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高园失火天象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焕亭 本章:第三十七章 高园失火天象异

    一年一度,春去春回。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四月间,正是长安万千芳菲的季节,但是从咸阳北原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长陵的寝殿遭遇了火灾,这让刚刚重掌朝政的刘彻十分震惊。

    往日大都是百官在塾门等候皇上的到来,但是今天,刘彻却先于大臣们到达大殿,并派人传太史令司马谈到宫中问话。

    司马谈匆匆走进大殿,还没有等他行礼,刘彻就拿上宗室录浏览起来,眉宇顿时紧蹙在一起。司马谈记得很详细,建元元年以来的所有重大天象都没有遗漏,刘彻的目光在建元四年以来的记录上反复扫过:

    建元四年夏,有风赤如血。

    六月,大旱。

    秋九月,有星孛于东北。

    建元五年夏五月,大蝗。

    建元六年二月,辽东高庙遭遇火灾。

    刘彻记得,这高庙是父皇在平定七国之乱后诏令各诸侯国修建的,其意在唤起诸王渐渐淡忘的血缘和亲情。他觉得这火烧得太蹊跷,按说辽东这时正是冰封雪飘的季节,为何就忽然起了漫天大火呢?

    据宗正寺和太仆寺的官员说,大火烧得很猛,供奉太祖高皇帝的大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其他附设建筑也已成为残垣断壁。而眼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又被焚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彻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司马谈。

    司马谈很惶恐,作为史官,他明白自己的职责不仅是忠实地记录皇上的起居、朝廷的大事,还负有解释天象的责任。但如回答不慎,往往要担着身家性命,他不免慎之又慎了。

    “依微臣看来,天象与人道相分而又相应。记得当年五星逆行于空时,皇上曾借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高园失火,臣认为纯属偶然,皇上大可不必在意。”

    “是这样吗?”刘彻对司马谈的回答显然不够满意,他指着实录上的记载道,“朕之所以忧虑,是因为前年有星孛于东北后,辽东的高庙就毁于火灾。今年刚刚开春,高园又再度毁于大火。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相分而又相应’,这让朕想起了董仲舒当年在策对中的话,这是不是皇祖的在天之灵在警示朕呢?”

    司马谈犹豫再三,觉得还是把天象和人事分开来说比较稳妥,他整理一下思路道:“董公之言,过于玄秘。臣记得周昭公十八年,宋国发生天灾,郑国亦惧,史官欲以宝物祭灶,祷于上天,子产闻之,言于王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臣又闻,宋襄公在位,陨石落入境,鸟退而翔,国人皆惧之,内史叔兴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由是观之,臣认为高园大火,乃天行之常,非上天谴告。建元四年以来,虽天灾频仍,然闽越臣服,东瓯围解,农桑兴国,万民安乐,皇上无须忧虑。”

    话虽这样说,但刘彻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司马谈的分析而有丝毫轻松。正待要再问下去,包桑进来说众位大臣已在塾门等候多时了。刘彻才收住话头,传旨上朝。

    刘彻将灾变提到朝会上,固然有反躬自省的意思,但他更有一个内心深处的目的,那就是以此为据,向许昌、石建等人问罪。当大臣们站定在大殿时,刘彻的目光环顾了一下,语气重重地问道:“丞相到了吗?”其实,许昌就在面前站着,他之所以明知故问,意在强调今日早朝的不同寻常。

    “启奏陛下,臣在……”昨晚,许昌即获知高园失火的消息,因此当皇上问到他时,他心里就格外紧张。近来皇上总是对他的行为多加指责,以致他一上朝,就从心底发慌。

    “高园失火,是何原因?”

    “这个?臣……”

    “朕一问话,你就支吾其词。”

    刘彻又问了石庆和石建,这兄弟俩也摇了摇头。刘彻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不满道:“身为朝廷重臣,碌碌无为。高园毁于火灾,你等竟不知原因,这是何道理?这都是你等尸位素餐,惹恼了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以灾异谴告于朕!”

    在刘彻发脾气的时候,许昌等人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这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们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招来更严厉的斥责,甚至会激怒皇上而招来杀身之祸。

    在将大臣们一一数落过后,刘彻宣布道:“高园遭灾,是朕之过,朕自今日起,素服五日。内史石庆,着即免职,闭门思过。”

    朝堂上的风雨,有时候就是如此莫测。表面上的处罚和被处罚,隐藏在背后的往往却是智谋和权力的较量,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若四年前,赵绾不丢失那份要命的奏章,太皇太后就算对皇上有多少愤怨,也不会公开阻挠新政。同理,高园火灾也成了石庆被逐出朝堂的缘由。

    相比之下,经过四年磨砺的刘彻,处置这些事情来,却比太皇太后高明多了。他并没有将许昌和庄青翟的职务也免掉。这样,既表明他整肃纲纪的决心,又不至于让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受太大的刺激。而他素服五日,又一次将大汉以孝立国的宗旨昭示天下。

    散朝以后,司马谈又被刘彻留下,但却再没有谈灾变的话题。刘彻指着实录上的文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谈捧起竹简,见刘彻在记载他外出狩猎、踩踏百姓稼禾一处点了记号。“你这不是给朕难堪么?后人看了这些记载,将会怎样评价朕呢?”

    司马谈对刘彻的问话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从父亲口中得知,历来的国君或帝王总是希望在历史上留下自己最辉煌的、最神圣的形象,而不愿把哪怕一点污渍留给后人。但是,史家世代因袭的传统又不容许他去按照个人好恶编纂历史。

    司马谈跪在刘彻面前,将《宗室录》举过头顶说道:“陛下,此乃史官之责,臣记得《礼记》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皇上一言一行,臣都要记录在案。如此,臣留给后人的才是一部信史。”

    “朕自登基以来,做了那么多大事,你能保证都记录在案了吗?”

    “皇上圣明,臣斗胆,倘有一件遗漏,臣甘愿领罪。”

    “这么说,朕不早朝的事你也记下了?”

    “皇上圣明。”

    看着一脸严肃的司马谈,刘彻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不怕朕罢了你的职么?”

    “启奏皇上,微臣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不要说皇上罢微臣的官,就是将臣诛灭九族,也易如反掌。然臣宁可身死族灭,也不能因文过饰非,而遭万世唾骂。臣记得圣人有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历史不仅在微臣笔下,更在百姓的心中。就是微臣不书,百姓也会传扬的。”

    刘彻望着跪在地上司马谈,侃侃而谈,毫无惧色,一时倒不知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了。司马谈说得是否有理,他需要时间思考,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现实,就是对史官来说,信史如同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纵然杀了司马谈,他的儿子也会秉笔直书的。

    “难得爱卿如此忠直,这本《宗实录》,暂且留在朕这里。你先下去吧!”

    出了未央宫前殿,司马谈才发觉刚才与皇上一番对话,自己早已大汗淋漓了,如今冷风一吹,浑身透凉。他正要回府,却远远地望见了田蚡,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出来。

    最近不断传言,说田蚡倚仗与太后的关系,不断向皇上提出要求,甚至他推荐的人也都得到了安排。于是,很多人都纷纷投到田氏门下。司马谈一想起这些作为,就从心底鄙夷这样的追名逐利之徒,急忙转向走上去官署的道路。

    “太史公!太史公!”田蚡隔着数十步远就和司马谈打起了招呼。

    “呀!是侯爷呀,在下眼拙,请侯爷恕罪。”

    “说哪里话?本侯现是赋闲之人,大人何罪之有?”说话间,田蚡已来到司马谈面前,语气急促地问道,“大人知道么?长陵高园失火了!”

    “在下知道了,今日早朝皇上还为此素服五日!”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事是因为……”田蚡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先帝在天之灵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就要寿终了。”

    司马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惊道:“侯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太皇太后乃我朝支柱,国不可一日无她。”司马谈说着就要离去,却被田蚡拉住了。

    “太史公不要走,老夫还有话说。”田蚡挤了挤小眼睛悄悄问道,“这件事太史公记录在案了吗?”

    “在下的职责就是记录朝廷大事,这件事情当然也不能例外。”

    “太史公说得好。不是老夫夸口,不出一个月,这事就可见分晓。”田蚡捻着胡须笑了笑,“到那时候,皇上就可以大刀阔斧地推行新制了。”说完,他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这尘世的人从来就是形形色色的。有时候,两个看似极不相容的东西就偏偏奇怪地融合在一起。田蚡就是这样,论起治学,他不可谓不精。虽不能与公孙弘、董仲舒这些“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的雅儒相比,却也是说起儒家的经典就滔滔不绝。但他自己明白,要内修为“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的大儒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故而,他更看重的是眼前利益。

    不管窦婴当面贬斥他为人俗气也好,还是有人背地里骂他“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也罢,他依然按照自己的处世原则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现在,田蚡坐在车驾上,对高园火灾的发生表示了难以言表的暗喜。

    他虽然没有到过火灾现场,但却透过那联想中的熊熊火苗,依稀看到了那扇紧闭了四年多的仕宦之门已被烧开了。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通过太后阻止窦婴复出。

    “回府!”田蚡向驭手挥了挥手。

    而此时司马谈望着田蚡的车驾远去,直觉得一股凉气直朝脊梁袭来。田蚡的话语,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只能匆匆打道回府了。

    按照父亲的安排,司马迁已经将中的有关部分读完,刚刚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丫鬟就来告诉他,说老爷回府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匆忙来到书房。

    司马迁是最近才来到京城的。在他出生以后,父亲就将他送回家乡龙门,在祖父身边长大,他随后读完了《小学》、《大学》等经书。

    司马谈之所以现在将他带在身边,是想从小就培养他史官的使命和品格。因此,现在司马迁正在读的书是《中庸》,等到有了一定的积累,他就要开始读《春秋》。

    “父亲回来了!”

    “嗯!书都读完了么?”

    “读完了!”司马迁答道。

    近来他在读的同时,也先看了一部分《春秋》的内容,他将自己不懂的问题提到父亲面前:“父亲,孩儿不大明白,按儒家为尊者讳的传统,《春秋》中有许多记载就不大合情理。”

    “都有哪些方面呢?说给为父听听。”

    “《春秋》中有不少臣弑君、子弑父的故事,这不是暴露国君的隐私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尊者讳的传统又体现在哪里呢?”

    “哦?你先坐下,为父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司马谈随手翻开手头的一卷竹简,沉吟片刻后道,“这是为父草就的一部分手稿,你可以拿去看看。这里面不仅记载了三代的盛世,也记载了他们的缺点甚至污点,不仅如此,我朝历代皇上的一言一行,为父都真实地记录着。你长大后是要继承这史官之职的,为父最担心的就是你不能秉笔直书,现在让你看这书稿,就是要让你记住史官的职责,你知道么?”

    “孩儿明白了。”

    “仅有这点还不够。再过几年,你还要到各地去游历,要实地考证史实的来龙去脉,才能承担起撰写信史的重任。”司马谈说到这里,拢了拢灰白的鬓发,“天将降大任于你,你一定要上不负苍天重托,下不负祖宗期冀,身不负太史的使命,更不能辜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啊!”

    司马迁撩了撩宽大的衣袖,那充满稚气的脸上顷刻间充满了庄严:“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记住父亲的教诲,将来写一部流传万世的信史!”

    司马谈会心地笑了,上前抚摸着司马迁乌黑的头发,心头涌起说不尽的欣慰,可是这种欣慰很快就飘逝了,他想起了眼前这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正是未央宫东阙被大火烧毁的日子,而现在他十岁的时候,高园又毁于火灾,于是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莫非这预示着迁儿今后的命运会十分坎坷?

    司马谈抚着的手久久不愿意拿开,他向来不相信这些,可这两次灾象也太巧了!

    五月,太皇太后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当她坐在永寿殿的病榻上追忆渺如烟海的往事时,思路分外的清晰——她想起当年与文帝邂逅在代国、一见钟情的幸福时光,蜡黄的两颊泛起难得的潮红。

    宫娥们都十分惊异老人家顽强的生命力,可有人也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但谁也没有胆量敢将这个事实说穿。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她们总是拣好听的说。

    丁亥日早朝后,许昌到永寿殿来探望太皇太后了。对许昌太皇太后自信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然在任上没有多少建树,可他对黄老学说的精到,对自己的毕恭毕敬,都使得他们一见面就总有共同的话题。她相信,有许昌做丞相,完全不用担心刘彻会重启新制。

    “丞相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外面都有那些新鲜事,说来给哀家听听。”

    “启奏太皇太后,皇上近来十分勤勉,只是微臣……”

    “怎么了?”

    “只是微臣愈来愈老迈,不能为皇上分忧,总觉惭愧。”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又是那些儒生兴风作浪了?”

    “这倒没有。”许昌嗫嚅了几次,都不知道该不该将高园火灾的消息告知眼前这个病中的女人。

    太皇太后听出了许昌欲言又止,身体便情不自禁地成了前倾的姿势,急道:“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太皇太后着急的样子,许昌便觉得她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未央宫前殿——那座作为王朝权力象征的建筑。许昌被深深地感动了,面对这位虽然苍老却坚韧的老人,似乎任何隐瞒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他说道:“太皇太后,一个月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忽然起火,皇上为此而素服五日。”

    许昌刚一说完,就老泪纵横,“都是微臣无能,让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能安宁。”

    不过耳边的呼唤声打断了许昌的哭声。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昏厥让永寿殿内一片混乱,大家一时不知所措。许昌明白是自己的不慎加重了太皇太后的病情,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速传太医!速去禀奏皇上和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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