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马伯庸 本章:第四节

    刘平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过来,脑袋重得像是装着十具青铜鼎器。梦的细节他睁眼那一瞬间便全忘了,只依稀记得置身于无边的混沌,有无形无质的东西从四面挤压而来,侵入身体,艰于呼吸。

    刘平用手肘勉强支起身体,环顾四周,才发现榻边有一个女子。他定睛一看,是个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种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虽不秀媚,却有野性之气。

    “任……任姑娘?”刘平大惊,认出这女人是郭嘉的宠妾任红昌,她在许都附近的村子独自过活,他还跟着郭嘉去拜访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刘平连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应该是在黄河之中——难道说自己被救回许都了?

    任红昌见他醒来,端来一碗肉汤:“慢些吃。”

    刘平饥肠辘辘,拿起碗大吃起来。这肉汤里搁了姜丝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额头满是汗水,体内寒气被尽数逼出。刘平吃完以后,觉得身体这才有了丝活力。他抬起头,看着任红昌:“我在哪里?”

    “陛下,这里是邺城。”

    任红昌平静地回答。刘平一听这名字,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怎么跑到袁绍的大本营了?这时曹丕从外头一脚踏进来,他看到刘平恢复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敛起来。任红昌跟曹丕交代了几句,把碗收起来,转身离开屋子。

    “二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平问。曹丕告诉刘平,他当时浮上水面以后,发现刘平半天没上来,用牛皮水袋充满气,再次潜入水中,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刘平拽到了黄河北岸。

    刘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是何等艰难。他咳了几声,满是感激地说了句谢谢你,曹丕却淡淡答道:“要谢,就谢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后,已是精疲力尽。这时候恰好任姐姐经过,把我们都救了起来,不然袁绍的追兵次日巡河,还是会把我们捉回去。”

    “她一个远在许都的弱女子,怎么会凑巧路过黄河?”

    刘平满腹疑窦。曹丕苦笑道:“她说是来邺城办事,至于办的什么事,我实在套不出来——顺便,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这时候任红昌又走进屋子,她换了一身绯红色的短襟胡袍,头上还多了一支鹰嘴步摇,整个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将军。

    对于刘平来说,任红昌一直是个谜。她似乎可以在各种气质之间转换自如,时而是郭嘉怀中婉转承欢的美妾,时而是村中抚养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这些只是随时可以更换的衣物。

    她扫视了一眼曹丕和刘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新城,你们好生在屋子里修养。”

    “新城?”刘平有些糊涂。曹丕解释说,邺城如今分为新城与旧城,达官贵人都住新城,贫苦百姓都住旧城,两者有城墙相隔,不能随意通行。

    刘平挣扎着起身:“任姑娘,你来邺城,到底所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来,任红昌蹊跷地现身邺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须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听到他这么问,任红昌的脸上浮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贱妾虽然托庇于奉孝,却不是什么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们这些人,总觉得女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男人做主么?”

    刘平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任红昌道:“不过告诉你们也不妨。我要找的那个人,她姓吕,如今就关在这邺城的某个地方。”

    “姓吕?”刘平和曹丕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个猜测。

    “不用猜了,是吕温侯的女儿。”任红昌说。

    刘平出发之前,就知道吕布的女儿落在冀州派手里,而且颜良打算以此要挟张辽。于是郭嘉策谋,杨修实行,让张辽在白马害死颜良,一举数得,借此提高刘平在袁营的地位——而张辽换来的,是一个把吕姬救出生天的承诺。

    现在看来,这个承诺的执行者,就是任红昌。

    “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为郭祭酒才来的。吕姬与我情同姐妹,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坐视不理。”

    任红昌双手抱在胸前,眼神闪着锐利的光芒。刘平记得郭嘉曾经说过,任红昌并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吕布。吕布败亡之后,她才从了郭嘉。那么她与吕布的女儿结下深厚关系,亲自为其涉险,不足为奇。

    任红昌看看窗外的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这里做什么,我也不关心。救下你们,是我给郭祭酒一个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们插手。”

    刘平忙道:“这里是敌人腹心,咱们须得团结才行。”

    任红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问你,你来邺城的目的是什么?”

    刘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红昌又看向曹丕:“你来邺城呢?”曹丕也只能尴尬地垂下头。任红昌冷笑:“两个大男人,还不如我坦诚。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合作。好自为之吧。”说完她一扭头,转身走出屋子去了。

    “请,请等一下……”

    刘平挣扎着想追出去,他一迈出门槛,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在门外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黑瘦汉子,站成两排,一看到任红昌出来,一齐躬身说道:“任大姐。”

    任红昌左手叉腰,扫视一圈:“都来齐了?”一个汉子道:“是。”她把额头撩起,轻轻一挥手:“走。”然后迈开长腿,头上的鹰嘴步摇分外显眼。十几条汉子跟在后面,肃然无声,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这是……”刘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见时,和陛下你现在的表情差不多。这些人都是邺城旧城的闲散农汉,没事在乡里横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么手段,全给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还有这房子,都是他们供奉的。”

    “咱们到邺城多久了?”

    曹丕脸上浮现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时间,就把邺城附近的恶霸给收拾成这样,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末了刘平直起身子,对曹丕说:“咱们……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没言语,默默地搀起刘平,给他找了一套袍子。这袍子不知是买的还是从尸体上扒的,有一股强烈的油腻味。刘平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适应。他的体格很健壮,加上这一路任红昌与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虚弱一点,没别的问题。

    两人出了门,刘平这才发现,他们是住在一处破落的大屋里,四周都是类似的房屋。这些屋子不能算简陋,但明显是年久失修了,架构尚在,残墙破瓦满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经死去很久的城市遗骸。大多数老百姓都面黄肌瘦,神色枯槁。

    在这些房屋之间,放眼望去皆是杂乱无章的小旗与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纵流。在远处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墙,曹丕说那里就是邺城新城,达官贵人都迁去那里,剩下的屋舍索性开放给附近百姓,随意居住。结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争抢住所,这里成了一片混乱之地。这是典型的袁绍式治政,大手大脚,粗豪慷慨,却缺少全盘规划。

    “全凭一时心血来潮,全无筹划。看似慷慨,实则乱政。”曹丕一脸厌恶地发表评论,同时灵巧地避开一堆碎瓦。刘平也有同感,袁绍家底殷实,对这些细节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锱铢必较的作风,真是霄壤之别。

    两人慢慢来到了旧城的主道之上,这条主道连接着新城与外地,所以修缮得还算齐整。路面皆用条石铺就,中凸侧凹,便于排水。可惜两侧的沟渠早被淤泥填满,发挥不出什么功用。那些沿途种植的树木都还在,只不过树叶稀疏,每隔几段就有被盗砍的痕迹,树底满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刘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渐靠近新城的城门。

    “再往那边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凭信才成。”曹丕指着一个方向说。主道与新城城门之间有一道很深的护城河,河上搭着一架随时可以拉起的吊桥。吊桥靠着主道这边有一道关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错扎成拒马,足有十几名士兵把守。

    在门口还聚集着许多人,他们都是希望能进入新城的平民。新城里的达官贵人经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从旧城找人,他们就指望这种微薄的幸运过活。如果有人足够幸运,当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仆役,赢得在新城长期居留的权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羡慕的。

    “这里戒备特别严,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进城,晚上就得出来。咱们两个就更难了,一定得想办法进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刘平听完曹丕的说法,沉默不语。邺城是他一开始就计划要来的地方,尽管中途变数多多,还几乎丢了性命,但歪打正着,总算是顺利抵达了。

    可是,曹丕为何要来邺城?

    刘平注意到,现在曹丕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锋芒全都掩藏起来了,史阿和邓展的死对他来说,似乎不再有任何影响。只有双眸不时闪过的光芒,流露出这位少年内心的剧烈翻腾。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刘平想问,可是他觉得,如果曹丕不主动开口,即使问了也是白问。

    两人观望了一阵,打算往回走。这时他们看到远处的百姓有些慌乱,纷纷往两边靠去,一阵烟尘掀起,看起来是有人骑马朝着邺城新城而来,数量还不少。他们赶紧躲在一旁,过不多时,一队趾高气扬的骑士开了过来,他们没带长柄武器,只在腰间悬剑,兜盔上还扎着孔雀翎,应该是礼仪兵。他们簇拥着一辆马车,飞快地跑过来。马车轮子在石路上滚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这支队伍很快开过两人身边,来到关卡。关卡守卫没有做任何阻拦,反而早早挪开了拒马,推开城门,让他们直接开了进去。

    “袁绍也真阔气,前线正在用兵,邺城还能搞出这种排场。在许都,就连我和母亲出门,都没有两匹马的车可坐。”

    曹丕啧啧地说,不知是羡慕,还是讽刺。刘平问旁人这车队里的是什么来头,别人告诉他,皇帝在许都发出诏书,要请郑玄大师聚儒大议五经,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统摄此事的人是荀谌,所以各地大族都纷纷把自己的子弟派来邺城。

    刘平点点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在这一天清晨,邺城西门的城门丞发现一件怪事:平时总有许多老百姓聚在拒马前,给卫兵们赔着笑脸。可如今却一个也看不到。卫兵们已习惯了冷着脸把这些刁民叱退,他们突然不出现,一下还真有点不适应。城门丞朝着旧城废墟张望,看到远处似乎聚了很多人,隐约还有喧哗传来。他觉得有些不安,决定过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个青袍书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岁,他在台上走来走去,不时挥手,慷慨激昂地讲着话。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童子手捧长剑,面容肃穆。童子身后还有一位面纱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时吹起清越之声。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城门丞凑近了,才听清楚,这个书生讲的原来是国人暴动的故事。

    国人暴动发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两层城墙,内曰城,城内为国人;外曰郭,城外为野人。周厉王在位之时,多行暴政,镐京的国人不堪欺压,群聚而攻之,把周厉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暂代政事,六卿合议,暴动才算平息。

    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识丁,什么周厉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这个书生没用那套文绉绉的话,用词粗鄙不堪,颇为吸引这些村民的兴趣。可城门丞越听越不对劲,这个书生讲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么听都特别刺耳。他说周厉王驱赶国人建了镐京新城,把旧城分赠给野人,可不允许原来的国人进城,惹得怨声载道。

    老百姓们听得聚精会神,讲到国人开始暴动,周厉王仓惶离京时,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门丞注意到,人群里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恶霸,他们往往先声叫好,周围人随声附和。

    这哪里是在说周代,根本是在诽谤袁公。城门丞怒气冲冲地跳上台去,喝令书生住嘴。书生看了看他,轻蔑一笑:“这里既非国,也非郭。我与诸位讲故事,你是何人,敢来喧哗?”台下一阵喧哗,城门丞道:“你聚众闹事,论律当斩。”

    书生又是一笑:“论律?汉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宫律》、《朝律》。你说的是哪一篇?”城门丞一愣,他是行伍里拔擢上来的,没当过刑吏,哪里知道这些,只得说道:“自然是杀你头的一篇!”书生又笑了:“律令合计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条,赎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条,你又说的是哪一条?”

    这一连串数字让城门丞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书生面向百姓道:“地穴里的鼷鼠,也敢妄谈太阳光辉,岂不可笑?”那女子的笛声也恰到好处地吹出一个滑音,似是调笑,立刻惹来了一片哄笑。城门丞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佩刀朝书生砍去。书生身后的童子猛然睁眼,长剑递出。只听锵的一声,城门丞的刀顿时被磕飞,一把锋利的剑顶在了他的咽喉。台下百姓齐声惊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无知之徒,还不快下去,扰了我说史的雅兴。”书生挥挥袖子斥道。童子把剑一收,城门丞连滚带爬地下了台,背后一阵冷汗。那童子的剑法未免太快了,简直不像是人。他当即打消了召唤卫兵驱散人群的念头,这个书生的谈吐不俗,万一有什么来历,他这个小小的城门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邺城里许多人都听说了,说旧城有个书生善讲旧事,颇得民心,无论走到哪一门附近,都有大量听众。还有一些流氓闲汉主动维持秩序。这个书生既不煽动闹事,也不聚众诽谤,所言所讲都是三代春秋,卫兵们拿他没办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员嗤笑他斯文扫地,可也忍不住派些仆役出去,听听他到底讲些什么,以作谈资。一来二去,这个消息传到了治中从事审配的耳朵里。

    袁绍大军离开以后,审配就成了邺城最高的统治者。这位治中从事的地位比较古怪,虽然出身河北,但拥护袁尚继嗣,所以与逢纪为首的南阳派相善,是田丰、沮授等人的眼中钉。不过审配根本不在乎,他坚信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轨道行进,任何阻挠的人都会被车轮碾碎。

    审配正在给袁绍写信。在他看来,袁军势大,没有必要急着与曹军决一死战,慢慢耗死才是正略。近期袁军调整了策略,进攻放缓,审配认为这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功劳。

    他写到最后一笔,毛笔在信笺上漂亮地甩出一个大大的撇,墨迹几乎甩到纸外。审配欣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把信笺折好,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个书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儒雅之士,长脸细鼻,两只圆眼分得很开,像是一只惊讶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将军幕府的幕僚。辛毗见审配把视线移向他,连忙道:“以卑职之见,这不过是一个想出名的儒生,故意举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获入城之资罢了。”

    审配轻声“哦”了一下,又问道:“邺城一向欢迎儒士游学,优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举呢?”辛毗恭敬道:“欲效冯谖而已。”

    冯谖是战国时孟尝君门客,初时不受重视,故意三次弹剑抱怨,才被孟尝君以上客对待。这个书生,显然是不甘心于普通儒生,想获得更好的待遇。这些小心思,审配自然知道,他轻蔑一笑:“既然想当冯谖,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还不错,不然四野百姓也不会围着他转悠。”审配笃信君子讷言,对鼓舌摇唇之徒一向没什么好感,他有些厌恶地摆了摆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给辛老弟你去处理吧。”

    辛毗一愣,可这时候审配已经开始铺开另外一张信纸,这是下逐客令了,他只得起身告辞。等到离开了审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老狐狸!”

    这书生在城外隐然成势,若是直接下令抓起来,难免会搅动百姓不安,还会惹来士林物议;若是接入城中,以那书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么麻烦,也会怪罪到主事者头上。审配极度爱惜自己名声,这种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犹豫地抛给了辛毗,几乎不加掩饰。

    辛毗和哥哥辛评、公则一样同属颍川派,在审配眼里,都属于沽名钓誉之党,派他们去交接沽名钓誉之徒,再合适没有。辛毗想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登上马车返回自宅。他其实并不看好颍川人在袁营的未来,只不过哥哥辛评一心热衷于子嗣拥立,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留下来。

    幸亏他见审配时,也多留了一个心眼,没把情况说全,那个自称叫做刘和的书生,一直在公开宣扬是荀谌的弟子。

    荀谌弟子这个名头,或许能唬住别人,但吓不到辛毗。“荀谌”究竟是谁,辛毗最清楚不过。按照蜚先生的谋划,这几年来,“荀谌”大部分书信都是由辛毗代笔而成。他和荀谌是同乡,对他的口气、笔迹乃至学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时突然冒出一个荀谌的弟子,这在辛毗看来,与其说是破绽,倒不如说是个把柄。

    “使功不如使过,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话,再施恩于他,不怕他不心悦诚服。这人口才了得,或许能为我颍川所用。”辛毗想到这里,吩咐车夫停一下车,然后派了心腹出去办手续,安排“刘和”入城。

    “您还要见见他吗?”心腹问。

    “不必了,直接送到驿馆里……嗯,安排一间中房。”

    辛毗淡淡道。这种貌似狂狷、实善钻营的家伙,不必太给面子,晾他一阵,收服的效果更好。自从孔融在许都放出风说要聚儒以后,许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骚动起来,他们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邺城,什么人都有,都等着统一南下。

    “现在我把你搁进囊中了,锥子能不能冒头,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这样,书生刘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车以高规格接入新城,直入馆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摇大摆的模样,无不窃窃私语。他们被分配的那间屋子宽敞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在大榻旁还有一张小榻,显然是给小童准备的。无论袁氏行事如何,在优待士人这方面,确实是无可指摘。

    他们进了屋子,掩起门窗,确定四周无人。刘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来。这些天来可把我渴坏了。”

    刘平以前在河内时,就经常跟一些乡夫野老聊天,在他看来,这些人与自己并无差别,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乐于听他们讲话,还时常把书中看来的故事,化为粗鄙之言,讲给他们听。这次在邺城故伎重演,他感觉到很快乐。他的口才其实并没多好,受到如此欢迎,只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士子像他一样,纡尊降贵给这些百姓讲故事。

    任红昌环顾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致的水瓮,旁边搁着三个碗。她舀来一碗,刘平一饮而尽。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旧城那种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别。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钦佩道:“陛下你的这个狂士之计,果然管用。若是化装成平民,还不知何时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这么好的待遇。”

    刘平道:“所有人都觉得潜入坚城要低调,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绍行事,对士子颇为礼敬。看来这狂士我还得扮下去。”

    曹丕环顾四周,忽然问:“晚上如何睡?”刘平放下碗,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任红昌名义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间屋子里。任红昌忽然露出媚笑,双臂伸出去环在刘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并不介意,郭祭酒也不会。”

    她这大胆的发言让刘平和曹丕都面露尴尬,刘平连忙后退几步,摆脱任红昌的缠绕。曹丕闪过一丝犹豫,然后也毅然回绝。任红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们两个……”刘平和曹丕对视一眼,一齐摇头。

    任红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这皇帝倒真难伺候。”刘平赶紧让她声音小些,任红昌满不在乎:“你现在是个狂书生,就算是自称仲尼在世,也没人怀疑什么。”说到这里,她轻轻喟叹一声,“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说不定我早已投怀送抱了。”

    两个男人都知道,任红昌似乎怀有大志,一直在寻找最有能力帮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后是吕布,再接下来是郭嘉,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红昌说完这些,把头发束起来,挽去一个篮子:“好了,你们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尽心机只获得了日牌,不方便展开手脚。如今可以长居邺城,她不愿意浪费半点时间,马上就要出去调查。以她的姿色与手段,假以时日,不愁查不出来。

    “请等一下。”刘平把她叫住,双手抚膝,诚恳地说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对。如果我们连坦诚都做不到,势必一事无成。”

    “你要怎样?”任红昌和曹丕同时问道。

    “我们如今已进了邺城,已成一笼之鹤。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败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们二人不妨同时说出来如何?”

    刘平眼神灼灼,盯着曹丕,神情十分严肃。曹丕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刘平从案几上拿出两管毛笔,蘸好墨交给曹丕。两人转过身去,各自写在掌心,任红昌在一旁抱臂观望,未置一词。两人写好以后,同时亮出来,愕然发现两只手掌上写着同样两个字:“许攸。”

    许攸是南阳派的重要人物,袁绍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声名高远之辈,也无一语定鼎的大权,只不过是大将军幕府里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远在审配、田丰、沮授、逢纪等人之下,只与公则勉强相当。刘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时浮起疑问:“他找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但都不好追问。

    现在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任红昌想找的是吕姬,刘平和曹丕找的是许攸,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接近许攸,探听三个人都想要的消息——许攸也是邺城高层,或许对吕姬能略知一二。

    和肃杀的许都不同,邺城对城内居民管束不甚严格,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在城中走动,如果配发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区域,只要在宵禁闭城前赶回来就可以。于是三人决定分头行动,各自去打听。

    任红昌和曹丕一起离开馆驿,打着外出去买粉饼头饰的旗号。而刘平则留在馆驿的公区,这里聚集了不少人,高谈阔论,注疏经卷什么的。刘平根本不需要走动,立刻就有几位儒生过来打招呼,为首的两人一个叫卢毓,一个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听野民讲古之事。

    刘平牢记自己是个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样子,对他们爱答不理,反而更引起这些人的兴趣,纷纷围拢过来,与他谈论所谓“有教无类”的话题。有人赞同刘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却也有人反对,说孔门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门,一个贱民都无,然后这个话题变成了门阀大议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几番交谈之下,刘平发现,这些年轻人言谈之间,都带着淡淡的傲气,对教化野民也持轻蔑态度。旁敲侧击之下,他才知道,他们各自背后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个叫卢毓的家伙,是涿郡卢氏出身,是卢植的儿子;那个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东柳家的。其他郡望诸如陈郡谢氏、清河张氏、高密邓氏、太原王氏等等,无不是在当地赫赫有名的门阀士族。看来袁绍将各地士族子弟笼络在邺城,又把他们的私兵驱赶到官渡,这两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刘平也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籍贯——弘农刘氏。这个家族号称汉室远亲,其实早出了五服,毫不显赫。果然他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说了一句:“又是一个村夫!”

    刘平一看,说话的是一位锦袍贵公子,周围簇拥了一群帮闲。他一发话,卢、柳等人立刻站开几步。他心里有了计较,眯起眼睛双手虚空一拜:“我弘农刘氏的始祖乃桓帝时的司徒刘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长——代王刘喜,地道的汉室宗亲。敢问这位公子,汉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贵公子没料到他反应这么犀利,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讥:“汉室支脉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穷乡僻壤,仗着那点遗泽出来招摇的可怜虫!”刘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于沛郡,光武生于济阳,敢问他二人所住,也系穷乡僻壤否?”

    面对这有点无赖的质疑,贵公子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刘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着他,问出了第三句:“弘农除我刘氏之外,尚有杨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轮者十人,敢问杨氏也是穷乡僻壤之村夫否?”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砸下来,贵公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回答的余裕。刘平知道,论辩之道,胜在气势,只要连续不断地提问,不留应答间隙,便可胜得大半。他居高临下,又是数个质疑出口,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诛心,直斥对方是一个蔑视皇权、践踏儒学、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贵公子哪知道一句无心嘲讽,居然被别有用心地引申到了这地步,气得脸色发青,手指指着刘平发颤,说不出话来。刘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你个狂生!你等着吧!”贵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转身走掉,他身边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刘平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刘兄,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动地嚷道。刘平道:“我只是见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惩罢了。”这屋子里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来,对他的态度亲热了不少。刘平一向谦逊内敛,如今却要扮成一个跋扈自傲之人,刚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语,内心压抑一泄而出,备感轻松。

    卢毓告诉刘平,转身离开的那个家伙叫审荣,是审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时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围着他转。柳毅插嘴道:“冀州人总觉得他们高我们并州人一等,不过并州又比青州、兖州的强点,最惨的就是老卢这些从幽州来的,总被奚落为公孙余孽——这馆驿里还有几个兖州、徐州甚至司隶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团。”

    刘平暗暗点头。他刚才就隐隐注意到了这个隔阂,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拢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个叫审荣的,一贯这么嚣张?”

    卢毓一脸不爽:“哼,还不是因为他叔父故意压制我们。刘兄你知道么?审配连我们的随身仆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还不许随意出城,这成什么话。”刘平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公然带着侍妾和侍童入内,却没人说什么。原来这些世家子弟带的更多,在他们眼里,十个仆役都嫌少。

    刘平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又问道:“你们来邺城游学,莫非都是大将军的意思?”

    柳毅耸耸鼻子:“要不是大将军的命令,我等早去许都了。”

    “哦?为何,因为靠近天子么?”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么用。”卢毓和柳毅一齐大笑,“还不是因为孔少府倡议聚儒的号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凑个热闹。袁大将军让我等齐聚于此,是想等人齐了,由郑玄公和荀谌公带着一同上路——这是审配怕别州有才俊先行,抢了他冀州的风头啊。”

    果然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关。孔融在许都点火,蜚先生借着“荀谌”这具僵尸煽风,审配又借此打压各地大族。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平暗暗叹息,汉室在这些年轻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荡然无存,再想挽回,还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刘兄来此,难道不也是为了许都聚儒么?”卢毓问道。

    刘平昂起下巴:“不错,我来之前,听说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纳百川,想来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实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认郡望不通经典的愚昧之辈!”柳毅和卢毓纷纷点头称是,觉得这人狂归狂,讲的话倒是很中听。卢毓叹息道:“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将军的幕府重籍贯甚于德行,才会有审荣这些小丑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从中周旋,我们不知还要被轻慢到什么地步呢。”

    看来这郡望之争积怨已深,刘平眉头紧皱,负手沉声道:“看来这邺城,竟是他们审家的天下啊。”这一句话,引得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讲自己在邺城如何被排挤,就是说袁氏如何对当地家族苛酷。

    见大家情绪都起来了,刘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瞒诸君,在下乃是荀谌荀老师的弟子,那审荣在我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纯儒之心,教他们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这一番话,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来。柳毅兴奋地嚷道:“说的对!把咱们逼急了,咱们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闹!当初太学生数千人诣阙上书,连桓帝都要退让,何况区区一个审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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