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日子里,刘彻十分感谢韩嫣和包桑,他们不离左右地陪伴着他。尤其是韩嫣,总是寻找各种机会为他排解烦恼,劝慰他放开心怀。
有一天夜里,两人和榻而卧。已是子夜,但刘彻仍然不能入睡,一想起建元以来的变故,他就禁不住气郁心结,对韩嫣道:“朕近日读史,忽然觉得这个‘孝’字,有时乃国之柱石,有时又不免成为桎梏。譬如秦昭王,可谓是一代雄主,却处处受制于其母宣太后;秦始皇虎视六国,却对其母无能为力。朕眼下的境况,与他们何异?朕在想,这个‘孝’字该怎么解?究竟怎样才算‘孝’呢?”
韩嫣答道:“皇上思虑深矣。不过依臣看来,太皇太后此举乃回光返照。当年宣太后是这样,我朝吕太后也是这样。大凡人到了晚年,都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固执。可皇上怕什么呢?属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太皇太后此次虽然免掉丞相、太尉,却对皇上没有触动,此乃陛下人心所向,太皇太后也有所顾忌。”
刘彻点了点头道:“爱卿是说她怕伤及了皇后?”
“皇上圣明。皇后毕竟是太主的女儿。眼下皇上一定要善待太主,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对太皇太后产生强烈影响。”
刘彻听了吃惊地问道:“你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韩嫣笑道:“臣当初陪皇上在思贤苑中读书时,卫太傅就曾不止一次地讲过。臣近日翻阅史籍,大致如此。”
说到卫绾,这又引起了刘彻不尽的思念,叹道:“卫太傅当初就曾劝告朕,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至理啊!”
“卫大人归乡养老,可仍心系朝廷,皇上有时间不妨到他那里去走走。”
刘彻又想起那个耳背的申公,问道:“申公不知如何了?”
“在太皇太后下懿旨的第二天,他就回鲁国去了。”
“都是受了朕的牵累啊!但是朕不会甘心这个结果的。”
“皇上何出此言,不是还没有结束么?”
“嗯!好了,不说了,睡觉!”
话虽如此,但刘彻还是无法忘记过去一年的许多事情。第二天,他就和韩嫣、严助一起到南安门外的明堂去了。
沿着安门大街到了宣明里时,韩嫣告诉严助,赵绾就是在那里救了那个代地女子的。
严助听了之后叹道:“君子不养浩然之气,就很难做到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不修身焉能齐家?不齐家焉能治天下?夫子之言,金声玉振。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早设好了圈套让他钻,他也不能幸免。”
刘彻在车驾里坐着,虽然听不见他们议论的内容,但眼前的一切,也勾起了他无尽的感慨。有人曾经向他说过,那女子是石庆安排到赵府的。他也曾想让有司查一查,可是太皇太后认为,一个民间落难女子,死了就死了,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何况这女子与赵绾一案到底有多大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说,都是赵绾自己不检点,才惹出如此大祸。冷静地自察,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用人上的一大失误。如果当初把董仲舒留在京城……
刘彻摇了摇头,想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前路漫漫,他需要察终而思始,温故而虑新,需要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
出了南安门,走过护城河,长安就在他们身后了。抬眼望去,满目萧瑟。除了驰道两旁的松柏依然苍翠,那在春天里婀娜摇曳的垂柳,那直穿云霄的白杨,那龙枝虬爪的老槐,现在都一个个形容枯槁,懒洋洋地站在冬日的平原上。
灰白的太阳照着大地,没有一丝暖意。睹物思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在他心中弥散,一种无法诉说的隐恨绞痛着他的情感。好在此刻张敺前来报告,说明堂到了。
刘彻下令道:“你们不用总是跟着朕,朕想和两位大人随便走走。”于是黄门、宫娥和警跸们便远远地站在一旁。
仅仅一个多月,昔日庄严瑰丽的明堂已不忍卒读。许久没有人打扫,遍地都是沙砾和灰尘。
懿旨颁布的第二天,石庆就遣人将明堂的围墙推倒了一个壑口,作为废弛的标志。石庆在行动前是奏禀了刘彻的,这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刘彻不同意又能怎样呢?现在,看着这座曾经云集天下儒生的建筑就这样荒废了,他不禁自责。韩嫣和严助在一旁看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三人正说着,就听到东南角传来吵闹声,韩嫣急忙上前察看,原来是警跸正在拦着一位儒生模样的人进入明堂。韩嫣一眼就认出那是诸侯朝觐时讲述儒家经典的公孙弘。
“哎呀!这不是公孙博士么?”韩嫣一边喝退警跸,一边恭迎道。
“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唉!一言难尽。”公孙弘叹息道,“自从太皇太后的懿旨颁布后,太常寺要博士们终日研读《鸿烈》,《谷梁春秋》、《公羊春秋》一概封存。下官无所事事,只好到这里聊表思念罢了。”
这时候,刘彻和严助已来到两人面前。公孙弘一见皇上,万般悲苦涌上心头,匍匐在地,号啕大哭道:“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不能为皇上分忧,眼看奸人得道,臣忧心如焚啊!皇上……”
刘彻扶起公孙弘,为他抚去衣服上的草叶,话语中渗入了许多的抚慰:“先生乃一代大儒,登坛讲经,弘扬儒学,功在社稷,何罪之有啊!”
待公孙弘情绪稍稍稳定,刘彻又问道:“太常寺近来都干些什么?”
“许丞相现今还兼着太常,正按太皇太后懿旨,抄写研读《鸿烈》。”
“淮南王前些日子也送了朕一部,文采斐然,吸收了道家、阴阳家和兵家学说,内容庞杂。不过依朕看来,这位淮南王大概是想做大汉的吕不韦吧?”
公孙弘、韩嫣和严助听了都十分吃惊,皇上在这样的日子里,竟对一部诸侯王的著述如此精稔,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只可惜,太皇太后只看到了《鸿烈》倡导黄老学说,却没有洞察到朕这位皇叔深藏的内心。”
刘彻接着对公孙弘道:“先生虽然潜心儒学,可也不妨读读《鸿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刘彻的一番话,让在场的几位大臣心结顿开。望着皇上年轻的脸庞,透过他坚毅的目光,他们觉得永寿殿的风波并没有击垮皇上的意志,他的精神如同坚冰下的江水,时刻等待着春天的爆发。面对皇上,他们内心生出诸多的惭愧。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抱定一个信念:有皇上在,新制就不会结束。
午后,刘彻一回到未央宫,长信殿詹事就过来传话,说太后让他过去。
经过永寿殿的风波,王娡消瘦了许多,鬓边又添了不少的白发。这些日子,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不能承受人生第一次强大压力和命运中的第一个浪头。
“皇上近日可好?”
“好什么?什么事都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孩儿就是一具傀儡。”
“彻儿,你要想开些。”
刘彻望着母亲倦怠的面容,心疼道:“母后!您瘦了!”
王娡环顾了一下周围,屏退了众人。
在大家退下后,王娡的母性顿时在身体里复苏,那慈爱的目光,那种亲情润泽的话语,让刘彻获得了只有在童年时才有的抚慰。
王娡捧着刘彻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刘彻的胸前,伤心道:“彻儿!你小小年纪,经受如此变故,娘心里痛啊!”
“母后!作为皇帝而不能主宰国家的命运,孩儿心里也憋屈啊!”
“哀家怎能体味不到彻儿的心思呢?儿啊!这就是当皇上的难处,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由着性子来。你就是有千般痛苦,也得忍着。”
刘彻在王娡对面坐下来,说道:“孩儿昨夜还想到‘孝’字,觉得天下有‘大孝’与‘小孝’之别,为国家者,乃大孝;事亲老者,乃小孝。舍小孝而成大孝,乃帝王之责也。”
王娡皱了皱眉头问道:“彻儿的意思是……”
“对错其实就在一念间。倘若孩儿当初采纳了窦婴的谏言,也许会力挽狂澜。”
“不!彻儿,你没有错。”王娡擦干眼泪,说话的声音也明显沉重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已历五世。先帝在世时,之所以会有吴楚之乱,皆因诸侯林立,尾大不掉。以致贾谊屡有削藩之策,文帝和你父皇却举棋不定。他们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时机未到。后来虽然吴楚枭首,七国兵败,然诸侯林立大势未改,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导致汉室自相残杀,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因此,忍为上策。”
“可孩儿要忍到何时呢?年华流逝,时不我待啊!”
“这书中记载着一段往事,哀家现在就讲给你听。”王娡说着,就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说起来。
“当年秦庄襄王殒薨后,秦王嬴政继承了大位,可国家大事皆决于丞相吕不韦。他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朝野莫不畏惧。为了宣示权威,他又招徕宾客三千多人,令他们‘各著所闻’,然后兼收并蓄,最后著出了一部《吕氏春秋》。当时嬴政已十八岁了,眼看就要举行冠礼了,可吕不韦就是不愿意交出权柄。你说,嬴政能不痛苦,能不愤怒么?”
“此时,李斯来到嬴政身边。他有一天在和秦王谈话时,意味深长地对秦王说到,古今成大事者,无不坚而能忍。昔秦穆公为强秦而事于周室,屈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此乃大忍也。儿啊!如果嬴政当年不能忍耐,哪还会有后来的秦始皇?小不忍则乱大谋。儿啊!你整日研习儒学,不能忍于忿,皆能乱大谋,你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呢?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容易,就是这苦其心志最不容易做到。做到了,就可以内修成圣,外化为王啊!”
王娡娓娓道来,仿佛一股清溪缓缓地流进刘彻干裂的心田。哦!刘彻在心中感叹,看上去羸弱的母亲,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远大的目光啊!刘彻心里十分感谢母亲与他这次的谈话,让他的思绪穿破乌云,看到了希望。
“孩儿明白了。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振作起来,为了母后,也为了大汉社稷。”
“你呀!真是个孩子。过些日子,你也该去看看你的姐姐了。”王娡在这里说的是平阳公主。
月亮徐徐升起,银色的月光洗着历经沧桑的未央宫,洗着广厦连绵,宫阙嵯峨的都城长安。
王娡比谁都清楚,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一旦独处的时候,她就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先帝把儿子托付给自己,自己不但没有呵护好,反而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这使她在心里无法原谅自己。她曾暗暗埋怨过太皇太后滥施权威,当着兄弟田蚡的面她也恨不得把赵绾千刀万剐。恨过了,怨过了,她也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九月初一,依照郊祀礼仪,朝廷都要从太庙中请出太祖高皇帝的衣冠,然后由宫廷仪仗护送到高庙祭祀,这种惯常的慎终追远让王娡找到了诉说心中苦闷的机会。刘彻亲送太祖高皇帝衣冠回太庙时,王娡却借故留下了。
地处长安东门,在武库以南的高庙里,如今供奉着太祖高皇帝、文帝和景帝的神位。王娡跪在地毡上,似乎看见了景帝忧伤的目光,听到了景帝弥留之际艰难的喘息。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先还是无声的,渐渐地就向隅而泣了。
“先帝啊!臣妾无能,远不能卫社稷,近不能护皇儿,臣妾有愧啊!”
“先帝啊!请您告诉臣妾,臣妾该如何才能无愧于列祖列宗。”
“先帝啊!您可知臣妾心中的苦……”
王娡痛哭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多了一个女人的哭声,转脸看去,却是窦太主。
一座高庙,异样恓惶。两个女人借着祭祀,诉说各自的心事。
“皇弟啊!你怎么说去就去了,我有事该找谁说啊?”
“皇弟啊!请你保佑娇儿为刘家生个龙种吧!皇弟啊!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话虽两路,而心却是暗中连着的。一个为了儿子,可儿子是谁呢?不就是窦太主的女婿么?一个为了女儿,可女儿又是谁呢?不就是太后的儿媳么?两个女人不知不觉间就住了哭声,千般滋味都在彼此的目光中了。
窦太主行礼道:“不知太后也在这,妾身有礼了。”
王娡忙摆手说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礼。”
窦太主的话语里生出了劝慰:“多日不见,太后眼见消瘦了许多啊!”
王娡的心里也生出一丝温暖,嗯!还是韩嫣说得对,眼下最能与太皇太后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景帝的姐姐,窦太后的女儿了。想到这,王娡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儿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中,她要为儿子做点什么。
她很热情地向窦太主发出邀请道:“是呀!多日不见,我也十分思念姐姐,若有闲暇,你我姐妹不如到长信殿中一聚如何?”
“多谢太后盛意,妾身正要进宫拜见太后呢!”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急忙要紫薇张罗回宫。
此刻,王娡与窦太主已坐在长信殿内了,共同的需要让她们从来没感到像今天这样亲切。她们忽然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聪明的太后则把话题选在了窦太主最关心的阿娇身上,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婆婆对儿媳的关爱。
“哀家近来又找太医给皇后把了脉,开了药,想来应该会有用的。”
“可不是么?皇后这么长时间怀不了身孕,妾身也很心急啊!”窦太主话锋一转,也焦急地说道,“说来也真是的,母后忽然来这一手,对皇上周围的大臣又打又压,朝政诸事皆决于长乐宫,皇上这对小夫妻心境能好么?”
窦太主可以这样说,但王娡却不能顺着应,她只好拣了许多言辞称赞太皇太后。
“公主言重了。母后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大汉社稷。哀家每每在皇上请安时,都不忘提醒他要修己正行,细心体味太皇太后的良苦用心。”
窦太主笑道:“也就是遇上太后这样宽宏大量的人,若是那个栗姬,不定会闹出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不过话虽如此,可皇上毕竟也到了主政的年龄。依妾身看来,黄老也罢,儒家也罢,只要是为了江山长治久安,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
王娡在这些问题上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只笑眯眯地听着,频频地点头。窦太主的话很对她的心思。但她明白,在窦太主信马由缰的时候,她的眼神所传递的意思,要比她口中的言辞要激烈得多。
窦太主的心情今天分外好,她重新找回了当年在景帝面前时的尊严,她说道:“有一个彻儿和娇儿牵着,窦氏和王氏不就是一家么,为何如此剑拔弩张呢?明日妾身就进宫去劝劝母后,要她不要总是把大事小事都攥在手里。”
王娡赶忙摆手道:“公主千万不要这样,太皇太后乃我大汉柱石,那是一天也离不开的。”
什么叫欲擒故纵?就像王娡现在这样。她越是阻拦,太主就越是上心。
“这是妾身与母后之间的事情,与太后没有关系。彻儿怎么说也是妾身的女婿,妾身岂能坐视不理?”
“太主的大恩大德,彻儿不会忘记的。”王娡说着,就向紫薇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她捧着一尊精致的高颈竹节熏炉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