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讨虏?!”鲁肃一听,如遭电击般浑身一震,脸上表情却竭力保持着一种波澜不生的平静,“司马君何出此言?我家孙讨虏年方二十九,一直以忠勇持身、恭顺守节而著称,至于其他未雨绸缪、见机而作的睿智之誉,鲁某却罕有所闻……”
“自会稽而迁幕府于柴桑、斩黄祖而陈兵于鄂城,岂非未雨绸缪乎?遣鲁君北上许都而观变、西进夏口而结盟,岂非见机而作乎?”司马懿双目亮光一闪,一针见血地指出,“孙讨虏年纪轻轻,竟有这等沉敏机变、游刃有余的大智大略,委实令在下深为叹服。不过,鲁君也应该想到这一点:孙讨虏这样的智略连区区在下尚能浅窥一二,那老奸巨猾的曹操又如何不能察觉?鲁君今年五月在许都城中私下会见孔融大夫,那是做得何等机密的事儿,后来不也是被曹操知晓了吗?依懿之虑,曹操万一察觉了孙讨虏这近来未雨绸缪、见机而作的功夫,只怕那后果也实在有些难说啊……”
鲁肃一听,骇然变色,额角上汗珠滚滚而下。这司马懿真是厉害!一字一句都似箭箭穿心,来得煞是犀利!他有些抵挡不住了,只得嗫嚅而道:“这个……这个……司马君之言,令我身在深秋而心在盛暑,居然汗湿布袍!不过,司马君有所不知,我家主公如今在柴桑城幕府里确也面临着不少的阻力,他若公开要与曹操对抗,实在是艰难之极啊……”
“莫非以孙讨虏之聪明睿智,还会坐视刘皇叔被灭、荆州全境尽行落于曹操之手吗?”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深了,“曹操倘若得了荆州,这对江东方面而言将意味着什么,想必孙讨虏和子敬兄(鲁肃字子敬)都应该心中有数吧!”
鲁肃面色一滞,没有答话,只是蹙紧了眉头。荆州之地确实是太重要了——它对于曹操而言,仅是扫平南方的重要据点之一;对于刘备而言,它可谓安身立命、争雄天下的根基;对于江东方面而言,它却是与自家生死存亡息息相关的咽喉要地,势在必争。曹操倘若占领了荆州全境,练成水师之后,自夏口、合肥两处发兵东西交击,则江东一方唯有束手待毙而已。所以,孙权此番派遣自己前来荆州以“吊丧交好”为名而伺机应变,最紧要的嘱托就是“决不能让曹操夺得荆州全境而制住江东的上游命脉”。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授权鲁肃可以在与荆州刘氏方面交涉的任何事务上便宜从事。
鲁肃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沉沉而答:“仲达你有所不知,江东那边以张昭、秦松、顾雍等为首的大多数清流名士都不太赞成我家主公公开与曹操站到第一线兵刃相见,他们觉得以江东六郡之地,焉敢与天朝王师、大汉诏命、当朝丞相相敌?‘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
见到鲁肃终于也向自己坦怀开襟真诚交流了,司马懿心头暗暗一喜,沉思片刻,说道:“子敬兄过虑了。依懿看来,张昭、秦松、顾雍等人那里不是什么大问题。张昭乃汉室纯臣,他拘泥于礼法,自然是不赞成与汉室朝廷相对抗的,但若是有人打着汉室的旗号而欲行锄除异己之实,想必也愚弄不了张昭的。只要他能看清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真面目,日后必会义无反顾地全力支持抗曹大业。所以,张昭他们并非不可逾越之障碍。倒是孙讨虏年纪尚轻,虽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许摇荡未定,万一在临战之际却生了瞻前顾后之念,这才实是深为可虑的。”
诸葛亮听得此语,不禁抬头看了司马懿一眼:论年纪,你也不过与孙权相仿,居然敢评他“虽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许摇荡未定”?莫非你竟已比他更胜一筹——非但智略在胸,而且心志笃定了么?这个时候,诸葛亮还不知道司马懿曾在拒绝曹操征辟期间有过白刃加颈而沉笃如山的壮举,不然他此刻亦不会有此怀疑了。
“这个……这个,肃今日在此也确不能为我家主公向孔明和仲达二位保证得了什么。”面对司马懿的疑虑,鲁肃倒也直爽得很,坦然而道,“明日就请孔明与肃一道顺江东下柴桑,且和我家主公当面交涉去……到了柴桑,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诸葛亮闻言,深深地点了点头。
“子敬兄,请恕懿在此直言,无论此番孔明兄到柴桑城与孙讨虏的交涉结果如何,懿都有些话恭请您转告孙讨虏——决不要相信曹操给出的任何拉拢、收买他的待遇和条件,这些都是他曹某人手心里捏着的绊马索!更不要以为他会像对待辽东公孙氏那样对待孙讨虏!请孙讨虏易其心而虑之。辽东偏远苦寒之地,曹操或许暂时不以为意;江东鱼米富庶之乡,谁人不会垂涎三尺?况且以曹操之枭雄心性,自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懿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举州投降曹操的刘琮将要被调往青州担任空衔刺史了,他的下场足可视为孙讨虏意欲屈膝于人的前车之鉴……”
听着司马懿的再三强调,鲁肃不禁耸然动色,肃然而答:“很好。司马君的这些话,肃一定会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带回给我家主公。”
“罢了,还是亮来开口说破了罢!”诸葛亮觉得有些问题应该先和鲁肃这个孙权最信任的心腹谋士达成共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孙讨虏心底最大的隐忧莫非是曹贼人多势众,我们与之对敌会力有不逮?”
鲁肃轻叹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子敬兄,你是应该清楚的,这几日我俩一路自襄阳、编县、当阳等郡县沿途观察而来,其实已经发现,曹军因兵不血刃就拿下荆襄江北三郡而生出了骄盈虚妄之心,以为大胜唾手可得,军风军纪都变得松懈起来。曹操还算是比较明智的,但他纵有安民抚士之明令连连下发,可他手下的曹纯、夏侯渊等不少将士仍是骄气十足,四处打砸烧抢、恣意妄为。驻守当阳、编县的徐晃为了尽快清剿刘皇叔的那些散兵游勇,竟命令手下将士凡见各乡农民双手虎口处生有老茧者一律非捕即杀,弄得那些樵夫、猎户个个如惊弓之鸟,可以说荆襄腹地处处都是酝酿着民变哗乱的干柴堆!你也看到了,亮已随处布下了暗线,只要时机一到,就四处点火,必令他们焦头烂额、团团乱转。如此,便可牵制他们留守殿后的大部分兵力。
“反观江陵一带,而今曹操在那里屯驻了十余万北方人马,算上刘表留下的四万水师,总共有十五六万之众。但他能投入作战的兵力,绝对不会超过十万——他会用五六万人马留守江陵的。刘皇叔在夏口城有近两万精兵,孙讨虏在江东应该有四五万劲卒,这样两军相合共有六七万之众。以六七万之众与十万之敌相抗,至少会有五成胜算的。局势既是如此,孙讨虏又何必太过忧惧?”
鲁肃听得暗暗苦笑。诸葛亮这笔账倒也算得差强人意,只是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胜负难料,以我鲁肃的用兵之才欲以六万之众而抗十万之敌,况且敌方首脑又是一代巨枭曹操,结局实在是悬得很。不过,大概以周公瑾的良将之能,或许还可以与曹操迎面一搏吧?对了,这等兵戎之事,只有到了柴桑城与公瑾共商方略才能万无一失。在这里,鲁某和孔明也只是先议一议它,心头好有个底罢了……
诸葛亮见鲁肃并无异言,知道他还是有几分认同自己的看法,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他心念一转,又将目光投向了司马懿:“仲达,你身在曹营枢要之地,应该比咱们更了解曹军的实情。你可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司马懿也灼灼然正视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孔明兄,你刚才算得十分精细,懿也是十分佩服。但是有一个不尽不实之处,懿必须给您和子敬兄点明。曹操此次攻取江夏的方略是‘兵分两路,从汉水、长江齐头并进,南北夹击夏口城’!所以,以懿之见,刘皇叔的那两万精兵必被牵制在与汉水南下的曹军偏师的对敌之中,你们用来抗击江陵曹军主力的只有四万人马左右!也就是说,你们必须正视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的现实局面!”
“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这一下,连鲁肃也被惊得直吐舌头,暗暗摇头嗟叹不已。
“很好。多谢仲达兄的切实提醒。亮记得了。”诸葛亮的神情却是泰然自若,徐徐摇着鹅毛扇,向鲁肃不慌不忙地说道,“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这又何足为惧?子敬兄,你们江东方面若是缺乏大将之才不敢担此大任,届时亮便亲向你家孙讨虏借此四万之兵而一战破曹!须知兵诀有云:两军对垒,兵多不足恃,善将方为本!”
听到诸葛亮这番自信满满、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司马懿的心头顿时一阵狂跳。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诸葛孔明!他果然不负自己所望——真是超世奇才、绝代英杰啊!自己今生能有幸与他相逢相交,实乃莫大的快事啊!唉!只可惜这短短的一夜过后自己和他又即将各奔东西……唉……太遗憾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实不相瞒,以四万之兵迎战十万之敌,鲁某之才诚不能及。”鲁肃正了正容色,并不以诸葛亮的挤对为意,“不过,我江东怎无大将之才?周瑜大都督就是名副其实的一位。他日,我江东儿郎为保土安民必会在大江之上与曹贼惨烈一搏。届时,也说不定我家主公还真会恭请孔明兄担任抗曹义军的军师,襄助周都督一臂之力!”
诸葛亮听了鲁肃这话,才温颜笑道:“孙讨虏、周都督若存心抗曹,亮自会不惜躯命、甘受驱驰。子敬兄此言不卑不亢、切实自立,总算没让亮看低了江东名士的器识……”
司马懿这时暗一咬牙,屏住了心神,继续开口而道:“孔明之言大长我等豪气!懿深为折服。其实你们不必与曹操这十万雄师硬碰硬撞,可以养其全锋而以奇取胜。懿先前已经说过了,曹操此番南征最缺的就是时间,他的兵力虽强,却有后顾之忧,是和你们耗不起也拖不起的。”
诸葛亮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这些话,连连颔首以示会意。
司马懿又道:“不过,刘皇叔与孙讨虏也不可以再有丝毫拖延,一定要抓紧时间联手合力早作准备。眼前曹操在江陵城没有发动攻势,一则因为他对荆州水师的整编消化还未到位,二则因为长沙郡的刘磐暂时还梗在那里。只要刘磐这颗钉子被拔掉,曹操就会自汉水、长江两路发兵南北夹击夏口城了……”
他讲到这里,看到鲁肃呼地松了一口大气,似有侥幸之色,便又直言道:“但是,据懿得到的消息,曹操已在刘磐身边搭上了暗线,用不了多久,说确切一点儿,就是二十日左右,他便又会像当年狙击孙策将军一样暗杀掉刘磐,为东征夏口扫清障碍!”
“狙击孙策将军?原来孙策将军竟也是被曹贼狙杀的呀!”诸葛亮一听,不禁有些错愕地看了鲁肃一眼,“既是如此,江东诸士焉能与曹贼这样的杀主仇人并立于世?”
“这个……这个……这个恐怕是一个传言……”鲁肃的额角上冒出了颗颗汗珠,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
“这不是传言,这是事实真相。五月份子敬兄出使许都,孔融大夫就是因为向你泄露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才被曹贼扣上了一个谚讪朝廷之罪……”司马懿冷冷地说道,目光像利剑一样朝鲁肃横了过来。
“曹……曹贼与我江东确有深仇大恨……孙讨虏也罢,鲁某也罢,江东诸士也罢,必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的……”鲁肃被逼到了死角,只得如此表态。
诸葛亮为孙策遇刺之事嗟叹了一阵,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那么,仲达知道那个藏在长沙郡的曹氏暗线是谁吗?”
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在整个相府南征军务署里只有贾诩一人知道全部内情。那个暗线是谁,懿也不很清楚。但至少应该是他们长沙郡府里的某个要员。”
听了他这话,诸葛亮却暗暗思忖起来。刘磐手下的大将黄忠是刘皇叔和自己煞费苦心拉拢过来的内线,而从刚才司马懿的话中看来,刘磐身边已经潜伏了被曹操收买过去的内奸,自己一定要及时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黄忠,让他早做提防、善自保重。而且,照司马懿讲来,曹操这方面留给刘皇叔和江东方面的时间也愈来愈紧迫了,如今的形势确是十万火急,自己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柴桑说服孙权与刘皇叔联手合力共抗曹操才行呐……他目光一抬,正与鲁肃递来的眼神碰撞,从鲁肃的眼神里他也读出了同样的焦虑与同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