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你在吗?这是——是关于你父亲的消息,快接电话。”声音中隐隐带着哭泣。
劳拉往水池里吐了口唾沫,冲向电话。
“妈妈?”
母女俩通完电话之后,劳拉急匆匆地冲出家门,一边穿外套,一边按电梯按钮。
外面,寒冷的空气凝聚成了雪花。她穿过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一路小跑着冲下山。
她童年时代居住的房子是一座抹着厚厚灰泥的建筑,紧挨着一条街道陡坡的一侧。房前停着一辆警车,沃伦崭新的凯迪拉克则占据着车道。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劳拉也没有车。
小时候,沃伦总认为自家房子外墙上镶嵌的碎玻璃片是红宝石。他对劳拉说如果她愿意和他一起收集,他会分给她一半的收入。“可是红宝石应该是红色的呀。”劳拉说。“别傻了,”沃伦反驳她,“红宝石有各种颜色,像救生牌薄荷糖一样,这也是它们为什么如此珍贵的原因。”因此劳拉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墙上抠下那些绿色的玻璃片,手指头都磨破了。她自豪地跟随沃伦来到拐角处的小商店,店主李先生给了他俩两根棒棒糖作为交换,前提是他们不能再从墙上抠碎玻璃了。劳拉认为这次交易很划算,沃伦的情绪却有些低落。回家的路上,劳拉晃着小空桶,吮着棒棒糖,沃伦却显得愤愤不平。几周之后,她发现那根棒棒糖原封未动地放在沃伦的房间里。后来当劳拉领到新的零花钱时,沃伦曾试图说服劳拉花25分硬币买下它。
在劳拉父母镶着木板的客厅里坐着一名警官,他腰里佩带着手枪,眼睛是灰色的。那些针织靠垫套依旧是老样子。打着皱褶的手编挂毯从椅背上垂下来。这些靠垫套和挂毯是她母亲亲手编织的。椅子后面的木板墙上挂着沉重的大画框,画框和镶板出自她父亲之手。两张油画是从市场上买的,画面上分别是雨中的巴黎和阳光下的马特洪峰。其实说它们画的是火星也无妨,因为她父母从没有去过巴黎和马特洪峰,现在她父亲永远也不可能去了。
劳拉的母亲几乎没有发现女儿进来。她虽然身体坐在那里,心思却浮游在半空中。沃伦站在旁边,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胖胖的脸上满是愤怒。他身材的臃肿和劳拉的瘦削形成了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沃伦的妻子埃斯特尔正在试图把双胞胎女儿哄进餐厅,以免妨碍大人们交谈,不过她的努力似乎是徒劳的。两个闹哄哄的小女孩长得像镜中的影像一样让人分不出彼此。她们咯咯地笑着,时不时郑重其事地发布声明:“狗不会跳舞但是会学习。”“爸爸很傻。”“苏西的狗会跳舞,她亲口告诉我的。”都是些幼儿园里的故事和不合逻辑的推论。嫂子向劳拉打了声招呼后就钻进另一个房间去了。
他们为什么把孩子带来?
灰眼睛的警官站起来,向劳拉伸出一只手,不是要握手,而是递过来一张名片。“布里瑟布瓦警官,”他说,“效力于市交通事故处理科。”
他的名片上印着“马修·布里瑟布瓦警官,tRU(交通事故处理科)”。劳拉想把那个“印刷错误”圈起来,在后面加上字母“E”(tRUE意为“真正的”)。但那不是一个印刷错误,而是糟糕得多的事情。
“我处理交通死亡事故,这次调查由我来负责。我为你父亲感到难过。”
不,你不难过,没有交通死亡事故,你就会失业。“谢谢你。”
“谁他妈的能相信?”沃伦转过头来瞪着妹妹,目光咄咄逼人,“爸爸的汽车出事了。”
“沃伦,”母亲提醒着,“注意你的用词。”
“你父亲看起来好像撞上了一块和路面颜色接近的薄冰,”警官说,“不然不可能看不见它。汽车从第50道街口西行时,在奥格登公路桥上掉了下去。那是一个工业区,他当时正在高速行驶,速度非常快。”好像他正在逃避什么,布里瑟布瓦本来想说这句话,却改口问道,“这么晚了他可能去哪里?”
“工作,”母亲答道,“他是一个夜间执勤员,在铁路站场巡夜。”
“他过去是一名教师。”沃伦说。
“现在已经退休了,”母亲又说,“我们原先都是老师,他教手工,我教家政。退休之后亨利不想整天呆在家里,就去找了一份值夜班的工作。”
“他上班时穿工作服吗?”
她点点头。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出事时并没有穿工作服,他穿着——”布里瑟布瓦停顿了一下,看看记事本,“毛衣、宽松裤和便鞋。鞋子在车祸过程中掉了下来。他是不是把工作服存放在上班的地方了?”
“有可能,”母亲说,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要走奥格登路,平时他总是走黑脚小径。”
布里瑟布瓦把这条信息记录了下来,“你丈夫开车时通常会系安全带吗?”
“是的,他对这种事情一向很谨慎。”劳拉的母亲捏着一团面巾纸,就像抓着一串念珠。
“柯蒂斯夫人,你丈夫几周前曾经打电话投诉,说有人在街道对面窥探你们家。”
“哦,是有那回事,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亨利那天睡得很晚,看到有人在街道对面的路灯下走动。警察来了,结果……我想你已经看了报告。”
警官点点头,“我们是看了,我只是想核实一下是否……”
沃伦上前一步,头发都竖了起来,“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这都是狗屎。”
“我想把发生的事情理一理,查明原因。”
“为什么,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是因为这座该死的城市在下了他妈的一场雪之后从来不清理他妈的街道。这就是造成事故的原因。总是等待该死的奇努克风来替他们做该做的事情。该死的!到处都是雪堆,我们一连几个月都要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驶。是啊,既然你们可以等待所谓的暖风从山上吹下来把积雪化掉,何必再花钱雇人清理积雪呢。不过,这纯粹是他妈的瞎扯淡,不是吗?”极度的痛苦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变了调,“你知道我付了多少财产税吗?你知道吗?”
“注意你的用词,沃伦!”
“先生,我理解你的悲痛心情,但是我需要……”
“我付的是他妈的一大笔钱,可我换来的是什么?这座城市是害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我年年交税,他们年年提高税额,就像给钟表上发条一样。为什么要这样?你们想抓人吗?就把他妈的市长抓起来吧。”
劳拉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轻得警官差点儿没听到,“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样的毛衣?”
布里瑟布瓦看着劳拉,“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父亲身上穿的毛衣,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是绿色的吗?绿色羊毛衫。”
“呃……”警官翻翻手中的记事本,“不,我相信是蓝色的,上面有图案。”
“什么样的图案?”
“我不确定,我看的是在事故现场拍的照片,实物在法医办公室里。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好奇。没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外面,第一缕暖风已经启程了,它将顺着远处的山梁溜下来,跨过山脚,来到奥格登公路上空。印着轮胎痕迹的积雪开始融化,先是变成烂泥,继而融化成水。事故现场的痕迹将慢慢消失,除了一道很鲜明的轮胎印之外,那是汽车在沥青路上打滑时留下的。此外,沥青路上还有两道轮胎压出的痕迹通向桥边的护栏,这些痕迹将留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问你——现在谁是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