—— 之间穿行前来,以便在韦克斯福德的卡曼集市上出售他们带来的黄金和推罗紫[378], 如今安在?读读塔西佗[379]、托勒密[380],以至吉拉德斯·卡姆布伦希斯[381]吧。 葡萄酒、皮货、康尼马拉大理石[382]、蒂珀雷里所产上好银子[383]。咱们那至今远近驰名的骏马——爱尔兰小马。西班牙的菲利普, 为了取得在咱们领海上的捕渔权,还提出要付关税。[384]在咱们的贸易和家园毁于一旦这一点上, 那些卑鄙的英国佬们欠下了咱们多大的一笔债啊!他们不肯把巴罗河和香农河[385] 的河床挖深,以致好几百万英亩良田都成为沼泽和泥炭地,足以害得咱们大家全部死于肺病。”
“咱们这儿很快就会像葡萄牙那样,连棵树都没有啦,”约翰·怀思说,“或者像黑尔戈兰[386] 那样,只剩下一棵树,除非采取措施来重新植树造林。落叶松啦,冷杉啦,所有的针叶树正在迅速走向毁灭。我读卡斯尔顿勋爵的报告书[387] 来着……”
“救救这些树木吧,”“市民”说,“戈尔韦的巨梣[388] ,以及那棵树干有四十英尺、枝叶茂盛达一英亩的基尔代尔首领榆。啊,为了爱利那秀丽山丘[389] 上的未来的爱尔兰人,救救爱尔兰的树木吧。”
“整个欧洲都在盯着你哪,”利内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