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站在寒冷的户外,布里瑟布瓦警官试图和她进行目光的交流。他轻声问:“你没事吧?”周围的空气随着他嘴里吐出的音节凝成了水蒸气。
她抬头看看塔楼,它们像书签一样耸立在树梢上。我会没事吗?我们会没事吗?这是一个问题。
劳拉提出留下来,但是母亲拒绝了。哥哥提议带母亲一起回自己在郊区的家,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她也拒绝了。
“我今晚想呆在这里。”她说,声音很微弱,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心中许下的愿望,而不是轻声低语。我今晚想呆在这里,说不定他会打来电话。
他们离开时她就坐在餐桌旁,等着不可能再回来的丈夫,无论等多久。
“我没事,”劳拉对布里瑟布瓦说,“我们都会没事的。”
“是很痛苦,”布里瑟布瓦说,“当你失去一个亲人的时候。”
她转身迎着他的目光,“你知道更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失去一个你曾经很亲近的人,而你们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了。”所有那些和我们一起死去的事物,所有那些始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他是个好爸爸。”
警官点点头,“我确信他是,我在几年之内失去了双亲,那确实很残酷。我可以捎你一段路吗?”
“就在山上,我可以步行回家。”她指指那两栋高楼,“左边第二栋,顶层角落里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就是我家。”
“有人在等你。”警官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疑问句而不是一个陈述句。
“只是灯。”她勉强笑笑,“连一只猫也没有。”
“如果你想养猫,我的可以送给你。”他说,语速有些快,“说老实话,我不介意送给你,它很可怕,与其说我们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不如说是对手。如果你想要,我今晚就给你送来。”
她又勉强笑笑,“谢谢你,不用了。它在我这里多半会死掉。”
布里瑟布瓦看着她。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好吧,”他说,“如果你重新考虑的话,这是我的名片。还有,如果有什么新发现,不管是什么,关于你父亲的,或是其他事情,请给我打电话。”
我不会的。“好的。”
她已经开始朝山上走去,忽然又转身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好像有些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
“悲伤。”
“悲伤还是心神不定?”
“都是。”
和警官告别之后,劳拉顺着山路向家走去,肺里装满了一团团清凉的空气。雪花在街灯的光柱中飞舞着。雪粒很细,踩在脚下像沙子一样。
劳拉住在一个购物商场里,她总是这样开玩笑。其实不是开玩笑。公寓电梯搭载着房客们直达北山购物广场。“北山”这个单词中间应该有两个“hill”。劳拉每次看到商场的名字,都要努力克制拿支笔在中间加一个“h”的冲动。可以说这里是一个商场附带一座公寓楼,也可以说是一座公寓楼附带一个商场,这种建筑组合可以用斑马打比方:是黑色在白色上面,还是白色在黑色上面?是住宅为主,商业为辅,还是反过来呢?
楼下有一个购物中心应该是不错的。商场里能找到她需要的一切:西夫韦连锁超市在一端,西尔斯百货在另一端,还有健身房、书店、巧克力店、美容厅、美食广场和药店。她住的楼上还有一个游泳池。而专业服务中心不仅包括一家诊所,还有一家汽车保险和注册登记办公室,只是她没有汽车。她把自己的停车位在网上拍卖了,用来支付每月的健身费用。她每隔一天去一次健身房,按节拍器的预测标准在跑步机上跑步或骑健身自行车。
劳拉的工作是在网上进行的,上下班的行程只有四步——从小厨房到小办公室,因此遇到糟糕的天气,她根本不需要出去——这是常有的事。即使天气很好,日子也很容易溜掉。去年春天里的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三周都没有出去了。在电子纳税申报单的“职业”一栏里,她键入了“隐士”。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无形会计又把它退了回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趣。
九层楼,两个塔,没有阳台。劳拉走进公寓,把钥匙扔进鱼缸里。鱼儿早就让出地盘了。劳拉不擅长养活物,所种的蕨类植物都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决定养那条鱼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尝试),她就预感到死神的手指会触摸这个幼小的生命。她也萌发过养猫的念头,但是觉得把它禁闭在这么高的地方太不人道了。幸好,根据她的文字记载,猫儿在她从宠物店回来的路上突发猫科白血病,刚出电梯就死了。
劳拉把脑袋贴在起居室的窗玻璃上,向上面轻轻吹了口气,看着它慢慢消失。对面的落基山脉被包围在建筑群中,黑色山尖与夜晚的天空相互映衬着。“你看,我也摔倒了。”劳拉的脑海里出现一幅景象:父亲穿着冰鞋,一遍又一遍地摔倒在地。
劳拉选择这套公寓的最直接原因是因为它没有阳台,这样可以避免高空晕眩带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诱惑。她开始着手找房子时曾经考虑过一所俯瞰河流的两居室,但是朝阳台外眺望的时候,她突然想:不知再过多久我就会翻越阳台把脚跨出去,不知在我问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之前,我的生命还会持续多久?多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我失踪?她能想到的朋友和同事分散在全国各地。他们也许认为她只是下线了。但是,当劳拉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答案了:爸爸,他会发现我失踪的。他一定是第一个报警的人。如果她的尸体被河水冲走,他会组织一支搜救队。沃伦会找到她,但是爸爸一定是带队的人。
如果她没摔下去呢?如果只是顺水流漂走呢?
劳拉公寓的窗口不是面对大山,而是冲着闹市区。它们面对的是一座由钢筋和混凝土搭建的城市,有着素描刻蚀出的轮廓线。这是一座不断把自己擦掉又重写的城市,一座不断呼出蒸汽的冰冷城市,一座窗帘后面躲着职业经理人、风险投资商以及石油公司大佬们的城市。
透过卧室的窗口,劳拉凭着远处抽油机的升降起落就能判断油价的变动情况。当油价低于某个神奇的点时,抽油机就会慢下来,然后完全停止。当油价再次上升时,抽油机就会重新运转,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新西部的心脏———他们这样称呼这座城市。站在这里看过去,它的确像一颗心脏似的跳动着。
在劳拉的高层公寓楼附近,一条小巷里,有一座两层公寓楼,马修·布里瑟布瓦的家就在这座公寓楼的第二层。此刻男主人刚进家门。他刷掉靴子上的雪,又把帽子和外套脱下来挂好,最后打开先前已调成静音的电视机。他停下来,打量了房间一眼。他看到了什么?光秃秃的墙壁,一张多用途餐桌:同时充当灶台、写字台、邮件分类中心等。桌上有一台没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摞文件和一盒“刚刚好”牌早餐麦片。一些镶框照片整齐地摆放在壁炉架上。只是壁炉从来没启用过,角落里还堆着去年就扔在那里的空盒子。
身为一名侦查员,从此情此景中他能得出什么结论?单身男性,45岁左右,可能离异,关心纤维摄入量。如果你吸吸鼻子,还能闻到古龙香水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是不会闻到猫的味道。
他也说不清关于猫的事为什么要向劳拉说谎,也许只是为了赢得她的信任。他知道这起事故绝不仅仅是一个老人遇到一块薄冰那么简单——但这毕竟是依据事实所作的判断。如果她接受他的提议,他就顺便去动物收容所认领一只猫,用来作为去她家的借口。但是她没有接受,他也就没去。
他抬头望着矗立在山脊上的双子公寓楼。左边第二栋,顶层角落里第三个亮灯的窗口,那就是我家。他明天会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查明亨利·柯蒂斯死后的受益人。保险公司会告诉他的,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免赔付呢。
他长时间地伫立在窗口,眺望着那个角落里的灯光,直到它熄灭。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黑手党。我们将找到你,然后杀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