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姆
什么?哪儿,(他往桌子上丢了一枚先令,然后说)这是灯罩钱。在哪儿?我需要吸点山里的空气。[827]
(他匆匆穿过门厅走到外面。娼妓们在指着。弗洛莉跟在后面,从她歪拿着的玻璃酒杯一路洒下水来。所有聚在大门口台阶上的娼妓们都指着雾已消散了的右方,七嘴八舌他说着。从左手辚辚地驶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它逐渐减慢了速度,停在房前。布卢姆在大门口瞅见科尼·凯莱赫正要跟两个闷声不响的淫棍一道走下马车。贝拉在门厅里催促着手下的娼妓们。她们给以黏黏涎涎、吧唧吧唧的飞吻。科尼·凯莱赫报以幽灵般轻薄的微笑。一言不发的淫棍们转身去付钱给马车夫。佐伊和吉蒂还在朝右边指着。布卢姆飞快地从她们二人当中穿过去,把他那哈里发的头巾拉得低低的,整理一下,穗饰披肩,将脸扭向一边,匆忙冲下台阶。布卢姆伊然成了微服出访的哈伦·拉希德[ 828] ,从淫棍们背后穿过去,沿着栏杆,以豹子般的飞毛腿往前冲去,一路抛撒着在大回香籽汁里浸泡过的一个撕破了的信封,留下臭迹[829] 。每迈一步,梣木手杖便戳出一个印儿。三一学院的霍恩布洛尔头戴嗬嗬帽[830] ,身穿灰色长裤,手里抡着一根狗鞭,领着一群警大,远远地跟在后面。它们嗅着那股气味,靠近一些,长吠一声,气喘吁吁,失掉了臭迹,四散奔跑,耷拉着舌头,又咬布卢姆的脚后跟,在他后面跳跳蹦蹦。他忽走忽跑,忽而按“之”字形前进,忽而又飞奔起来,两耳贴着后脑勺。砂砾、白菜帮子、饼干匣、鸡蛋、土豆、死鳕鱼、妇女所趿拉的拖鞋[831]都雨点子般地朝他掷过来。重新嗅到气味的一群“学领袖样儿”[832] 的队伍取“之”字形,大喊大叫,吵吵闹闹地奔跑着追逐他,其中包括夜警丙六十五号和丙六十六号、约翰·亨利·门顿、威兹德姆·希利、维·B·狄龙、参议员南尼蒂、亚历山大·凯斯、拉利·奥鲁尔克、乔·卡夫、奥多德太太、精明鬼伯克、无名氏、赖尔登太太[833] 、“市民”、加里欧文、某人、陌生面孔、似曾相识者、一面之缘者、伙伴、克里斯·卡利南、查尔斯·卡梅伦爵士、[834] 本杰明·多拉德、利内翰、巴特尔·达西、乔·海因斯、红穆雷、编辑布雷顿、蒂·迈·希利、菲茨吉本法官先生[835]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可敬的鲑鱼罐头萨蒙、乔利教授[836] 、布林太太、丹尼斯·布林、西奥多·普里福伊、米娜·普里福伊、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女局长[837]、C.P.麦科伊、莱昂斯的朋友、“独脚”霍罗翰 [838]、街上的男人、街上的另一男人、足球靴子、狮子鼻汽车司机、新教徒阔太太、戴维·伯恩、艾伦·麦吉尼斯太太[839] 、乔·加拉赫太太[ 840] 、乔治·利德维尔、长了鸡眼的吉米·亨利[841] 、拉拉西校长[842] 、考利神父、曾在税务局任职的克罗夫顿、丹·道森、手持镊子的牙医布卢姆[843] 、鲍勃·多兰太太、肯内菲克太太、怀思·诺兰太太、约翰·怀思·诺兰、在驶往克朗斯基亚的电车里的那位将大屁股蹭过来的漂亮的有夫之妇[844] 、出售《偷情的快乐》的书摊老板、杜比达特小姐——而且她真的吃了[845] 、罗巴克[846] 的杰拉德·莫兰太太和斯但尼斯劳斯·莫兰太太、德里米[847] 的事务员、韦瑟亚普、海斯上校[848] 、马斯添斯基、西特伦[849]、彭罗斯[850]、艾伦·菲加泽尔[851] 、摩西·赫佐格、迈克尔·E。杰拉蒂[852] 、警官特洛伊[853] 、加尔布雷斯太太[854] 、埃克尔斯街拐角处的警官、带着听诊器的老医生布雷迪[855] 、海滨上的神秘人物[856] 、衔回猎物的狗、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857] 和她所有的情人。)
叫嚣声
(慌慌张张,气恼混乱)他就是布卢姆!拦住布卢姆!把布卢姆截住!截住强盗!
喂!喂!在拐角那儿堵住他!
(布卢姆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比弗街[ 858] 的脚手架下,在喧嚣地吵着架的一簇人边上停下脚步。至于是谁在骂骂咧咧地吵着什么,围观者完全不摸头脑。)
斯蒂芬
(以优美的姿态,缓慢地深呼吸)你们是我的客人。不速之客。多亏了乔治五世和爱德华七世。[859]看来这要怪历史。[860] 记忆的母亲们所编的寓言。[861]
士兵卡尔
(对西茜·卡弗里)这家伙是在侮辱你吗?
斯蒂芬
我用女性称呼跟她寒暄来着。也许是中性。不生格。[862]
众人的声音
没有,他没有。我看见他啦,那个姑娘。他去科恩太太那儿了。出了什么事?士兵和市民搅在一起。
西茜·卡弗里
我跟士兵们呆在一块儿来着,后来他们方便去了,你知道,于是这个小伙子从我背后跑了过来。我对在我身上花钱的主顾是讲信用的,尽管我只是个一次一先令的婊子。
众人的声音
她对男人是讲信用的。
斯蒂芬
(瞧见了林奇和吉蒂的头)你们好,西绪福斯[863]。(他指着自己和旁人。)富于诗意。有新诗情趣。
西茜·卡弗里
是啊,谁跟他走。我跟一个当兵的朋友走!
士兵康普顿
这个下贱东西就欠挨个耳光。哈里,揍他一拳。
士兵卡尔
对西茜)当我和他去撒尿的时候,这家伙侮辱你来着吗?
丁尼生勋爵
(一位绅士诗人,身着美国国旗图案的鲜艳夺目的运动上衣,下身是打板球穿的法兰绒裤子。秃头,胡子飘垂着。)他们用不着去问个究竟。[ 864]
士兵康普顿
揍他,哈里。
斯蒂芬
(对士兵康普顿)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啦,但你说得很对。斯威夫特博士说过,一个全副武装的能打倒十个穿衬衫的人。[865]衬衫是举隅法。举一反三,举三反一。
西茜·卡弗里
(对群众)不,我曾跟士兵们呆在一起。
斯蒂芬
(和蔼地)为什么不能?勇敢的少年兵[866] 。依我看,比方说,每一位妇女……
士兵卡尔
(歪戴着军帽,朝斯蒂芬走来。)喂,老板,我要是朝你的下巴颏来上一拳,怎么样?
斯蒂芬
(仰望天空)怎么样?非常不舒服。自吹的高尚技艺。[867]就我个人来说,我憎恶行动。(他挥挥手。)我的手有点儿疼。这毕竟是你们的争吵,不是我的。[868](对西茜·卡弗里)这儿有什么纠纷。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多利·格雷[869]
(从她家的阳台上挥着手绢,做那利哥女杰的记号。)喇合。[870] 再见吧,厨师的儿子。[ 871] 平平安安地回到多利那里吧。在梦中与你撇下的姑娘[872] 相会吧,她也会梦见你。
(士兵们将眩晕的眼睛转向她。)
布卢姆
(用臂肘拨开人群,使劲拽斯蒂芬的袖子。)马上就去吧。老师,车夫在等着哪。
斯蒂芬
(掉过身来)呃?(挣脱开)凭什么不让我跟他或是在这扁圆形桔子[873]上笔直地走着的任何人说话呢?(用指头指着)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睛,跟谁说话我都不怕。保持直直地站着的姿势。(他蹒跚地后退一步。)
布卢姆
(扶住他)你自己可要保持平衡。
斯蒂芬
(发出空洞的笑声)我的重心已经移动了。我忘记了窍门儿。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吧。生存竞争是人生的规律,然而人类的和平爱好者,尤其是沙皇和英国国王,却发明了仲裁术。[874](他拍拍自己的前额。)但是在这里,我必须杀死教士和国王。[875]
患淋病的女仆
你们听见教授说的话了吗?他是学院里的教授哩。
坎蒂[876] ·凯特
听见了。我听见啦。
患淋病的女仆
他是用那么极为文雅的语言来表达自己。
坎蒂·凯特
对,可不是嘛。可同时既尖锐锋利,又恰到好处。
士兵卡尔
(甩开拦住他的人,迈步向前。)你在怎么说我的国王来着? (爱德华七世在拱廊上出现。他身穿绣着圣心[877] 的白色运动衫,胸间佩带着嘉德勋章、蓟花勋章、金羊毛勋章、丹麦的象勋章、[878]斯金纳与普罗宾的骑兵章[879] 、林肯法学团体[880] 主管委员章、古老光荣的马萨诸塞炮兵连队[881] 队徽。他嘴里嘬着红色枣味胶糖[882] ,身穿被推选出来的堂皇完美崇高的共济会会员的衣服,右手拿着袜子,系着围裙,上面标明“德国制造”[883],左手提着用印刷体写着“禁止小便”字样的泥水匠的桶。人们以雷鸣般的欢呼声来迎接他。)
爱德华七世
(缓慢、庄重,然而含糊不清地)和平,真正的和平。[884] 为了表明身分,朕手里特提着此桶,小伙子们,你们好。(他转向臣民们。)朕来此是为目睹一场光明正大、势均力敌的角斗的。朕衷心祝愿双方好运。你的老于诡计多端[885]。 他同士兵卡尔、士兵康普顿、斯蒂芬、布卢姆和林奇握手。)
(掌声雷动。爱德华七世谦和地举起手中的桶,以表谢意。)
士兵卡尔
(对斯蒂芬)再说一遍。
斯蒂芬
(紧张不安,态度友好,竭力打起精神。)我明白你的见解,尽管眼下我自己没有国王。这是专利成药的时代。在这么个地方很难进行议论。然而要点是:你为你的国家而死。假定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士兵卡尔的袖子上。)我并不希望你会这样。不过我说:让我的国家为我而亡吧。[886]到目前为止,已经是这样了。我并不曾希望祖国灭亡。灭亡,去他妈的吧。生命永垂不朽!
爱德华七世
(飘浮在成堆的被屠杀者尸体上面。他身穿滑稽的耶稣[887] 的衣裳,头上为耶稣的光晕所环绕。那张散发着磷光的脸上有一颗白色的枣味胶糖。)
我有个新颖办法,人人都称奇:
尘埃丢进盲者眼,立刻就复明。[888]
斯蒂芬
国王们和独角兽们![889](他朝后退了一步。)咱们找个地方去……那个姑娘说什么来着?……
士兵康普顿
喂,哈里,朝他的睾丸踢上一脚,给阴茎也来一下子。
布卢姆
(轻声地对士兵们)他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喝得有点过了头,在作怪呢,苦艾酒。绿妖精[890] 。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身分的人,一位诗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斯蒂芬
(点点头,笑逐颜开)有身分的人,爱国主义者,学者,又是审判骗子的法官。
士兵卡尔
我才管不着他是谁呢。
士兵康普顿
我们才管不着他是谁呢。
斯蒂芬
我好像把他们惹恼了,拿绿布给公牛看。[891]
(巴黎的凯文·伊根身穿有着西班牙式流苏的黑色衬衫,头戴晓党[892]式的帽子,对斯蒂芬打了个手势。)
凯文·伊根
喂,早安![893] 长着黄牙齿[894] 的母夜叉。[895]。
(帕特里克·伊根[ 896] 从后面窥伺,他有着一张兔子般的脸,正在啃着榅桲叶。)
帕特里克
社会主义者[897] !
堂埃米尔·帕特里吉奥·弗兰兹·
鲁佩尔托·蒲柏,亨尼西[898]
(披戴着中世纪的锁子甲和有着两只野鹅飞翔图案的头盔。出于崇高的义愤,伸出一只戴着连环甲的手,指着士兵们。)把这些犹太佬打趴在脚下,浑身都是肉汁的大肥猪,卑鄙的英国佬们![899]
布卢姆
(对斯蒂芬)回家来吧。你会惹上麻烦的。
斯蒂芬
(恍恍惚惚地)我才不逃跑呢。是他对我的理智进行挑衅。
患淋病的女仆
一眼就看得出他是贵族出身。
悍妇
绿胜似红。这是沃尔夫·托恩说的。[900]
老鸨
红不比绿差。还更强呢。士兵万岁!爱德华国王万岁!
粗野的人
(笑)唉!向德威特[901] 投降吧。
“市民”
(围着鲜绿色大头巾,手执橡木捧,喊叫着。)
祈愿天主从上苍,
一只鸽子派世上,
牙齿锋利若剃刀,
割破英国狗咽喉,
多少爱尔兰领袖,
被他们送上绞架。
推平头的小伙子[902]
(脖子上套着绞索,用双手按住淌出来的内脏。)
对世人我不仇恨,
爱祖国胜过国王。
恶魔理发师朗博尔德[903]
(在两个戴黑面具的帮助伴随下,提着一只旅行包、边往前走,边掏它打开。)女士们,先生们,这把大菜刀是皮尔西太太为了砍死莫格而买的。[904] 这把餐刀是沃伊辛用来肢解一位同胞的老婆的。他用床单将尸体裹起,藏在地窖里。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咽喉被从右耳割断到左耳。这是从巴伦小姐的尸体里提取的砒霜,塞登就因而被送上了绞架[905] 。
(他突然拽了一下绞索。助手们蹿跳到被害者脚下,边咕哝边把他往下拽,推平头的小伙子的舌头猛地耷拉下来。)
推平头的小伙子
忘、记、为、母、祈、冥、福。[906]
(他咽了气。由于被绞死者急剧的勃起[907] ,精液透过尸体进溅到鹅卵石上。贝林厄姆夫人、耶尔弗顿·巴里夫人和默雯·塔尔博伊贵夫人赶紧冲上前,用她们的手绢把精液蘸起。)
朗博尔德
我自己也快轮到了。(他解开绞索。)这是曾经绞死过可怕的反叛者的绳索。经向女王陛下请示,每次是十先令。[908](他把头扎进被绞死者那剖开的肚子里,等到伸出来时,上面已经粘满了盘绕在一起、热气腾腾的肠子。)我的痛苦的职务已经完成。上帝保佑国王!
爱德华七世
(缓慢、庄严地跳舞,咯咯咯咯地敲打着桶,心满意足地柔声歌唱。)
在加冕日,在加冕日,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909]
士兵卡尔
喂。关于我的国王,你说什么来着?
斯蒂芬
(举起双手)哦,别老说车轱辘话啦!我什么也没说。为了他那野蛮帝国,他要我的钱,还要我的命,而他本来就是伺候“索取”这个主子的。钱,我是没有的。(他面无表情地在兜里掏来掏去。)给了什么人啦。
士兵卡尔
谁希罕你那臭钱?
斯蒂芬
(想走开)有谁能够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最能躲开这种无可避免的灾难呢?在巴黎也有这类事。[910] 并不是我……然而,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911] ……!
(几个妇女把头凑在一起。缺牙老奶奶戴着一顶塔糖状的帽子,坐在毒菌[912] 上出现,胸前插着一朵生枯萎病凋谢了的土豆花。)
斯蒂芬
哎嘿!我认识你,老奶奶!哈姆莱特,报复![913] 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
[914]
缺牙老奶奶
(来回晃悠)爱尔兰的情入,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我亲爱的。[915]对我家里的陌生人[9116]可不能讲礼貌!(她像狺女[927] 那样不祥地恸哭着。)哎哟!哎哟!毛皮像绢丝般的牛[918] (她哀号着说。)你遇见了可怜的老爱尔兰,她怎样啦[919] ?
斯蒂芬
我怎么来容忍你好呢?帽子的戏法![920] 三位一体的第三位在哪儿呢?我热爱的教士[921]吗?可敬的吃腐肉的乌鸦[922] 。
西茜·卡弗里
(尖声尖气)拦住,别让他们打起来!
粗野的人
我们的士兵撤退啦。
士兵卡尔
(勒紧自己的皮带)哪个混帐家伙敢说一句反对我那混蛋国王的话,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布卢姆
(害起怕来)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纯粹是一场误会。
士兵康普顿
干吧,哈里。照他眼睛上给一拳。他是个亲布尔[923]派。
斯蒂芬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布卢姆
(对于红衣兵们)我们为你们在南非打过仗。对,爱尔兰的射击队。这不就是史实吗?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我们的君主曾表彰过[924]。
壮工
(脚步蹒跚地走过去)哦,对啦!哦,夭哪,对!哦,打吧,狠狠地打吧!哦!布[925] !
(披甲戴铠的戟兵在枪尖上挑着一堆呈斜顶棚状的内脏,伸了过来,特威迪鼓手长留着可怕的土耳克[926] 那样的口髭,头顶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军服上佩带着肩章和镀金的山形袖章,腰刀带上挂着佩囊,胸前是亮晃晃的勋章,准备进击。他打了个圣殿骑士团[927]的朝圣武士的手势。)
特威迪鼓手长
(粗暴地咆哮)洛克滩[928] !禁卫军,振奋起来,向他们进攻!快抢,速夺![929]
士兵卡尔[ 930]
我要干掉他。
士兵康普顿
(让群众往后退。)这里讲究公平合理。把这坏蛋宰得血淋淋的,像在肉店里那样。(多人组成的乐队奏起“加里欧文”和《上帝拯救我们的国王》。[931])
西茜·卡弗里
他们快要打起来了。为了我!
坎蒂·凯特
勇士与丽人[932]呗。
患淋病的女仆
我认为那位黑衣骑士的马上枪法是首屈一指的。
坎蒂·凯特
(脸上涨得通红)不,太太。我支持的是穿红色紧身上衣的那位快活的圣乔治![ 933]
斯蒂芬
妓女走街串巷到处高呼,
为老爱尔兰织起裹尸布。[934]
士兵卡尔
(边松开他的皮带边喊 )哪个他妈的杂种敢说一句反对我那残暴的混蛋国王的话,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布卢姆
(摇撼西茜·卡弗里的肩膀)说呀,你!你给吓成哑巴了吗? 你是国民与国民、世代与世代之间的纽带呀。说吧,女人,神圣的生命之赐与者[935]!
西茜·卡弗里
(惊慌,抓住士兵卡尔的袖子。)我不是跟你呆在一起的吗?我不是你的姑娘吗?西茜是你的姑娘呀。(她喊叫。)警察!
斯蒂芬
(欣喜若狂地对西茜·卡弗里)
双手白净红嘴唇,
你的身子真娇嫩。[936]
众声
警察!
远处,众声
都柏林着火啦!都柏林着火啦![937] 着火啦,着火啦!
(硫磺火熊熊燃烧。浓云滚滚。重加特林机枪[938] 轰鸣着。魔窟。队伍疏散开来。马蹄飞奔。炮兵队。嘶哑的发号施令声。钟声铿锵。赌客吆喝。醉汉大喊大嚷。娼妓尖叫。雾笛嘟嘟。勇士大吼。临终发出的悲鸣。铁镐丁丁当当地敲着胸甲。[ 939] 盗贼剥走被害者的衣物。猛禽们或从海上飞来,或从沼地腾空而起,或从崖上的巢窝俯冲猛扑,盘旋嘶鸣:成群的塘鹅、鸬鹚、秃骛、苍鹰:山鹬、游隼、灰背隼、黑琴鸡、白尾鹰、鸥、信天翁、北极黑雁。午夜的日头暗了下来。大地震动。[940]来自前景公墓和杰罗姆山公墓[941] 的都柏林死者们复活了。他们有的身着白绵羊皮外套,有的披着黑山羊皮斗篷[942] ,在很多人面前出现。一个裂缝无声地张开了大口。冠军汤姆·罗赤福特身着运动员背心和短裤,在全国跳栏障碍赛中领先,接着纵身跳进真空。参加竞赛的人们或跑或跳地跟在后面。他们狂热地从悬崖边沿往下跳,身子倒载葱地跌下去。穿着花哨衣裳的工厂姑娘[ 943] 掷出一颗颗炽热的约克郡炸弹。社交界的显贵妇女们将裙子撩到头顶上,保护着自己。大笑着的魔女[944] 身穿红色短衬衣,骑着扫帚把腾空而去。公谊会教徒利斯特[945]在水庖上贴了膏药。龙牙如雨注。从垄沟里跳出一批全副武装的英雄们。[946]他们友好地交换红十字骑士团[947] 的口令,用骑兵的军刀比武:沃尔夫·托恩对亨利·格拉顿[948] ,史密斯。奥布赖恩对丹尼尔·奥康内尔[949] ,迈克尔·达维特对伊萨克。巴特[950] ),贾斯廷·麦卡锡对巴涅尔[951] ,阿瑟·格里菲思对约翰·雷德蒙[ 952] ,约翰·奥利里对利尔奥·约翰尼[953],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对杰拉德·菲茨爱德华勋爵[ 954],峡谷的奥德诺霍对奥德诺霍的峡谷。[955]大地中央的高处,矗立着圣女芭巴拉[ 956] 的祭台。放福音书和放使徒书信的角上,各竖着一支黑蜡烛。从塔那高高的碉楼,两道光束倾泻至轻烟缭绕的祭台石面上。背理女神·米娜·普里福伊太太套着脚镣,赤条条地躺在祭台石面上,鼓起的肚皮上放着圣爵。玛拉基·奥弗林神父穿着网织衬裙和把里子翻过来的祭披;他有一双反长着的左脚,[957]正在举行露营弥撒。可敬的文学硕士休·C·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958]身穿素净的黑袍,戴学士帽,脑袋和脖领都扭到后面去,)打着一把撑开的雨伞,替神父遮着头。)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我要走向魔鬼的祭台。[ 959] )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
走向年少时曾赐与我欢乐的魔鬼。[ 960]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从圣爵里取出一杯鲜血淋漓的圣体,举扬之。)我的肉体。[961]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
(将司铎的衬裙高高撩起,露出他那插着一根胡萝卜的毛茸茸的灰色光屁股。)我的肉体。
全体被咒诅者之声
王了作主天的能全——主的们我为因,亚路利哈![962]
(阿多奈[963] )从空中呼唤。)
阿多奈
主——天![964]
全体受祝福者[ 965] 之声
哈利路亚,因为我们的主——全能的天主作了王!
(阿多奈从空中呼唤。)
阿多奈
天——主!
(橙带党和绿党的农民和市民嘈杂刺耳地唱着《踢教皇》和《每天为玛利亚唱赞歌》[966]。)
士兵卡尔
(以凶猛的口吻)我要干掉他,愿混蛋基督助我!我要扭断这混帐杂种的残暴该死混蛋的气管![967]
缺牙老奶奶
(将一把匕首朝着斯蒂芬的手递过去。)除掉他,啊,豆豆[ 968] 。上午八点三十五分你就该升天堂了,[969] 爱尔兰将获得自由。[970](她祷告着。)哦,好天主,接纳他吧!
布卢姆
(跑向林奇)你不能把他弄走吗?
林奇
他喜欢辩证法这一人类共同语言。吉蒂!(对布卢姆)你把他弄走吧。他不听我的话。
(他拽走吉蒂。)
斯蒂芬
(指着)犹大出去。上吊自杀。[ 971]
布卢姆
(奔向斯蒂芬)趁着更坏的情况还没发生,马上就跟我走吧。这儿是你的手杖。
斯蒂芬
不要手杖。要理性。这是一次纯粹理性的筵席。
西茜·卡弗里
(拽着士兵卡尔)来呀,你喝醉啦。那家伙侮辱了我,可我原谅他,(对着卡尔的耳朵嚷)我原谅他对我的侮辱。
布卢姆
(隔着斯蒂芬的肩膀)唉,走吧。你瞧,他已经酩酊大醉啦。
士兵卡尔
(挣脱开)我要侮辱他一顿。
(他冲向斯蒂芬,伸出拳头,朝他的脸揍了一拳。斯蒂芬打了个趔趄,垮下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着,帽子向墙下滚去。布卢姆追在后面,将它拾起。)
特威迪鼓手长
(大声地)把卡宾枪丢开!停火!敬礼!
猎狗
(狂怒地吠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群众
把他扶起来!不许打已经倒下去的人!人工呼吸!谁干的,大兵揍的他。他是个教授哩。他伤着了吗?不许粗暴地对待他!他昏死过去啦!
一个丑婆子
红衣兵凭什么揍咱们的上等人呀,而且又是喝醉了的。让他们去跟布尔人打仗好啦!
老鸨
听听是谁在说话哪!大兵凭什么就不能带着他的妞儿溜达啊!这家伙卑鄙地给了一拳。[972]
(她们相互揪住头发,用指甲抓,并且朝对方啐唾沫。)
猎狗
(吠着)汪汪汪。
布卢姆
(使劲把她们往后推,大声地)往后退,后面站!
士兵康普顿
(拽他的伙伴)喂。开溜吧,哈里,警察来啦!
(两个头戴雨帽、身材高大的巡警站到人群当中。)
巡警甲
这儿出了什么乱子?
士兵康普顿
我们跟这位小姐在一起来着。他侮辱了我们。还袭击了我的伙伴。(猎狗狂吠。)这只血腥的杂种狗是谁的?
西茜·卡弗里
(以期待口吻)他流血了吗?
一个男人
(原是屈着膝的,这时站了起来。)没有。只是晕过去啦。会缓过气儿来的。
布卢姆
(目光锐利地瞥了那人一眼)把他交给我吧。我能够很容易地就……
巡警乙
你是谁?你认识他吗,
士兵卡尔
(东倒西歪地凑到巡警跟前)是他侮辱了我的女朋友。
布卢姆
(愤怒地)他没招你没惹你,你就揍了他。是我亲眼看到的。警官,请把他的部队番号记下来。
巡警乙
我执行任务,用不着你来指手划脚。
士兵康普顿
(拽他的伙伴)喂,开溜吧,哈里。不然的话,贝内特军士长[973] 会罚你关禁闭。
士兵卡尔
(趔趔趄趄地被拽走)去他妈的老贝内特。他是个白屁股鸡奸者。狗屁不如的家伙!
巡警甲
(取出笔记本)他叫什么名字?
布卢姆
(隔着人群定睛望着)我看见那儿有辆马车。要是您肯为我搭把手,巡官……
巡警甲
姓名和地址。
(科尼·凯莱赫手执送殡的花圈,帽子周围缠着黑纱,出
现在围观者当中。)
布卢姆
(快嘴快舌地)哦,来得正好!(打耳喳)西蒙·迪达勒斯的儿子。有点儿醉啦。让警察们叫这些起哄的往后退一退。
巡警乙
晚安,凯莱赫先生。
科尼·凯莱赫
(对巡警,睡眼惺松地)不要紧的。我认识他。赛马赢了点儿钱。金杯奖。“丢掉”。(他笑了笑。)以二十博一。你明白我的话吗?
巡警甲
(转向人群)喂,你们大家张着嘴在瞧什么哪?快给我躲开。
(群众慢慢地沿着小巷散开,一路上还咕咕哝哝着。)
科尼·凯莱赫
交给我吧,巡官。不要紧的。(他笑着,摇摇头。)咱们自己当年也往往那样荒唐过,可不,也许还更厉害呢。怎么样?呃,怎么样?
巡警甲
(笑)那倒也是。
科尼·凯莱赫
(用臂时轻轻捅捅巡警乙)这事儿就一笔勾销吧。(他摇头晃脑,快活地唱着。)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974]怎么,呃,你明白我的话吗?
巡警乙
(和蔼地)啊,咱们确实是过来人。
科尼·凯莱赫
(眨巴眼儿)小伙子们就是那样的。我有一辆车在那儿。
巡警乙
好吧,凯莱赫先生。晚安。
科尼·凯莱赫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布卢姆
(轮流与两个巡警握手)非常感激你们,先生们,谢谢你们。(像是在说悄悄话般地咕哝)你们也知道,我们并不愿意引起丑闻。他父亲是一位声望极高、很受尊重的市民。
巡警甲
噢,先生,我明白。
巡警乙
那蛮好,先生。
巡警甲
只有在有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我才得向局里汇报。
布卢姆
(赶紧点头)敢情。说得对。这只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巡警乙
这是我们的职责。
科尼·凯莱赫
晚安,二位。
巡警们
(一道敬礼)晚安,先生们。
(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去。)
布卢姆
(喘口气)多亏了你来到现场,这是天意啊。你有辆车吗?……
科尼·凯莱赫
(边笑边隔着右肩用拇指指着停在脚手架旁的马车。)两个推销员在詹米特餐馆[975]请我喝香摈酒来着。简直像王侯一样,真的。他们中间的一个在赛马上输了两英镑。于是借酒浇愁。接着就要去跟姑娘们寻欢作乐。所以我让他们搭贝汉的车到夜街来了。
布卢姆
我正沿着加德纳街回家去,刚好碰上……
科尼·凯莱赫
(笑)他们确实也曾要我去参加冶游。我说:不,可去不得。像你我这样的老马,可使不得。(他又笑了,用呆滞的眼睛斜睨着。)谢天谢地,我们家里的就足够了。怎么样,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哈!哈!哈!
布卢姆
(勉强笑了笑)嘻、嘻、嘻!对。说实在的,我是到那儿拜访一位老朋友去的。姓维拉格,你不认识他(可怜的家伙,整个上星期他都在生病)。我们一道干了一杯,我正往家走……
(马儿嘶鸣。)
马儿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哞!
科尼·凯莱赫
把两个推销员留在科恩友太的店里后,正是我们的车夫贝汉把这档子事儿告诉了我。他就在那儿哪。我叫他把车停住,下来瞧个究竟。(他笑了笑。)这位车夫没喝醉酒,赶柩车是他的本行。要不要我送他回家去?他住在哪儿?是卡布拉[976]的什么地方吧?
布卢姆
不,根据他无意中说出的,我相信是沙湾。
(斯蒂芬仰面躺在那儿,对着星星呼吸。科尼·凯莱赫慢腾腾地斜眼望着马。布卢姆心情忧郁,在一片朦胧中屈身。)
科尼·凯莱赫
(挠着后颈)沙湾!(他弯下身去,朝斯蒂芬嚷道)呃!(他又嚷)喂!反正他浑身都是刨花哩。查一查他们是不是偷走了他什么东西。
布卢姆
没有,没有,没有。他把钱交给了我。他的帽子和手杖也都在这儿哪。
科尼·凯莱赫
啊,那就好,他总会恢复神智的。喏,我要赶路了。(他笑着。)明儿早晨我还有个约会。是关于出殡的事儿。路上当心点儿!
马儿
(嘶鸣)嗬嗬嗬嗬嗬哞。
布卢姆
晚安。我再等一等,不一会儿就把这个人……
(科尼·凯莱赫回到敞篷二轮马车旁,坐了上去。马具丁当乱响。)
科尼·凯莱赫
(从马车上,站在那儿)晚安。
布卢姆
晚安。
(车夫甩甩疆绳,精神抖擞地扬起鞭子。车和马缓慢笨重地向后倒,拐了个弯。科尼·凯莱赫坐在边沿的座位上,摇晃着脑袋,嘲弄布卢姆的狼狈处境。车夫也参与了这场一言不发的哑剧的欢乐,从另一头的座位上点着头。布卢姆摇摇头,快活地作着无言的回答。科尼·凯莱赫用大拇指和手掌再一次向他保证:两个警察也别无他法,只得允许他继续睡下去。布卢姆慢腾腾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因为这正是斯蒂芬所需要的。马车发出吐啦噜的声响,辚辚地在吐啦噜巷子的尽头拐了弯。科尼·凯莱赫再度摆摆手,让他放心。布卢姆打手势告诉科尼·凯莱赫,他已经十分放心了。嘚嘚的马蹄声和丁丁当当挽具声,随着吐啦噜噜噜噜的音调,逐渐微弱了。布卢姆拿着斯蒂芬那顶挂满了刨花的帽子和梣木手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然后他朝斯蒂芬弯下身去,摇晃他的肩膀。)
布卢姆
呃!嗬!(没有回答。他再度弯下身去。)迪达勒斯先生!(没有回答。)得叫他的名字。梦游患者。[977](他重新弯下身去,迟迟疑疑地把嘴凑近平卧着的斯蒂芬的脸上。)斯蒂芬!(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一遍。)斯蒂芬!
斯蒂芬
(皱皱眉)谁?黑豹。吸血鬼。[978] (他叹了口气,伸开四肢,随即拖长母音,口齿不清地低语。)
而今谁……弗格斯驱车……
穿过……林织成的树荫?……[979]
(他边叹气边朝左边翻身,缩作一团。)
布卢姆
诗。有教养。可怜啊。(他又弯下身去,解开斯蒂芬的背心钮扣。)呼吸吧。(他用手和指头轻轻地把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掸掉。)一英镑七先令。好在没受伤。(他尖起耳朵去听。)什么?
斯蒂芬
(嘟喃)
……林…阴影,
……混沌的海洋……雪白的胸脯。[980]
(他摊开双臂,又叹息了一声,蜷缩起身子。布卢姆手持帽子和梣木手杖,站得直直的。一条狗在远处吠着。布卢姆忽紧忽松地握着梣木手杖,他弯下身去俯视斯蒂芬的脸和身姿。)
布卢姆
(与黑夜交谈)这张脸使我想起他那可怜的母亲。树林的阴影。深邃的雪白胸脯。我仿佛听他说是弗格森。是个姑娘。不知是哪儿的一位姑娘。他可能遇上了最大的幸运。(他嘟哝着。)……我发誓。不论是任何工作,任何技艺,我都一概接受,永远守密,绝不泄露。[981] ……(他低语。)……在海边的粗沙里……距岸边有一锚链长[982] ……那里,潮退……潮涨……
(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警觉着。他用手指按着嘴唇,俨然是一位共济会师傅。一个人影背对着黑暗的墙壁徐徐出现。这是个十一岁的仙童,被仙女诱拐了去的。身穿伊顿学院的制服,脚蹬玻璃鞋,[983] 头戴小小的青铜盔,手捧一本书。他不出声地自右至左地读着[984] 笑吟吟地吻着书页。)
布卢姆
(惊异万分,不出声地呼唤)鲁迪!
鲁迪
(视而不见地凝望着布卢姆的眼睛,继续阅读,吻着,微笑着。他的脸挺秀气,是紫红色的。衣服上钉着钻石和红宝石钮扣。左手攥着一根系有紫色蝴蝶结的细长象牙手杖。一只小羊羔从他背心兜里探头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