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周 本章:第一节

    舜英从建安十三年七月以来,就一直惶惶不安。从父亲口里,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坏消息,尽管很少有直接与诸葛亮相关的,但她只要再往深里想一想,就足够惊出一身冷汗。七月,曹操率军南下,人数大约十五万。刘表知道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此撒手人寰。长子刘琦来探望,被人拦在门外,说景升公好好的,你该马上回夏口,不要玩忽职守;刘琦无奈,在门口哭了一通,也就走了;襄阳方面,以蔡夫人和蔡夫人之兄:将军蔡瑁为首,拥立少子刘琮为荆州牧。但刘琮还没在宝座上把屁股捂热,就被来势汹汹的曹军吓破了胆。

    “要么,请叔父来襄阳一道抵御曹操?”据说刘琮曾这样建议。

    话一出口,阶下有个瘦瘪的谋士,叫傅巽的,便反对说:“刘备之力,无法与曹操抗衡,就算侥幸保全荆州,也保全不了我们;退一万步说,他真挡住了曹操,敢问主公,刘备还能居你之下吗?”

    刘琮听得浑身一激灵,把目光望向身边威风凛凛的蔡瑁。蔡瑁义正词严地说:“还是归降曹公较好。”仿佛这是多光荣、多有理的一件事。曹操没在荆州开一战,就收纳了这块“用武之地”。刘琮降后,不敢告知樊城的刘备;是以,身在隆中的舜英倒比诸葛亮更早得到这个消息。

    “爹!”舜英一听,忙把手里木偶放下,急着要往外走。

    “回来!”黄承彦喝了声。

    “爹!”舜英顿足道,“我要去看看孔明!”

    黄承彦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女儿,将她拉回席上,把木人塞到她手里,笑着说:“外面兵荒马乱,我若放你出门,就不是个好父亲;诸葛亮若挺不过这一难,他不但不是个好夫君,也做不得我的好女婿!”说着,黄承彦又斟了一壶酒,就着壶嘴吞一口佳酿,唱一句诗,叫一声好。

    “爹就会故作风雅!”舜英小声哼道,又给偶人加了个机关。

    其实黄承彦何尝不为诸葛亮担心?他近来外出频仍,正为了想多探到些有关女婿的事。八月一到,黄承彦就从故人那里,听说刘备已率军向江陵撤退!“想必此时,刘玄德已过襄阳?”黄承彦估计道。朋友一听就笑了,说:“过了、过了!刘备手下的诸葛亮,还曾劝他攻打襄阳,就此取刘琮而代之。”“诸葛亮”三字,令黄承彦心头一跳,忙问:“之后呢?”黄承彦之友,也是个看淡世情、倜傥不羁的人,此时见黄承彦面目焦灼,不禁打趣说:“黄公几时又滚入红尘了?”朋友拍着几案回答:“没有,刘备没听诸葛亮的,在景升公墓前拜祭一番后,就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地往江陵去了。”

    “拖家带口?”黄承彦奇道。

    朋友面上浮着一抹古怪的嘲笑:“是啊,新野、樊城、襄阳十几万人,有感于刘备仁义,一路相随。这岂不是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可笑刘备不忍心抛下百姓,每日只能走上十几里。曹操一到宛城,就下令直追刘备,以免江陵的粮草、军械落入他手,照这个架势……”朋友呵呵笑道,“刘备到不了江陵!至多一个月,就要被曹军逮住。”

    黄承彦霍然站起!

    “怎么了,黄公?”朋友怔了。

    “得去追一追刘玄德哇。”黄承彦抓起玉笛说。

    “门外纷争,与我何干?”朋友劝他。

    黄承彦苦笑道:“我膝下只有一女,你还记得吧?”

    “舜英嘛,多机灵一个女娃娃!十多年没见她了。”朋友笑着说。

    黄承彦点点头:“她出嫁了。”

    “哦?”朋友喜道,“还未向黄公讨一杯喜酒!”

    “喜酒?哈哈……”黄承彦瞥了朋友一眼,“她嫁给了诸葛亮。”

    朋友正哑然间,黄承彦推门而去。莫令女儿年轻轻就做了寡妇,说服自己,只要这一个理由就够了。黄承彦一骑白马,腰悬长剑,直赶刘备!十多年了,他再次感到了身躯里跳动的气力,感到了呼啸的快乐,剑鞘拍打在马腹上,龙泉在鞘里轻鸣;玉笛挂在马耳边,风吹笛孔,一阵清响!白狗苍苍,乌云滚动,天空半边阴沉、半边晴朗,此后的岁月,将像天空般莫测呀!假若年轻二十岁,突然黄承彦想:假若自己像诸葛亮、徐庶那般年纪,只怕也要不甘寂寞,去争英雄之名!哈哈,真的老啦!他仰面大笑,快马加鞭。

    黄承彦见到诸葛亮时,曹军骑兵已经追上刘备后队。

    路边,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标着地名:当阳长坂。

    “孔明,还往江陵去吗?”刘备满面尘土,靠在树上喘气,问诸葛亮。

    诸葛亮一手提口小铁锅,一手抱着柴火,走到刘备跟前,点起火烧水,抹抹脸说:“赶不到江陵了,再往前走旱路,只有死路一条。”

    “那该去哪里?”刘备问。

    “汉水。”诸葛亮“啪”地将一截枯枝扔入火中,“关将军再有六、七日,就该赶到了;主公率子龙、益德前往,正好与他会合。此外亮还给琦公子写了封信,请他率军到汉水口来迎主公。”

    “琦儿会来吗?”刘备担心刘琦也会降曹。

    “会的。”诸葛亮立即说。

    水沸了,诸葛亮勺了一瓢,放在一旁,待凉些了,便递入刘备手里,笑道:“主公!”刘备望着诸葛亮干裂的唇,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他眼里掩饰不掉的疲累和沾着泥水的白衣,突然心下一酸,“孔明……”此时,刘备注意到,诸葛亮正怔怔地看着前面,脸上浮着温和的、有些愧疚的笑意。

    顺着诸葛亮的目光望去,在夕阳落下处,伫立着两匹马、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手持长笛,神采奕奕;另一个三十多岁,面目和善,一身青衣。

    两人迎面上前,诸葛亮见了,忙拉拉皱巴巴的衣摆,放下烧水时卷起的袖子。“黄先生!”诸葛亮躬身道,他看看黄承彦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这是……”

    “我是诸葛瑾先生的朋友。”男子施礼道。

    黄承彦眼见刘备疑惑之色,傲然笑道:“我是诸葛亮的岳父。”

    “哦……失敬了!”刘备慌忙起身。

    “玄德公竟落得如此狼狈。”黄承彦环顾四周,见饿殍零落,妇孺哀泣,不禁心下惨然,只口里不改骄矜,“逃难之人,还携十万百姓相随,真是前所未闻!”说话间,一个饿得眼发花的孩子,跌跌撞撞走过来,诸葛亮弯腰抱起他,免让他不小心翻到沟里,一面回答:“不只是主公不肯放弃他们,亮也不愿那样做。”

    “为什么?”黄承彦问。

    “曹军已到宛城时,主公才得知刘琮归降;尽管亮建议往投江陵,但早料到一定会被追上!既然逃不掉,为什么要做出抛弃百姓的事?一旦放弃这十几万人,那不但将性命放弃了,也将仅有的声望和仁慈都放弃了。”诸葛亮说,“亮少年时,也经历过流亡,所以能了解百姓心里,多么期盼能有一位仁君,与他们一道承受灾难,给他们哪怕一丁点希望。死在希望里,多少好过死在绝望中。”诸葛亮擦擦小孩子脸上污垢,轻轻将他放下。

    这番话,令黄承彦无言以对。

    在仁慈之外,诸葛亮还有更深一层用意没有说,刘备军除了分给关羽的五千水军外,只剩有五千人;五千人昼夜奔命,若被曹军追上,一定片甲不存!但若将五千军卒混杂在逃难的十万百姓里,那即便被追上,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毕竟,今日的曹操,再不会干出血洗徐州的傻事。

    “主公……主公!孔明!”

    几人正沉吟间,忽听一阵凄厉的喊叫,循声望去,竟是徐庶披头散发、匆匆跑来!他原本放达的面孔,此时一片惨白。“元直!”刘备急忙迎上前,一把握住徐庶手臂,“好了,元直也赶上来了!”徐庶之到来,对刘备来说,确是一个激励。徐庶望见刘备,张了张口,没及说话,先掉下泪来!“怎么了?元直……?”刘备慌忙问,一面整了整徐庶凌乱的领口,拍掉灰土。

    “庶是来告辞的。”徐庶哽咽道。

    刘备后跌一步!诸葛亮在身后扶住他臂。

    “因为令堂吗?”黄承彦问。

    徐庶点点头,他右手反握住刘备,左手指着自己的心,说:“原先,我之所以想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全在此心啊!现在,曹军攻破后队,俘虏了我母亲,我这颗心已经……乱了套。将军,徐庶就算勉强留下来,也无补于事。所幸,将军有孔明辅佐,他,”徐庶望望诸葛亮,忍痛一笑,“他比我更坚硬……好吧,将军,就此别过!”

    徐庶猛将刘备一推,掉头便去!

    他不能多停留片刻,不能再看刘备一眼,他只担心一眼、一停留,便要令自己生出另一种心肠,生出不顾母亲、去追逐他想要的业绩的心肠!那是……不孝的。徐庶想:不能做个不孝之人。刘备有诸葛亮,该够了。必定够了!他心一横,加快脚步:那个落拓、悲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诸葛亮的视野里。

    诸葛亮转面刘备,刘备仍茫然地望着徐庶走远的方向。

    “孔明,”黄承彦忽然问,“若是我女儿今日被擒,你将如何?”

    “我不会令舜英置身险地。”诸葛亮回答。

    所以,宁可忍受分居两地之苦,所以才定下两年的盟约。

    不能死在这里,诸葛亮又一次想。

    “刘将军。”黄承彦身侧、那个无语良久的中年男子开了口,“当今之计,将军意欲何往?”

    刘备正要回答,忽然瞥到诸葛亮摇了摇头。

    “哦,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想去投奔他。”刘备临时换了个说法。

    男子蹙了眉,摇头说:“吴巨生性平庸,苍梧地处偏远,朝不保夕,将军怎么能指望他?”

    “足下之意是?”诸葛亮早刘备一步问。方才的哀伤、沮丧、狼狈和悲痛,一时在他面孔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年男子望向诸葛亮,他见到了一张自信、微笑的脸,看上去绝不像个求助者,倒像学堂里的考官。

    “江东如何?”男子问。

    “孙仲谋(权)之江东吗?”诸葛亮笑问。

    “正是!”男子回答得斩钉截铁,“孙将军统领六郡,兵精粮足,能够与曹操决一雌雄!我为将军考虑,”他转向刘备,诚恳地说,“不如派一位心腹前往江东,与孙将军联合,共同对抗曹操,才是上上之策!”

    刘备眼前一亮!没想到,草庐里所说“联盟孙权”之事,近在眼前了!他正要说话,诸葛亮却将手压住了他手。刘备疑惑地看看诸葛亮,见他笑意更盛。

    “黄先生,”诸葛亮说,“您一直没有介绍这位先生的来历。”

    “孔明猜猜看?”黄承彦捻须而笑。

    诸葛亮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番,问:“先生是从江东来的?”

    “正是。”

    “是家兄的朋友?”

    “不错。”

    “家兄极少提及他在江东的朋友。”

    “哦?哦,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小人物。”

    诸葛亮哈哈大笑:“不,不……”他盯着男子道,“临淮东城,鲁肃鲁子敬,绝非等闲之辈!”说着他一把握住男子的手,重重一击掌!

    男子一怔,旋即笑了。

    诸葛亮没有猜错,此人正是江东谋臣鲁肃,奉孙权之命前来与刘备商议联盟之事;中途遇上黄承彦,正好结伴而行。

    “黄先生之女婿、子瑜兄(诸葛瑾)之胞弟,果然不同凡响!”鲁肃赞了声,又道,“孔明,就此与肃同往江东,面见孙将军、共御曹操,如何?”

    鲁肃兴致勃勃的。

    刘备眼里全是盼望。

    只有黄承彦似笑非笑看着诸葛亮,仿佛知道他心思。

    果不出黄承彦所料,诸葛亮将手从鲁肃手里脱了出来,摇头道:“不,不必。”

    “孔……?”刘备刚吐出一个字,却被黄承彦暗暗拉住。

    “怎么?”倒是鲁肃颇为焦急。

    “亮要陪主公行至汉水,再做打算。”诸葛亮慢声说,“亮想看看曹公骑兵的速度,想与十几万百姓……”他举目四望,眼里浮着淡淡悲凉,“多共一程患难。”

    “孔明是个仁者啊。”鲁肃叹道。

    刘备点点头。

    黄承彦倒有些糊涂。诸葛亮所以不急着跟鲁肃去,是想要自抬身价,令对方再三相请,才不至在孙权面前低了身份,这个意图,黄承彦猜到了;但目见诸葛亮的哀伤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看上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仁人,因为想扶救百姓,才暂时放下个人的安全。

    这女婿!黄承彦暗暗嘀咕,只别把手段用到我女儿身上!

    “鲁先生……”

    “叫我子敬吧!”鲁肃摇手道。

    “子敬兄,”诸葛亮最后说,“你若不弃,不妨随我们同往!一路之上,民生疾苦、百姓多艰,子敬兄也可觑得一二。”

    听到“百姓”、“民生”,鲁肃一面对诸葛亮又生了些尊重之意,一面赶紧答应下来。黄承彦忍住笑,将玉笛重新挂回马耳,他看过诸葛亮了,这个青年人很不错,虽然机谋深刻,但也怀有仁心,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好好保重,不至于让他女儿早早做了寡妇。快些回去,告诉舜英知道,她一定要欢喜得像只小雀儿。女儿的笑容一旦在黄承彦心头泛上,就再遏抑不住,他没再与刘备、诸葛亮、鲁肃多寒暄,拱手一句“告辞”,便翻身上马,直往夕阳落处、一片绯红的云霞中去了。

    “黄公真非常人……”鲁肃羡慕道。

    诸葛亮点点头,忽然一笑:“亮不是黄先生的对手。”

    “哈哈,子敬有所不知,黄先生之女也英才绝伦哇!”刘备笑道。

    鲁肃、诸葛亮怔了怔,与刘备一道大笑起来。连日来的阴霾,都了结在这一笑中!颠沛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天,十天里,鲁肃陪着刘备、诸葛亮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餐、饱一餐地奔命,啼哭、哀号、混乱、泥泞紧紧追逐着他们,身后更有声声马蹄,将人从夜梦里惊醒。这场奔逃,刘备多次与妻儿失散,所幸赵云几次三番拨马回头去找,才保住甘、糜二位夫人以及刘备独子——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儿刘禅。

    到第十一日凌晨,刘备一行赶到汉水,见数十战船一字排开。为首一员红面将军:关羽!关羽身边,站着文静、白皙的刘琦。

    “得救了……”刘备松了口气。

    诸葛亮、鲁肃一左一右扶着他上船。

    “我在夏口安排了重兵,叔父、孔明不如随我到那去暂住吧!”刘琦建议说,他很感激诸葛亮往日救命的十二个字。

    “有劳贤侄。”刘备说。

    船队就此直赴夏口,曹军因为尚未整编荆州水军,只好眼望着刘备从容离去。赶至夏口,刘备脱了靴子,正打算睡几个安稳觉时,诸葛亮突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容可掬的鲁肃。

    “事情危急了!”诸葛亮开口就说。

    刘备从床上一跃而起:“怎么?敌军来了?”

    “没有。”

    “那是……?”

    即便在最险要关头,诸葛亮也没有用过“危急”二字;在刘备好不容易逃到夏口,身边有两万军卒守护时,诸葛亮偏偏一脸严肃。他说:“夏口不是久留之地,曹操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掌控荆州水军。主公,拿我们目前兵力与曹操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亮请求准亮奉主公之命,前往江东求救于孙将军!”

    诸葛亮深深施礼。

    刘备扶起他时,再次见到诸葛亮得意的微笑。像是想告诉刘备些什么,刘备隐隐约约想到了:诸葛亮说,用两万人将孙权拖入战火,是足够了。

    “孙将军现在柴桑,”鲁肃劝道,“我陪孔明前往,与我家主公商议联盟之事。刘将军,可以的话,请您屯兵樊口,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好、好……”刘备一迭声地答应。

    当夜,月光如水,在夏口汪汪地流淌着、漂浮着,一支小船驰出了码头,像一片小小的叶子,在蓝幽幽的夜色下、静悄悄的江水里起伏。帆只升上了一半,秋风吹口气,它就晃晃荡荡飘出去很远。

    夜深了,连鸟雀也在巢里睡着,没人注意到这片小叶子,正徐徐往上游驶去;小叶子上,有个青年正手持黑丝帕,细细擦拭一把白羽扇。没人猜得到,正是这支船,将要掀开一场千古之战,它就像宏伟乐章里的第一个音符,轻飘飘滑入你耳里,不等你捕捉,就风一般轻飘飘地过去了。到你恍惚着去回忆它时,巨大的乐声轰然震响,再没有一个人,望不见那熊熊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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