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王李哲突然归来,受打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武承嗣了。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地折腾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武承嗣从此万念俱灰,一蹶不振。
在愤恨与失落的双重煎熬中度过了几个月后,武承嗣终于在这一年八月一病而亡。
李哲的归来让武承嗣抑郁而终,却让另一个人大喜过望。
他就是在东宫中度日如年的皇嗣李旦。
随着那个喜欢当皇帝的三哥的归来,这个视权位如桎梏的弟弟顿时有了一种云开雾散的解脱之感——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他那闲云野鹤的生活中去了。
心情异常激动的李旦随即频频上表,请求将皇嗣之位还给他的三哥李哲。
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日,亦即李哲回到洛阳的半年之后,武皇终于颁下了一道诏书,册立庐陵王李哲为皇太子,同时恢复了他以前的名字——显。
跪地接旨的那一刻,李显激动得泪流满面。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而是在得到了以后再度失去。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不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而是在失去了以后重新得到。
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这两种生命中的极端境遇竟然让李显挨个尝了一遍,可见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幸运。在这仿佛蹦极一样的命运起落中,李显所体验到的人生况味一定比别人无奈得多,当然也比别人丰富得多。
在登基称帝的第七个年头,女皇武曌结束了酷吏政治;在第八个年头,她解决了令她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做完这一切,七十四岁的武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的一刹那,女皇武曌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老。
那是一种年龄的苍老。
也是一种灵魂的苍老。
尽管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大周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尽管她手里仍然握有威福刑赏之柄与生杀予夺之权,可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现——自己的心态正在发生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逐渐厌倦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诸如与宰相狄仁杰之间的君臣之情,还有与李显、李旦、太平、诸武之间的亲人之情,甚至包括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都在她的内心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
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改变,所以武曌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亲人之间为了争夺权力而自相残杀。
如何确保在自己百年之后,儿女和侄子们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呢?
武曌为此绞尽了脑汁。
最后她想到了两个办法:一、立誓;二、联姻。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四月,武曌命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与诸武共同写下盟誓,保证今后绝不互相侵犯,然后在明堂祭告天地,最后又将誓文镌刻在铁券上,交付史馆永远收藏。随后,武曌又亲自作主,把李显的几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诸武:安乐郡主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永泰郡主嫁给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新都郡主嫁给武承业之子武延晖。
武曌希望通过这两个办法,消弭武李之间的政治宿怨和利益分歧,帮他们树立起更为牢固的关系。
然而,尽管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么多事,武曌还是不能保证武李之间今后不生龃龉。
其实说到底,她做这些事情也只是图个心安而已。
因为武曌深知,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讲,权力的诱惑从来都要大于誓言的约束,同时也要大于亲情的牵绊。为了权力,誓言可以轻易撕毁,亲情也可以随时斩断。不要说别人,武曌自己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如果说权力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武曌想,那么人的感情就一定是铁匠铺里那红彤彤的铁水。只有让铁水冷却、凝固,再反复淬炼、锻打,最后才可能获得一把斩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宝剑。这是必然的道理。你不可能既想得到宝剑,又不想让铁水凝固,就像你不可能既想得到冷酷的权力,又不想失去温柔的感情一样。而一旦你的感情恢复了柔软,那就像铁水重新开始了沸腾,最终的结果就是销熔掉你手中的宝剑……
所以,武曌其实并不相信她的儿女和侄子们会因为立誓和联姻而放弃各自的权力野心。即使不相信,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
武曌想,只有老人才有如此矛盾的心境和行为吧?
反正,作为一个年过古稀的人,武曌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未来究竟怎样,那是儿孙们自己的事情。对于武曌来说,最重要的是现在。
武曌蛮喜欢目前这种轻松逍遥的生活状态。外朝的政务有狄仁杰、魏元忠这些能臣在帮她打理,宫里有张易之、张昌宗这对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宝贝随侍在侧,膝下还有一大群孝子贤孙日夜环绕……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武曌现在只希望这种日子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
和女皇武曌的心愿一样,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眼下最渴望的,也是武皇能够长命百岁。
因为武曌是他们的庇荫大树,是他们的富贵源泉,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唯一靠山。没有了武皇,他们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二张在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入宫,他们是高宗时代的宰相张行本的族孙,不仅人长得明眸皓齿,玉树临风,而且由于出身名门,从小就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所以气质优雅,颇具艺术才能,尤其擅长音乐。
最初看上二张的人是武曌的女儿太平公主。就像当初的千金公主在享用了冯小宝之后慨然将其转赠给武曌一样,太平也是个孝顺女儿,自己试过之后觉得好,便十分慷慨地献给了母亲。刚开始是张昌宗先入的宫,得宠之后又把异母哥哥张易之也推荐给了武皇,从此兄弟俩便天天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脸上涂着香喷喷的脂粉,成双结对地陪伴在武皇身边。
每天被这两个花样美男伺候得舒舒服服,武曌感觉自己枯皱的肌肤似乎又重新舒展开来,而布满了岁月之痕的脸庞也再度焕发出了神奇的光泽。
女皇一爽,乌纱自然就不在话下。张昌宗很快就被封为散骑常侍,张易之也官至司卫少卿。而且武皇还爱屋及乌,把二张的两个母亲都封为太夫人,前后赏赐的钱物不可胜计。更有甚者,武曌还专门为张易之的母亲臧氏指定了一个情人。她特地颁下一道敕书,命长相俊美的凤阁侍郎李迥秀去给这个臧太夫人当“私夫”,说白了就是当一个“合法奸夫”。可怜李迥秀不仅白天要在朝堂上奉旨办公,晚上还要到臧太夫人府上“奉旨通奸”,个中凄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后来可能是李迥秀的妻子摔破了醋坛子,搞得李迥秀两头不是人,只好忍痛把妻子休了。当然,李迥秀表面的休妻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说妻子经常喝斥奴婢,惹得他老母不高兴,为了孝顺老母才不得不休妻云云。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迥秀纯粹是因为奉旨通奸才导致家庭破裂的。当然,李迥秀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几年后便青云直上,官至宰相。
二张如此得宠,诸武自然就趋之若鹜了。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等人,争相为二张牵马执辔,就像当初捧薛怀义的臭脚一样。为了和二张拉近关系,诸武还十分亲昵地称张易之为五郎,称张昌宗为六郎。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正月,武曌为了得到更多的男宠,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名为控鹤监,后来又改名奉宸府。可不管是控鹤监还是奉宸府,其性质就是武曌的“男宠俱乐部”。她命二张主持工作,专门招收一些婀娜多姿的美少年和一帮轻薄文人进去当“供奉”。
那些日子,武曌几乎天天带着诸武和一帮佞臣在此饮酒作乐。席间武三思常常不失时机地拍二张马屁,有一次居然说张昌宗是神仙王子晋转世。王子晋原为周朝太子,清静寡欲,仁厚爱民,然而不幸早夭,百姓出于敬意,就传说他是坐着仙鹤升天而去,羽化成仙了。
武曌一听大为高兴,就让张昌宗穿上羽毛编织的衣裳,坐在木制的仙鹤上,然后一边吹笙,一边做着飞翔的动作。那一刻的张昌宗真的是恍若天人,武曌不禁深深地迷醉,陪坐的一干御用文人也纷纷作诗赞美。有人盛赞张昌宗貌似莲花,众人纷纷附和,唯独宰相杨再思一脸正色地说:“不对!怎么能说六郎像莲花呢?应该是莲花像六郎才对啊!”
众人闻言,顿时对杨再思的谄媚功夫大为叹服。
宰相就是有文化啊,连马屁都能拍得如此诗意盎然,别出心裁!
由于杨再思的摇尾功夫天下无双,时人就送给他一个外号——“两脚狐”。
自从武皇设立了这么一个男宠俱乐部,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争着要进奉宸府,其中不仅有民间的美少年,同时更有朝廷官员。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当时有一个叫朱敬则的谏官实在看不下去,就向武曌上奏说:“陛下内宠有易之、昌宗就足够了。可臣最近却听说,有很多官员不知羞耻,都毛遂自荐要进奉宸府,这一丑闻已传遍朝野,社会影响非常不好。臣的职责是谏诤,不敢不奏。”
武曌闻奏,顿时有些难堪,于是想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命二张牵头,召集了一帮文人学士,开始编纂一部大型诗集,名为《三教珠英》,亦即选取儒释道三家的代表性诗歌汇编成册。当时参加编纂工作的,就有著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杜甫的祖父)等人,还有李峤、李迥秀等朝中政要。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二张贵宠无比,他们的弟弟,时任洛阳令的张昌仪便因此肆无忌惮,公开卖官鬻爵。有一天上朝,一个姓薛的候补官员拦下他的马,当街行贿求官,送给他黄金五十两,并递上了一份履历表。张昌仪上朝后就把履历表交给了天官(吏部)侍郎张锡。几天后张锡把履历表弄丢了,就询问张昌仪。张昌仪大骂:“你这糊涂虫!我怎么记得他的名字?干脆这样,凡是姓薛的都给他官做!”张锡惶恐不已,回到吏部一查档案,一共有六十多个姓薛的候补官员,张锡不敢违背张昌仪的意思,只好横下一条心,全部任官。
既然连弟弟都能如此飞扬跋扈,一手遮天,把吏部当成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把主管官员视同奴仆喝来骂去,那么二张的气焰之盛与权势之隆就不难想见了。
在武曌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帝国的政治形势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
随着庐陵王李显的入主东宫,所有人都知道李唐的复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与此同时,诸武却仍然身居要津,且仍受武皇宠幸,这种矛盾局面的背后无疑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危机。尽管武曌极力想要撮合李武,但是谁都很清楚,这两股政治势力始终是不可能走到一块去的。他们之间的博弈必将以或明或暗的方式一直延续下去,而未来的政局究竟将如何演变,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久视元年(公元700年)正月,终于有一个人成了李武暗中角力的牺牲品。
他就是吉顼。
因拥护庐陵王之功,吉顼已经官至吏部侍郎兼宰相,且被武皇视为心腹。吉顼为此深感得意。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次政治选择,而且只要继续站在这个政治队列中,今后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然而吉顼似乎没有意识到,正因为他在拥护庐陵王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所以早已成为诸武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而武皇介于李家和武家之间,其心态也一直是复杂而矛盾的。可吉顼却被自己迅速到来的成功所陶醉,并未充分意识到诸武的敌意,更严重低估了诸武在武皇心目中的份量,因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和前程。
事情缘于这年正月的一次朝会,当时吉顼因某事与武懿宗争功,双方当着百官和武皇的面大吵起来。吉顼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原本口才就十分了得,一吵起架来更是声色俱厉,咄咄逼人;而武懿宗则矮小伛偻,一激动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所以这场架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吉顼居高临下,气势汹汹,武懿宗则是结结巴巴,汗如雨下。
武皇端坐在御榻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大为不悦。当天散朝后,武曌便对左右说了这么一句话:“吉顼在朕的面前,尚且看不起我们武家人,要是到了将来的某个时候,这种人岂能依靠?”
吉顼就此彻底失去了武皇的信任。
可他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后来有一天,吉顼奏事的时候,又在武皇面前说古论今,旁征博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武皇终于勃然大怒,厉声打断了他:“够了!你这一套朕早就听够了,朕不想再听你的废话!”随后,武皇就抛出了她那个经典的“狮子骢故事”。她说,“太宗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卷二○六)
你难道自认为有资格弄脏朕的匕首吗?
最后这一句让吉顼心胆俱丧,如梦初醒。他极度惶恐地拜倒在地,频频磕头请求武皇恕罪。然而,现在清醒已经来不及了。诸武随后便群起而攻,指控他帮助弟弟诈冒资荫骗取官职,武皇旋即将吉顼贬为安固(今浙江瑞安市)县尉。
从一个堂堂宰相贬为边远地区的九品小吏,吉顼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临走之前,吉顼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向武皇辞行,说:“臣今远离朝廷,今生恐无再见之期,想说一句话。”武曌让他坐下,问他想说什么。吉顼说:“土和水,和合成泥,二者会不会争执?”
武曌说:“那当然不会。”
吉顼又说:“如果分一半塑造佛像,另一半塑造道家天尊呢?”
武曌说:“那争执就大了。”
吉顼倏然起身,倒头便拜,朗声说:“宗室、外戚若能各安本分,则天下安宁。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然为王,这是陛下驱使他们日后互相争斗,使双方都不得安宁啊。”
无论吉顼临行前的这番进言是否包含私心,这句话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帝国当下最严重的问题。
武曌听完后怅然一叹,说:“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张口还想说什么,武曌已经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吉顼彻底绝望,当天就失魂落魄地踏上了贬谪之途,不久后就在贬所抑郁而终。
吉顼的落败固然与他的骄矜自负和锋芒毕露有关,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武曌容不下他。对于此时的武曌而言,尽力调和李武,维持李武的政治均势和利益平衡是她最重要的任务,吉顼在“李弱武强”的时候拥护李家,这当然符合武曌的原则,所以吉顼才能够青云直上;但是到了庐陵王被立为太子之后,吉顼却不知道及时调整自己的政治姿态,仍然在“尊李卑武”的道路上高歌猛进,这当然就极大地触犯了武曌的原则。
就像武曌与吉顼的最后那场对话所反映出来的一样,虽然武曌明知道自己的“平衡原则”实际上是在掩盖矛盾,不是在解决问题,但是武曌却宁可这么做。因为她并不希望为了解决问题,而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见李家和武家任何一方遭受损害。至于吉顼所说的李武的矛盾会在未来激化,那就不在武曌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换言之,对于眼下的武曌来说,搁置矛盾远比解决问题更聪明,在和稀泥中保持各方的相安无事也远比用自己的右手砍断自己的左手更明智!
从这个意义上说,吉顼的丢官和仕途命运的变化,就不仅是李武暗中角力的结果,同时更是武曌矛盾心态的写照。
久视元年的吉顼事件充分说明,李武之间的政治宿怨已经为帝国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而这几年来,李武之外的第三股政治势力——以二张为代表的男宠又忽然间强势崛起,顿时使得未来的政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武曌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作为几十年来帝国的实际掌舵者,她的铁腕统治固然严厉而高效,能够在大体上维持政局的稳定,但恰恰是这一点加大了未来的变数。因为这种极权型的政治领袖一旦过世,所有被压制着的矛盾就必然会集中爆发,宗室、外戚与男宠这三种不可调和的政治势力也势必会围绕帝国的最高权力展开殊死博弈,到那时候,局面会不会变得不可收拾?
久视元年深秋的一天,帝国朝堂上一位德高望重的栋梁人物又在萧瑟的秋风中溘然长逝,更是让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感到忧心忡忡,同时也让年老的女皇武曌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和失落。
这个人就是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