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冰心 本章:战友

    刚刚下过雨,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在这间大屋子里,四平落地,西壁高过门框的一排大书架上,凌乱地堆着书籍和报刊;朝南几扇落地玻璃窗外,一棵柿子树,枝头挂着几颗深黄的柿子,衬着几片枯叶,在晚风中萧萧地摇着。靠窗一排矮矮的冬青树梢,和地面稀疏的青草上,都闪烁着雨点的微光。

    伊藤惠子推开了书桌上堆满了的书,在桌角上给我放上一杯茶。她把一扇开着的玻璃窗拉严了,又匆匆地走出去,提进一个点着的煤气炉来,放在屋子当中。屋里渐渐暖了起来,也微微地闻出了新鲜的石灰和油漆的气味。

    她自己拉过一张矮凳来,就坐在我的对面,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身边地上。

    她微笑着说:“这几间屋子刚刚盖好,还没有布置,实在没法子招待客人。不过,你是老朋友,同时我还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中间对你说,因此,当你今天早晨打电话说你要在晚会之前来访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我向周围看了一看,笑问:“你什么时候重盖了这几间屋子?我记得前年春天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前年一个春夜里,对我来说,印象是很深的:汽车走进一条狭小的街,司机下车来,用手电筒照着每一家的门牌,又走进黑暗的小巷里,以后出来说:“这家的大门不开了,请走旁门吧。”这时我们看见广冈惠子从司机后面伸出头来,手里也拿着一个手电筒,她一面带着我们往小巷里走,一面抱歉地说:“这地方在战争时期遭到轰炸后就没有收拾过。你们跟着我走,留神脚底下……”

    昏黑里我们进了一道板门,经过很短的块石铺成的小径,走进了屋,屋里阴沉沉地,两边摆满了大书架,上面堆满各种各样的书!穿过三间这样的屋子,才进到一间灯光明亮的客室。

    这是一间日本式的屋子。“床之间”里挂着一幅长条的梅花,席上的一块紫檀木板上,放着一个白色瓷瓶,里面斜插着几朵水仙,和一枝猫儿柳。

    也许是为客人方便吧,我们都没有席地而坐,屋子中间铺着一块小地毯,摆了几张很舒服的椅子,旁边也都有小茶几。广冈老太太,惠子的母亲,从炭火盆旁边,一张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她抱歉地说她不能久立,因为春天又犯了关节炎。我们连忙请她不要客气,我们同惠子是老朋友了,她应当拿我们当作家里人看待才是。老太太笑着又坐下了。

    这位老人,穿着深褐色的和服,很厚而雪白的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小髻,眉宇和言谈之中,都给人一种热情而慈祥的感觉。那夜我们谈得很热烈;惠子尤其高兴,她端出许多小菜来,像炸花生,牛肉干片等等,又开了一瓶五粮液,是她从中国带回来的。老太太也很健谈,她谈着反美日条约的斗争,也谈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谈了东京的轰炸;她说她房子前面完全给炸毁了,她丈夫的藏书只好都堆在甬道里,至今也没法子清理。这间屋子呢,白天是饭堂客厅,夜里就是卧室;她和惠子和惠子的女儿,三代人就住在这里。说到这里,她告诉我:“像我们这种境遇的人还多得很。不过,和我们背景相同,境遇同我们不一样的人更多。和惠子一样留学过美国的,男的也罢,女的也罢,几乎都是有很大势力的。他们替美军工作,替美国商人做生意……多多少少总要沾点美国统治者的光,而他们赚的呢,却都是日本劳动人民的血汗……惠子正和另外两位中国朋友谈着反美日条约的斗争,谈着那次的东京亚非作家会议,谈着两年前她的中国之行,谈得兴高采烈,大家喝了点酒,屋里似乎更暖了。我忽然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这间是她们的卧室,耽误了老人家的休息,不太好,就慢慢地提议说,我们该走了。惠子再三地留我们,连说“不忙,我的女儿还没回来哩。”可是,我们还是站了起来。惠子知道留不住了,就笑着说:“这次带你们走前门吧。”

    她拉开纸门,带我们走下仄廊,老太太微笑地在纸门边向我们鞠躬送别。

    这时,前院里有了淡淡的月光,月光中看见一棵柿子树和一丛丛矮矮的黑影。现在枝头挂着几只柿子的,就是我那夜所看见的那棵树了,那么这间新的书屋,就是前年那间日本式屋子的旧址。

    我正在凝望窗外,惠子从后面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我的后面。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说:“你知道,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已经有半年没有起床了,我又整天在外边跑,白天只好请一个看护来服侍她,夜里就由我和女儿两人轮班。母亲病了,医药费,还有其他的,当然又多花一些,我的稿子又卖不出去。人家拒绝用我的稿子,想叫我屈服——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掐住我。但是,我……我是不会屈服的。我已经选定了一条斗争的道路,”

    她紧握着我的手,“你不笑我狂妄吧,我把自己当做一个‘取火者’,我从你们那里,取得了真理之火:只有斗争,只有把美帝国主义者赶出去,日本人民才有出路……”

    这时房门轻轻地开了,我们都回过头去,一个胖墩墩的姑娘,单眼皮,红脸蛋,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上面有果子汁冰水,点心,花生米,还有一只长颈玻璃瓶,里面插着两朵红玫瑰。

    惠子脸上忧郁的神情,一下子没有了,她用十分怜爱而自豪的眼光,看看这女孩子,一面叫:“静江,这是谢阿姨,过来见见。”我赶紧站了起来,静江却很腼腆地笑着,远远地站在桌边鞠了一躬,把杯盘什么的摆好,又悄悄地出去了。

    惠子拉着我,回到桌边坐下,给我倒了半杯果子汁,对了一些冰水。她自己也倒了一杯。她举起杯来向我一笑:“这杯水就是告诉你,我还没有穷到喝不起果子汁的地步……说正经的,我至终也想出了个办法,就是‘吃瓦片’的办法。我一咬牙将父亲的藏书都卖了,又借了些钱,拆了旧房,盖起这几间房子。回头带你参观一下:卧房,卫生间,小厨房,应有尽有,满可以得到一笔不少的租金呢。这样,我每月有了固定的收入,就可以放心地搞我的工作了。现在我们祖孙三代挤在房边没有拆掉的两间小屋里,要是我母亲病情可以稳定下来,或者……”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仿佛要摇掉一些不幸的想法,“静江呢,明年春天就毕业了,我就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心里想着她目前的环境……她凝视着水杯,说:“在今天的日本,做一个进步的作家是不容易的。你们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情况,也就可以了解了。不过,我有过一次很痛苦的经验,几乎使我丧失了信心,你们听来也许会觉得好笑的。就是在反美日条约斗争的头一次示威游行的时候,有些我所认识的朋友,同在美国留过学的,和我站在一个行列里,我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仿佛感觉到沸腾的血液在我们体内交流。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快乐。可是,以后几次的游行,我发现我的同学朋友一次比一次少了。我手里拿着旗帜,举目四望,一阵阵的寂寞之感,向我袭来……”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我看见她闪着泪光的眼里,忽然露出了微笑。

    她拦住我:“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但是,我自己想起了也记住了一句真理,就是‘知识分子如果不同工农结合,必将一事无成’。现在我们行列里的工农群众,不是更少了而是更多了。现在,我举目四望的时候,只望着举着草席编的大旗的,头上缠着布巾的,他们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快乐……有一次,仿佛是一个奇迹出现了,我在青年的队伍中,发现了我的女儿——静江!她没有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挥舞着旗帜,喊着口号,脸上汗淋淋的,显出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愤怒和兴奋的光。”

    她低头擦去了落下的快乐的眼泪,接着说:“这个孩子,我素来只看见她下午很晚才回来的安静的神色,和在灯下默默地用功的眼光,我只看见她清晨从我母亲病榻旁边轻轻地站起,匆匆地拿起书包和‘便当’匣子,悄悄地对我说一声‘妈妈,我走了’的一些动作,我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前进的潮流是怎样地推动了一个青年呵。我到处对人家演讲,宣传,而对自己的女儿,却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知心的话。这不是我的力量,是广大人民的前进的力量,把一个年青力壮的战友,悄悄地送到我的身边!我还有什么顾虑呢,我还有什么寂寞呢……”她向我举起杯来,说:“让我们为前进的大时代,为千千万万的接班人,干杯!”

    晚晴的阳光,从云隙中射了出来,慢慢散走的一朵朵乌云,都镶上一道厚厚的灿烂的金边;绯红的霞光,照得树头那几只柿子,更加红得夺目。墙外街头的路灯,已经亮起,是我们一同去参加晚会的时候了……我们匆匆地走了出来。静江姑娘赤着脚穿着木屐,站在大门边送着我们,脸上仍是那种安静腼碘的微笑。我忍不住走过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把握是有力的、火热的。我感到我接触的不只是一只火热有力的手,而是千千万万颗在大时代中奋勇前进的日本青年人的心。

    (本篇最初发表于《光明日报》1965年11月30日。)


如果您喜欢,请把《冰心全集第六卷》,方便以后阅读冰心全集第六卷战友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冰心全集第六卷战友并对冰心全集第六卷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