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穿过杨柳,自涧上来。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泻下层石,在潺潺的流着。树枝在岩上,低垂的,繁响的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你是何人?
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七,一夜,一九二五。
CascadèllaFalls(二)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
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时节!夕阳已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一层层融化在天末,漾浮在水面,将水上舟上的人儿,轻卷在冰绡褶里。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的要梦化了这水天世界!遥望见岸上整齐的点点的灯光映到水里,是弯弯曲曲的一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雾?非雾!是梦?非梦!人世间决不能有此梦,决擎受不起此梦!月光照着我的衣裳,告诉我,“有你在,有我在,决不能是梦”!
湖水扣着船舷,告诉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这一切都互相印证,决不能是梦”!惘然遽然,不知所答——这些都是诗中境呵,我做了诗中人!
八,三夜,一九二五。
自黄昏坐到夜里。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闪烁。层层碑碣间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着许多荣名,热爱,才艳与青春。我含着彷徨之泪,扶着碑石,一一的唤起,墓中人,珍重的问他。他说:“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我说,“正以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要多寻事作”。语声未了,我觉得我的远怀与奢望,在墓中人唇边鄙夷的一笑中消灭!自然要输与过来人,但我这俊彩星驰的路程,却如何止息?悲剧的本质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事业与事业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终有一方烛灭香消,风流云散。我不甘消灭,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质是悲剧,具大智慧善知识者尤其是剧中之重要脚色,我将奈何!才觉得冷露已湿透了我的轻蓝衫子,四野风来,松影森立——这是悲剧之一幕呵,我做了剧中人!
八,七夜,一九二五。GraveyardinEastIthaca(本篇最初发表于1926年5月20日,《留美学生季报》第11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