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西上中学时,一艘渔船失踪了。同学中有船员的孩子,洁西至今记得他们缺席那天的空坐位。结果,傍晚时发现船已经沉没。第二天的朝会上,学生们集体默哀,为同学的父亲祈祷冥福。生活在渔岛上的圣玛利亚人,就连意外的惨祸,也将其作为平静生活的一部分宽容地接受。他们尽情悲伤,大声哭泣,三天服丧期满后,就又精神抖擞地出海打鱼去了。
母亲在海中死去。这件事带给洁西巨大的创伤,使她长时间避开大海。对于她来说,岛民的行动难以理解,同时又令人羡慕。洁西爱他们的心胸宽广。
这一天,洁西坐在教室里,只感到难以忍耐的不快。在圣玛利亚高中没有渔民的孩子,所以这次的海难事故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旁人的事。对于教师来说也是一样。即使一艘渔船遇难了,岛上的外国人也不会谈论。令洁西心情不快、难以忍耐的理由就在于此。
但是,无论她多么不高兴,甚至都没有同学注意到。
到午休时,洁西一个人离开了学校。
回到家,研究所里不像有人的样子。是因为救援工作还在继续吧。洁西刚要回自己房间,听到从莱安的书房里传出说话声。透过半开的门一看,她看到莱安在里面,而他对面的人洁西认识,是ANO物产公司的驻在人员、一个叫杉野的男人。杉野的儿子是洁西最厌恶的同学,他比谁都更热爱圣玛利亚高中的校风。
“哎,洁西。”
莱安看到洁西后招呼她。洁西也不回答,直接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莱安沙发的靠背上。
“你长这么大了,洁西。”杉野露出和蔼的笑容。
“是啊,不用那么花费精力了,不过做父亲的,可有点寂寞。”
“和她比,我家的萨加勒还是个孩子,让人感觉不到是同岁。”
洁西从兜里掏出口香糖扔进嘴里。
“萨加勒在学校怎么样?”
“萨加勒?是谁呀?”
洁西佯装不知。杉野绷紧脸回答:
“就是修平。”
“修平?不认识。和我一个班吗?”
“是。”
“没见过。”
看到杉野沉默无言,莱安暗示洁西出去,但洁西只作不见,咕叽咕叽地嚼口香糖。
“洁西,爸爸和客人在说重要的事。”
“请吧。”
洁西没有一点离开房间的意思。
“没关系,事情基本谈完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来打扰。多多拜托啦。”
说完,杉野站起身来。
“下次到我家来吃顿饭怎么样?正好把萨加勒介绍给洁西。”
也许杉野竭尽全力想讽刺一下,这也被洁西即时击溃。
“可以带学校的朋友去吗?我想向班里的其他同学也介绍一下——那个萨加勒。”
杉野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回去了。
“洁西,怎么回事?你那种态度!”
杉野刚一走,莱安当场叱责洁西。
“什么样的态度?”
洁西依然厚颜无耻的样子。
“唉,算了。反正那人以后不用再招待他了。”
“嚯,偶尔我们还能意见一致啊。”
“我可不觉得。不过,可真挺快的。”
“我?我今天……”
“不是你。是ANO物产公司,马上就收集情报来了。自己的船遇难了,却喜滋滋的样子。”
“船没事吗?”
“啊。”
“是吗,太好了。”
洁西自然流露出放下心来的样子。莱安仔细端详一下她的表情。
“你是个本性不坏的孩子啊。”
“我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讨厌大人吗?”
“没有的事。只不过有少数大人令我讨厌而已。”
莱安叹口气。
“其中也包括我吗?”
“不管喜欢还是讨厌,父亲就是父亲。嗯,ANO物产公司来干什么?”
“在漂流船上发现了出乎意料的东西。因为岛上的人有意见,放回海里了。杉野听说后跑来了,大概是想再次出海去搜寻那个东西吧。”
“那个东西?”
“是人鱼。”
顿时,洁西全身汗毛直竖。
看到女儿惊讶的表情,莱安暗自高兴。他以为女儿只是听到人鱼后单纯地惊讶。
这个父亲并不知道,洁西已经遇到过一次人鱼。
带回研究所的人鱼被放进室内泳池,就是那个空中水槽。
“终于用上这个了。”
高登和羽陆满腔欢喜。这个泳池的设计与施工几乎都是由他俩做的。
这时莱安和洁西来了。
“就是那个。”
洁西靠近水槽。
人鱼还未解除麻醉,正在水中酣睡。他口中被插入软管,间歇地送进空气。虽然是人鱼,但他并不用腮呼吸。
洁西看得入迷,一句话也不说。
“很神奇吧?”不知何时,比利站到身边。
“哎……哎哎。”
洁西把脸贴到玻璃上往里看。水槽的厚度达到二十厘米,因之产生的折射,使实物的大小产生扭曲。无论怎样把脸贴近,扭曲也无法消除。
“看不清楚。”
洁西抱怨。
这个玻璃本来是为了维持耐久性而设计的。就在方才,羽陆他们欣喜地发现,它还能隔断人鱼的高频声波。据羽陆说,90%的高频声波都无法通过。即便是剩下的10%,也几乎都是由接续部的螺栓和黏胶泄漏的,如果修好的话,有可能达到接近100%的隔断。水槽内另设有共八台高性能的水中话筒,能将人鱼发出的所有声音全部录音。虽是偶然,但用于观察人鱼,这泳池的设备恰恰最为理想。
趁麻醉没有解除,他们开始进行基础性的检查。所有人从昨天开始,日夜不停地连续工作,但谁都忘记了疲劳。
为采血,高登和羽陆进入了水槽。这种工作不在人鱼睡着时绝对不可能完成。高登从胳膊抽取了400cc的血。
然后拍了X光片,进行了Ct扫描。用设于水槽内部的陶瓷封闭屏将人鱼包住,然后遥控处理X光拍照和Ct扫描。高登和羽陆的操作过程,由比利用袖珍摄像机全程录像。看到这副情景,洁西问莱安:
“喂,采访OK了?”
“那是我们这边的记录,不是采访。”
莱安解释。比利回头苦笑。
“关于采访的事,今后要和莱安慢慢商量。”
“今后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完莱安坐到杰克旁边。杰克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他:
“ANO物产来干什么?”
“说想要关于人鱼的情报,什么都行。从鱼群探知器的数据,到卫星罗盘的记录,所有情报都要。”
“给他们了吗?”
“给了一点。笨拙地隐瞒是不是更让人觉得奇怪?”
“那倒也是。”
“他们也许会罗嗦一段时间,但人鱼在这里的事,绝对不能泄露风声。”
洁西突然大叫起来。莱安他们一回头,看见醒来的人鱼正在水槽中横冲直撞。人鱼扯断了空气软管,踢坏了Ct用的封闭屏。
“洁西,快离开!”
好像没听见高登的话,洁西在水槽前呆立不动。人鱼几次用身体去撞水槽,但二十厘米厚的玻璃岿然不动。不一会儿,人鱼头部和肩部的肉裂开了,喷射出来的血液搅混了水槽内的水。
“不好!高登,快给他打麻醉!”莱安喊道。
高登回头惊慌失措地喊:
“怎么打呀!”
的确,这种状态下无法进入水槽。
“打开大门!”莱安叫道。羽陆急忙打开水槽的大门。
“笨蛋!你不能等会儿啊!”
高登说着,急忙往麻醉枪里装子弹,然后跑到屋外的泳池,莱安他们也追在后面。水槽的大门缓缓开启,人鱼从缝隙中以惊人的速度跳进屋外的泳池。
高登刚到外面时,泳池里的海豚正吓得乱蹦乱跳。高登看看泳池,没有人鱼的影子。
“高登,在那里!”
羽陆喊道。回头一看,只见人鱼在岸边热带树林的树阴里,正向着大海拼命爬去。高登对准他后背开了一枪,人鱼摇晃着回过头,向高登叫起来。高登没有听到他发出的高频声波。不久人鱼力气用完,再次陷入沉睡中。
“麻烦的家伙。”
高登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魔音现象’没有发生。”杰克说。
“恐怕是他弄错了频率吧。”羽陆说。“因为这家伙还学了氦气用的高频声波。”
他们想把俯卧在地上的人鱼抬起来,就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
“哎呀呀。”
杰克惊讶地用脚碰碰人鱼的胯骨那儿。人鱼的男性器官勃起着。
“这家伙不是对洁西发情了吧?”
对于莱安来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别胡说。”
这时洁西赶来了。莱安脱下自己的t恤,塞进人鱼的胯骨间,好不让洁西看到生殖器。大家看着洁西,哧哧地窃笑。
“怎么了?”
洁西发现人鱼下半身盖着t恤,一下子伸过手去。
“啊!别动!”
莱安来不及阻止,人鱼的下半身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洁西当场满脸通红。
X光片被扫描进电脑里,将人鱼全身的骨骼用三维画面显示,使得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进行观察。从全身到指尖,都能随心所欲地放映到三十英寸大屏幕上。羽陆一边操作画面,一边解说:
“首先,人鱼全长为2.15米,是NBA中也少有的身高。然后是胳膊,桡骨和尺骨呈弓形。指节骨稍长,但不如说掌骨异常地进化得很长。脚的方面,如大家所看到的,跗骨和跖骨极其长,跟骨则相当细弱。”
羽陆为一起听讲的比利特别解释了一下:
“简单地说,就是手和脚与人类有若干处不同。没什么太有趣的特征。”
“只是因为长年住在海里,相应地稍微有一点进化吗?”莱安说。
“是吧。可以说,其骨骼大概为人类在水中生活的话,理所当然会进化出的程度。比如说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人类在海中生活的话,就会进化到这个程度。换句话说,大约有十代人。”
“经过十代人。就能生出那种蹼吗?”杰克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掌。
“我看过奥运会游泳选手的手,确实相当进化。”
比利说。
“我想说的是……”羽陆说,“不知道这家伙从何时开始呆在海里的,如果假想为从几万年前开始的,不是应该有更戏剧性的变化吗?可是他和人类的骨骼相比,没有太大差别。”
“难道是入海没多长时间的物种吗?”莱安说。
“嗯,是和人类相近的物种,在这一点上倒是肯定的。”羽陆说。
“或者,不会就是人类吧?”洁西说出大胆的假想。“本来嘛,没有比‘智人’的定义更暧昧不清的了。”
“你想说‘人类的定义是什么’吗?那是个很难的问题。”莱安说。
“我说的话并不难。不被称为‘智人’的人类,比如说尼安德特人,又被如何分类呢?”
“那个……尼安德特人就是尼安德特人,和‘智人’不一样吧?”
杰克说。
“不错,可如果尼安德特人现在还活着呢?也不算是人类吗?”
“呃?”
“不被作为人认可吗?”
这下杰克也答不出来了。
“又不是我分类。”
杰克说着逃开了。
“假如著名的学者认定活着的尼安德特人不是人类,但尼安德特人能说话,能劳动,即使这样大家也都会听从学者的说法吗?那不成了种族歧视吗?”
洁西环顾众人。
“现在这里有三个人种,所以更好理解。白人、黑人、黄种人都是‘智人’。猩猩、黑猩猩和大猩猩不是人类。其区别是什么?单只是骨骼或外表的问题吗?或是智能问题?”
这种伦理学性质的解释论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大家不置可否地听着。洁西着急地看到这些,不耐烦地拢拢自己的头发。
“现在他在这里活着、存在着。最重要的是这件事。”
说完洁西沉默了。
“不管怎么说……”莱安说,“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令人很感兴趣。问题是他魔法般的能力。他能使用高频声波造成幻听、还有幻觉,猜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造成的。”
大家都看向水槽中的人鱼。赤裸的人鱼依旧在沉睡。
当天晚上,虽非举杯庆祝,但为了安抚昨日以来的兴奋,大家大口喝酒。
“确实这是大发现。不过诸位,必须再一次想到:我们本来是科学家,是格外热爱大海、热爱自然的人。不要忘记,这个世纪性的发现,一旦行差踏错,将会带来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现在濒临灭绝的野生生物,大部分都是因为人类之手,这一点大家也知道吧!”
高登喝醉了,变成不同往常的雄辩家。他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利口酒后,趴在地板上,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之后羽陆抓住比利和洁西,开始说出这番话:
“我有一天发现了桑脊虎天牛。还在我四岁的时候。知道桑脊虎天牛吗?”
“不知道。”
比利摇头。
“那是什么东西?”洁西也歪歪脑袋。
“和蜜蜂相似……只是翅膀模仿了蜜蜂而已,实际上是天牛。我只在昆虫图鉴上见到过这种甲虫。有一天,我抓到了它,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装进笼子里饲养。可是有天早晨,我母亲看到了它,就大惊小怪起来。我母亲一心认为那是只蜂子。说:‘让它蜇了可不得了,快扔了!’。我坚持说:‘不是,这是桑脊虎天牛’,母亲根本不听。结果,桑脊虎天牛被扔到了窗外。真窝火呀。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桑脊虎天牛……。这件事现在还是我家的笑料,‘阿洋小时候可傻了,还养过蜂子呢。’亲戚们都这么笑话我,说我是养蜂子的蠢阿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那真的是桑脊虎天牛。”
“你想用这个比喻什么?”比利说。
“知道真相的人总是得不到回报。”
洁西噗的一声笑出来。
“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洁西说,“不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
“……为什么?”
“你妈妈要是听从真相的话,那只天牛肯定在笼子里变成干尸了。”
“你这是在讽刺我们吗?”
杰克说。
“没什么。”
“不,是的。我听你的意思分明是说:人鱼在水槽中正要变成干尸。”
“我可没那么说。杰克,你听多了人鱼的声音,变成重听了吧。”
“哈哈哈!”杰克大笑。
羽陆还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
“以前我养了好多东西。独角兽、金龟子、蝴蝶、蜻蜓、金丝雀、信鸽、老鼠、田鼠、土拨鼠、飞鼠和台湾松鼠、锦蛇、甲鱼、南美龟、大蜥蜴。狗有猎犬、狼狗。猫有暹罗猫、日本猫、四只杂种猫。还有数不清的热带鱼。”
“现在怎么样了?你的那些宠物。”洁西问。
“呃?猫和狗在老家还活蹦乱跳呢。”
“其他的呢?都死了吗?”
“……啊。”
“不要紧吧,把人鱼交给这样的家伙。”杰克说。
“不过宠物店先生,我想咨询一下。我想养条人鱼,请问怎样饲养呢?首先,喂什么饲料?”比利说。
“鱼或是贝吧?”羽陆认真地回答。
“不喂桑脊虎天牛吗?”杰克说,羽陆有点不悦地喝光了杯里的酒。
莱安一个人在阳台上吹风。比利在那露出脸来。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儿。”
“呃?……没什么。好像没有心情和大家胡闹。”
“是吗。”
“脑子里全是那家伙。一想到成堆需要做的事,兴奋得不得了。我不想用喝酒来抑制兴奋,那太可惜了。
“噢。我明白。”
比利坐到莱安旁边。
“哎,莱安,你知道水人的说法吗?”
“……啊。那个我也一直在考虑。”
“是吗。我也是。”
两个人向暮色沉沉的海边望去,眺望良久。
起居室里,杰克和羽陆就日本的捕鲸问题正展开激烈的舌战。洁西一个人溜走,悄悄向室内泳池走去。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紧急灯亮着,人鱼还在沉睡。从插进他嘴里的空气管中定期溢出气泡。
洁西面对水槽,同人鱼说话。
“嗨……你,有同伴吗?”
人鱼当然不可能回答。
“海是个好地方吗?”
洁西拍了拍玻璃。人鱼没有醒来。
“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洁西想离开房间。暗处有什么在动,她眯起眼睛想仔细看看。洁西只记得这些,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回过神来,自己正躺在床上,头痛得厉害。洁西伸手摸头时碰到了什么。是绷带。她试图回想发生了什么事,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向窗外一看,颠倒着看见了蓝天。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吧!
不一会儿,莱安进来了。看到女儿醒过来,莱安掩饰不住喜悦。
“不要紧吧?”
“哎……头痛。”
莱安在床边坐下,抚摸洁西的脸。洁西似乎厌烦地把脸扭过去。
“你最好别动。你的脖子受伤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进来了窃贼。”
“窃贼?”
“他们把人鱼偷走了。”
“呃?”
莱安恨恨地咬着嘴唇。
“是ANO物产公司的人。”
“……怎么会这样。”
洁西想要起来,莱安阻止了她。
“没去找他们要回来?”
“今天早晨,我去杉野那里追问他了,但他假装不知道。还问我:‘到底什么被偷了?’他那么一问,我也无法回答。一回答,我们私藏人鱼的事就暴露了。万一对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岂不是变成特意泄露秘密去了?真是没办法。”
洁西想起了人鱼。他的裸体奇妙地刺激了洁西。虽然自己也不想承认,但洁西确实从那个人鱼那里,感受到了性感魅力。
等洁西再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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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orelei莱因河右岸的大岩石。传说魔女罗蕾莱在石上唱歌引诱船家触礁。
3德国探险家(1822~1890),坚信荷马史诗中的故事确实存在,并以之为根据挖掘出特洛伊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