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你何必惹恼陛下呢……”
张绣踌躇地对贾诩说。天子虽暗弱,可毕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传出去,于声望可是大大有损。贾诩衣襟前那一团口水痕迹犹在,在麻布上洇成一个奇特的形状,宛若汉中道人画的符箓。
贾诩眯起眼睛,拍了拍张绣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间,总会有人不开心。”张绣一愣,还没等他品出话里的味道,贾诩忽然停下脚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司空府外围。十几名西凉骑兵站成了一条线,警惕地望着周围。在这些骑兵更远的街道上,许都卫的人形成一条不甚明显的包围线,彼此警惕地对视着。他们前不久还是敌人,现在却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却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贾诩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经包围了司空府的军队,却没有做出任何敌对行为就撤走了,这其中显露出的诚意,足可以换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恋栈太久,便显得刻意要挟,反倒不美了。这其中分寸,须得拿捏得极准才行。
张绣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石破天惊的险道,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说实话,若不是贾诩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刘表或者北投袁绍了。那些千回百转的复杂心思,不是他所擅长的。
“我要走了,那文和你呢?”张绣问道。贾诩道:“我去拜访几位长安的老朋友,以后君侯的前程,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张绣点点头,军事上的姿态已经摆足,接下来得看贾诩在许都的运动了。
他跨上坐骑,双手握住缰绳。习惯性地先环顾四周。远处似乎还有零星的争斗,隐约有叫喊声传来,应该是王服等人在城中的余党吧。如今许都令已经全力发动起来,张绣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
几支鸣镝飞向夜空,在城中各处的西凉骑兵们纷纷收刀策马,跟随着他们的领袖穿过昌德门,迅速而决然地离开许都,一如他们迅速而决然地出现。
※※※
与此同时,在皇城门口。
“喝!”
又是一声呵斥,剑锋铿锵交错,在黑暗中爆出火花。这是第十六次交锋,让围观的人看得心驰目眩。
交手的两个人各自退开五步,邓展的右臂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伤可见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摆被割断了半边。看到这个结果,站在城头的满宠和城下的杨修同时皱了皱眉头。
“王家快剑,如影似电。在下甘拜下风。”邓展挺直了身体,把长剑倒转,抱拳赞道,王服面无表情地收剑一揖,什么都没说。这一场生死决斗显然是王服胜了。邓展知道,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自己伤得绝不止是一条胳膊。
邓展随手撕下一片布裹在伤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还想与将军一较长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废公,憾甚。”王服道:“各为其主罢了。”
说完这句,王服回头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时扶着墙壁,面色铁青,宛若一尊翁仲。杨修站在董承旁边,还是那一副戏谑的表情,只是眉宇间隐藏着几丝狠戾。这两个人与王服站成一个三角,在黑暗中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
城头传来弓弦拉紧的声音,黑暗中对准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杨修刚才对董承说了什么,也不关心城头随时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着董承。直到后者张开嘴嚅动了一下,似乎下达了一个命令,王服这才转身牵过刚才的坐骑,翻身上马。
“逆贼休走!”
邓展的几名亲随冲了过来。王服在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邓展。亲随们大惊之下,纷纷后退挺刀护住将军。不料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趁着追兵脚步一滞的瞬间,王服双腿一夹,坐骑猛地突破了包围。
“嗖”的一声,城头的弓弦响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头。王服身形微晃,驭马之势却丝毫不减,很快便跑离了皇城。不过他没有朝城门方向,反而朝着城内跑去。
“快追!”邓展下了命令。
这样一个高手,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没什么用处,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许都搞出点事来,真没什么人能阻止。邓展的虎豹骑亲随从城门蜂拥而出,紧紧追着王服而去。
邓展望着远去的队伍,握紧长剑,把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后。
刚才王服从杨修身边疾驰而过,杨修和他身后的高手都没有动。凭借野兽般的直觉,邓展能感觉到那个影子也是个高手,恐怕比王服还厉害,心中颇有忌惮。究竟这个人是敌是友,邓展还不是很清楚,因此丝毫不敢大意。
杨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头,咧嘴笑道:“邓将军不必戒惧,我虽不是满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敌人——至少今晚不是。”
邓展知道杨修暗指的是什么。杨修的父亲杨彪曾被满宠抓入许都卫,严刑拷打,几乎送掉了性命,让城内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惊动了荀令君出面干涉。从那以后,杨、满两家,已是世仇。
现在两个仇人却大喇喇地携起手来,即便邓展再鲁钝,也嗅出了其中的异常气味。这个纯粹的军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想掺和到这些纷争里来。
“杨德祖,你不去护驾,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要等西凉兵退尽么?”满宠的声音不阴不阳地从城头飘下来。杨修仰头道:“只留你与车骑将军两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许都令会用什么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满宠的面孔从这角度望上去,显得暧昧不清:“不,你并不清楚。”
急遽变了脸色的,不是杨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