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碧蹄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马伯庸汗青 本章:第二十章 碧蹄馆

    碧蹄馆位于汉城以北四十里处,靠近恭顺永陵,位于惠阴岭与平原地区的结合部。

    这里的地理环境以碧蹄馆和附近的高阳城为分界线,碧蹄、高阳以北是惠阴岭山区,峰峦起伏,只有中间一条小路;以南地势则趋于平坦,道路两侧有一些海拔不算太高的山丘,把大道夹在中间,是汉城以北的最后一片山区的出口。

    从古至今,这里都是开城至汉城的必经之路,又因为是山地过渡到平原的地形,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公元一九五二年一月三日,美军25师第35团第2营曾试图在碧蹄里、高阳一线的开阔地带利用机械化部队阻击东进志愿军,在这里爆发了一场激战,结果被志愿军149师占领了高阳,打开了通向汉城的大门。其地理位置之重要,可见一斑。

    万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深夜,李如松抵达坡州,他立刻又把查大受与高彦伯撒了出去,带兵前进侦查,李宁、孙守廉、祖承训三人尾随其后,总兵力为三千人。

    不少记载说碧蹄馆之战中,查大受的前锋有五百人,加上李宁、孙守廉、祖承训的三千人,明军总兵力为三千五百人,实际上。这种说法把发生于二十四号的查大受汉城侦察遭遇战,和二十七号的碧蹄馆之战混为一谈了。二十七号碧蹄馆之战的三千明军,包含了于二十四号晚上已返回坡州的查大受部五百人。

    与此同时,立花宗茂的三千两百人也从汉城出发,气势汹汹地朝着碧蹄馆开去。负责侦查的立花家重臣十时连久很快发现明军查大受部的东移动静。立花宗茂听到这个消息,精神一振,下令部队加速行军,很快运动了位于碧蹄馆南六里处的砺石岘。

    砺石岘是汉城以西的最后一道防线,穿过这里,南边便是一马平川。因此立花必须要先控制此处,才能把明军关在碧蹄馆附近山地,无法进入汉城范围折腾。

    此时夜雾弥漫,立花宗茂觉得反正敌人不可能通过山口,索性先不着急进攻,吃饱了再说。于是日军开始坐下来吃早饭。当天色快蒙蒙亮的时候,查大受所部逼近砺石岘的情报传来,立花宗茂连忙通知全军迎敌。

    应十时连久的强烈要求,立花让他担任先锋,与内田统续一起带兵五百突前;小野镇幸和米多比镇久两员大将率七百人次之;他和高桥统增两千人在后。

    十时连久的五百人沿着大路向北搜索前进,凌晨七点左右,在弥勒院附近与明军前锋查大受的数百骑迎面遭遇。双方兵力相当,爆发了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

    很快十时连久支持不住,在付出了一百三十人阵亡的代价后,被迫后撤。查大受大为得意,立刻吩咐部下向李如松回报消息:“敌多,人傻,速来。”

    查大受看信使走远了,决定全队继续前进,扩大战果,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可以直接占领汉城。

    可很快他便后悔了。十时连久后撤以后,与后阵的小野镇幸和米多比镇久合在一处,转头杀了回来。面对着两倍于己一千余日军的凶猛反扑,查大受抵挡不住,连连后退。就在这时,忽听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大批明军涌了过来,正是在查大受身后的李宁、孙守廉、祖承训、李如梅所部明军。

    战场上多了这股生力军,合计达三千骑兵的明军又一次占据了优势,第二次反扑过来,把日军压得再次向后退却。

    此刻立花宗茂也率本队的两千人赶到了战场。作战经验十分丰富的立花宗茂数了数明军的人数,发现己方总兵力与明军差距不大,但对方全是骑兵,意识到不能硬拼,便命令十时连久和小野镇幸先死缠住敌军。具体是由十时连久近身纠缠,小野镇幸隔着小河发射铁炮,他则率领本队两千人紧贴着位于明军南侧的小丸山山麓潜伏前进,偷偷绕至明军的右翼方向。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可雾气仍旧弥漫四周,所以立花本队的迂回动作不快,相当花时间。这可苦了在前线御敌的十时连久,他一直英勇奋战在最前沿,但终究兵力太少,寡不敌众,只剩下三百人的部队被三千明军轮流冲击,岌岌可危。小野镇幸试图冲进去把他救出重围,可他也只有七百人,被明军优势兵力堵截住,不得寸进。

    差不多就在立花宗茂的本队运动到小丸山以东的时候,十时连久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明军阵中的李如梅远远地射来一支淬了毒的箭,正中十时连久的身体,他当场阵亡。

    在开战之前,十时连久本来被安排在第二阵,他找到立花宗茂,说小野和米多比都是立花家的中流砥柱,不能出事,毅然以苍老之身担任先锋。想必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必然会战死在此次战事中吧。

    立花宗茂没有时间惋惜老将的死,他率军趁大雾杀出小丸山,突然出现在明军侧后。明军被这股从雾中杀出来的日军吓了一大跳,一时间陷入混乱。立花宗茂、高桥统增和正面的小野镇幸趁机大声鼓噪,挥军猛攻,把明军的阵型冲乱了。

    上午十时许,明军在日军两面强力压迫下被迫北移,三千人退到大路北侧的望客岘北,重整队形。日军虽然依靠立花宗茂的奇兵突袭迫退了敌人,可敌我双方兵力相当,立花凭着手里这点兵力,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这块肥肉。

    奇袭的效果很快就消失了。明军迅速整理好了队形,恢复镇定,与日军又形成了对峙局面。

    双方的牌都打完了,剩下的便是实打实的正面肉搏战。明军和日军都打出了脾气,战斗打到最激烈的时候,立花家大将池边永晟战死,连主将立花宗茂的铠甲上都插满了箭支,看起来象是一只刺猬。这位闻名西国的武者,只能暂时从前线退下来,在小丸山上喘息。

    战斗持续到中午十一点左右,排在第二阵的黑田长政所部的五千人匆匆赶到,替下差不多精疲力尽的立花宗茂,展开了优势兵力。这才迫使明军开始后退。

    至此,碧蹄馆之役第一阶段的前哨战结束,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有日本学者声称这一战是立花宗茂精心策划的一场诱敌战,具体的战略是:十时连久孤军示弱,以五百人先击溃了三千敌军,又把六、七千名敌人主力吸引过来,然后本队在侧翼发动奇袭,最后杀死明军两千多人,敌人仓皇而逃,是场大胜利。

    这个推论的基础首先就不存在的。明军在这场遭遇战里的参战人数,最多只有三千人,立花宗茂所部是三千二百人,日军兵力比明军还多一点。日军所谓的“六七千明军”,只存在于他们的幻想。

    且从战斗过程具体分析。在开战之前,立花宗茂确知的情报,只有“查大受五百骑袭来”的消息。对付这点明军,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实施示弱战略,正确的做法是迅速移动本队支援前锋,构成局部兵力优势——立花宗茂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等到十时所部和小野所部合流之后,总兵力为一千二百人,但之前阵亡了一百三十多人,因此这时兵力大约是一千出头,开始反击查大受。这个阶段日军占有优势,宗茂也不可能采取示弱战略。

    等到明军后续的两千多骑兵赶来支援的时候,十时连久立刻在前线陷入苦战。在这种情况之下,宗茂已没时间策划也不需要策划所谓“示弱诱敌”,因为十时连久加上小野部,早就已经“弱势”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用演。

    换句话说,从立花宗茂出兵开始,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来实行“示弱战略”。所以结论是,这个“示弱”的说法,是为了美化立花宗茂能征善战的形象附会而来的。他确实作出了迂回奇袭的决定,是一招好棋,但这只是一名优秀将领对战场情况的一种活用,是临时起意,而非处心积虑的策划。

    从战斗的结果来说,日方的记录也颇值得商榷。《征伐记》、《黑田家记》、《毛利家记》、《安西军策》、《立花朝鲜记》等第一手史料众口一词,认为立花宗茂在这一阶段取得了大胜利,杀敌数从两千到六百不等。

    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历史研究现象。当我们阅读史料时,经常能发现记录者出于某种目的,极力渲染战争中某一方的英雄事迹,但他们又经常顾头不顾腚,一不留神就在别处记录里留下些许矛盾的细节,最后泄了自己的老底。

    对于这场遭遇战,我们无须去深究在战斗中立花诸臣到底有多么骁勇善战,上述史料在吹嘘完以后,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细节,如《征伐记》说“长政疾驰来援,遂以统茂归”;而《黑田家记》则说“宗茂铠上矢如猬毛,登小丘而休,长政代奋战,明军退”。

    日方的记录光顾着吹嘘立花宗茂的武勇,却忘记把结局改一改。

    从《黑田家记》里“长政代奋战,明军退”的描写,可以反推回去证明,明军在与立花宗茂的战斗中,根本就没有落荒逃跑,反而是步步紧逼,所谓的“登小丘而休”,分明是立花宗茂本人反被明军压迫到了小丸山山上。直到黑田长政赶来支援,接过立花部投入战斗,明军才退去,黑田才有机会“遂以统茂归”,把他救出来。一个“代”字和一个“归”字,让之前的吹嘘泻了底,这么窘迫的遭遇,实在不是胜利者所为。

    事实上,在这场战斗里,明军的兵将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了极强悍的近战能力和极高军事素养——当然,这是因为这些部队是李如松等人的家丁,战斗力比普通明军要强——与日军先后数次交锋,并未呈现出弱势。甚至在遭遇侧后袭击的时候,明军也无一部溃败,而是回撤一段距离后迅速重整队形,硬生生地挽回了局面。众所周知,在白刃战中接战不利,整队回撤而不引发溃败,反而立刻重整好阵型进入反攻,这对士兵和将领的素质要求有多高。

    而且,这些明军并未携带大量轻重火器,手里只有少量神机箭还有三眼铳,再就是标准的马战武器——佩刀、弓箭了,在这种情况下与日军进行的是一场实打实的白刃战。在这个日军最引以为豪的科目里,明军丝毫没落下风。

    号称西国第一名将的立花宗茂,面对与自己兵力相当的明军,除了靠奇袭暂时迫退了明军以外,再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赔上了十时连久和池边永晟两员大将的性命,最后连他自己都被迫退到了小丸山,靠长政的救援才缓过气来。

    因此这一场碧蹄馆的前哨战,双方最多只能说是打了一个平手,客观地说,明军还略占优势。

    战斗结束以后,明、日两军都停止了继续前进。明军发现日军越打越多,开始对“汉城无兵”的情报产生了疑惑,不敢轻举妄动。

    而日军此时的战场最高指挥官是黑田长政,他用兵极稳,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他看到前面的明军居然把立花宗茂都呛回来了,便打消了追击的念头,用麾下五千人摆出防御的姿态,等待着小早川隆景的到来。

    双方进入了第一次对峙。

    这个时候的李如松,已经在赶往碧蹄馆的路上。

    查大受在击退了十时连久的第一次进攻以后,便在反击前给他送来一份情报,说敌人弱势,宜快速前进。李如松在二十七日早间带着十来个家丁匆匆离开,临走前只顾得上给其他人传个话,叮嘱他们随后跟进。

    要说这位将军也实在不像话,你性子再急,也实在不该只带十几个人就上路,好歹等部队集结一下再说吧。六年以后在蒙古战场上,李如松轻军深入,再次因这样的冲锋在前,于抚顺浑河附近中伏不幸阵亡,终年五十岁。这实在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最好典范——死得有点诨。

    李如柏、张世爵接到李如松离开的消息,也都纷纷上马追赶。他们仓促间也未集结部队,只带着几十个亲兵前往,其他部队没了统一号令,只得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前进,跑得一路都是。只有杨元留在坡州镇守,没有随他们前往。

    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李如松在半路又接到了朝鲜信使带回的查大受第二封信。这封信与第一封信的内容完全相反,说日军数量很多,与明军正在激战,要求后方尽快来支援。

    李如松虽然对辽东军的野战能力十分有信心,以至他压根就没想过退却和暂缓前进,但身为一名战术素养极好的指挥官,查大受的这份报告还是使他想到,前方情况有可能出现了变化,很可能是汉城的日军数量有变。

    只是但他受之前查大受两份侦查报告的影响,并不认为日军数量能大到需要他动用明军主力。因此他没有退却,只是让那名朝鲜信使尽快赶到坡州,命令杨元率全军压向汉城,以应付万一的情况。自己则继续快马加鞭,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李如松赶路赶得实在太投入了,以至在跨越惠阴岭的时候,一不留神摔到了地上,把左脸给戗破了。

    这是李如松入朝以来的第三次因突进落马了。

    按说这似乎算不祥之兆。好比去年忠州之战时,申砬就是出征前把帽子碰到了地上,才导致大败。不过李大提督却不管这套,前几天的平壤战役,他落了两次马,照样大获全胜。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把脸,拍拍身上的土,上马继续赶路。

    大约在上午十一点,李如松终于赶到了碧蹄馆现场。

    明、日两军这会正彼此谨慎地隔着一段大路对望。李宁、孙守廉、祖承训、李如梅、查大受五员大将心情有些复杂。刚才的那场仗虽然打得一波三折,不过没吃亏,也没占到便宜。可现在日本人越来越多,却叫他们暗暗心惊。

    小早川隆景和宇喜多秀家的各主力军团正陆续抵达,和黑田长政所部、立花残部汇集在一起,在小丸山和望客岘一带聚成黑压压地一片,声势惊人,光是战场上的日军总兵力已高达三万之巨。辽东五将的兵力加一起也只有三千出头,再能打,眼前的局面也没法应付。

    正在这时,李如松赶到了。这可真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一不小心,主将就要陷进去了。于是大家连忙请示李如松:对面日军最少有三万多,咱一共就三千出头的兵力,那现在咱们是撤退呢,还是撤退呢,还是撤退呢?

    李如松听了,看了他们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撤什么撤,给我打!

    辽东军得了主帅的号令,虽然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但却毫不畏惧,纷纷开始对日军鼓噪起来。他们被人骂过贪婪,被人骂过残暴,可从来没被人骂过怯懦。跟鞑子们在辽阔原野上拼杀出来的血性与杀气,不会因为区区数万日军而消退。

    只是李如松说得威风,心里其实在打鼓。他又不是傻子,之所以宣布不撤,不是因为血性、尊严什么的,而是身为一个拥有良好军事素养的指挥官,他很清楚无论怎么,现在都绝不能退后一步。

    在自己对面,光是战场上就有足足三万人的日本主力军团,还没算上汉城的日军。自己手上就三千多人,连人家的一个零头都不够。日本人明显是不知明军虚实,才心存忌惮没有进攻,所以明军绝不能后撤,一旦后撤一步,日本人大军就会毫不犹豫地掩杀过来,到那时候明军就完了,没有可能幸免。

    所以李大提督一到战场就下了令——接着打。那么,兵力已占绝对优势的日本人这时在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开会……

    日本人特别喜欢开会,动辄就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小马扎一支,唧唧喳喳议论纷纷。面对三千多大明骑兵,宇喜多秀家把诸将召集在一块,发话了:“刚才斥候报告,说明军主帅李如松也到了,诸位看该怎么办呐?”

    日本人谁都没想到李如松居然会大着胆子只带十几个人跑来,他们认为主帅所在的位置,必然是明军主力。此时在这三千人后面的,肯定是四万带着各种大炮的明军。

    四万对四万,从人数看,胜负在五五之间。可问题在于明军主力有大量火炮,再加上主战兵种是骑兵,一旦野战起来,大炮远轰再骑兵冲击,等于是织田信长加武田信玄的战力。在坐武将没人自认能强过那两位军神,也就难怪秀家要郑重其事地召集大家开会。

    诸将当下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暂时退兵,避敌锋芒;另外一派则坚持继续进兵,跟明军死磕一场。前者的代表是三奉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与增田长盛,黑田长政是慎重用兵派,也主张观望一阵再说;后者的代表不用说,自然是老而弥坚的小早川隆景。

    最终隆景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开打。小早川的第六军团当仁不让地充当先阵主力,至于那些主张慎重的家伙,就乖乖地等在后面看吧!

    日军最大的压力,是那个不存在的明军主力军团,因此小早川决定速战速决。他派遣粟屋景雄带领三千人从大路西侧绕过去,和大路东侧的井上景贞三千人形成钳形攻势,左右夹击明军。

    仅仅只是这个出阵,日军战力就已经达到全部明军的两倍。

    李如松知道,此时万万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马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希望能坚持到后续明军赶到。

    于是日军一动,明军也立刻动了。在李如松的指挥下,明军全体南移,趁井上景贞没靠拢的时候,先突击打垮粟屋景雄再说。

    两军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纷纷溃退而走。明军大喜,他们经过与立花宗茂一战,对和日军进行白刃战的信心十足,现在正愁无处发泄,于是纷纷扑将上去。

    可当明军开始追击粟屋时,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朝鲜的一月份是初春,阴雨绵绵,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路面和田野都变得极其难走。明军从开城赶路时,就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在小丸山以西这个区域,是朝鲜难得的平原地带,因此种有许多水田。这些水田地势低洼,被融化的冰雪变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极为泥泞,水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绊马桩,骑兵在这种地形上,只要跑动就极容易被陷住或者绊落马下,甚至连快速机动都做不了,更别说冲锋了。

    粟屋部以步兵为主,他们对这种地形的适应能力远优于明军的骑兵。不知是计的明军为了追赶他们,误入了这一大滩泥沼之中,前锋许多人纷纷被绊落马下,后续部队则陷在水田里行动迟缓。

    粟屋景雄调转头来,趁机掩杀,不少明军在泥中被杀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贞发现有便宜可占,也加速开始移动。

    李如松大怒,一声令下,进入水田的明军纷纷跳下马来步战接敌。粟屋景雄没料到明军转换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顿时被杀得大败而逃——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干掉南侧威胁以后,李如松迅速调转队伍,部队又变成骑兵迎头对上井上景贞。景贞三千步兵当然抵挡不住这些杀红了眼的恶鬼骑兵,也只好狼狈后退整军。

    小早川隆景一看两路军马出战不利,索性也不耍手段了,军扇一挥,亲自带着第六军团全线压上。隆景自己为中间进攻的核心,大将小早川秀包、筑紫广门和刚喘过气来的立花宗茂则分成两路,从侧翼烈火疾风般地朝着明军阵势攻去。

    接下来,是一场场面极其混乱的恶战。

    明军以三千多人的兵力,要抵挡从三个方向攻来的日军,形势十分严峻。李如松将部队分为两路应对小早川及从山侧向明军后方运动的部队。明军士兵舍生忘死,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后方陆续赶到的李如柏、张世爵,因为之前学习李提督的缘故,随行都只有几十人,兵力过少,对战局的缓解没有丝毫帮助。只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一到战场便纷纷义无反顾地杀入了阵中。

    不过这时的日军状况,并没好到哪里去,这让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临绝境的明军瞬间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斗力,这场混战也让日军险象环生。战斗中,明军见日军试图从侧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军部队脱离主力战团,突然朝侧翼日军厚实的阵势猛插过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军的小早川秀包本阵。秀包没料到明军到了这时候还有勇气和力量进行战场突击,一时间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调整,明军已一口气连斩他手下将领横山景义及家臣桂五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波罗间乡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等多名武士,杀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明军士兵拽下马来,挥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将,仓促间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抢得一线生机,随即被身边的家臣们七手八脚救了出去。秀包虽然幸免,但这一论冲锋却让他所部的武士死伤惨重,迟滞了他的包抄行动。

    这段记载一直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是日本人虚构的。不过即便是虚构,也从一个侧面证实当时战事之激烈,给日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会在战后着力渲染。

    两军这一战,算起来从巳时足足打到了午时,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明军终于开始支撑不住,明军的所有将领——无论高中低级——此时都掣刀挥剑,全体上阵投入了与日军的肉搏。全军缓缓向西方边打边撤,意图进入高阳城坚守。明军的境况,已经极其窘迫。

    关于这阶段的状况,朝鲜人在记载中说,战斗到要紧处,李如松亲率数十家突驰阵前,反复骑射,十分骁勇。之后李如松又亲率诸将,为撤退的明军士兵殿后。而日方记录如《黑田家记》则说,此次战斗到秀包军下山直冲李如松中军,隆景纵横两翼奋击时,“如松兵有节制,进退自在。两雄相会,战甚苦,自巳至午。”

    明军即使已力不能支,阵型却丝毫不乱。在如此不利的绝境下,以李如松为首的将领们没有扔在部属先行逃离,反而亲身断后,辽东军团将领们强悍的素质,让人惊叹不已。

    俗话说将为军之胆,将领如此,士兵们焉能落后。三千明军士兵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激战两个时辰,依然还是听号令而动,进退自如丝毫不乱,连敌人都不得不赞,堪称一流强军。明军将领和士兵们异常出色的素质,无疑是这次战斗中日军空有绝对优势兵力却两个时辰都没拿下三千明军的主要原因。

    到了这个地步,日军自然不会再容明军撤退的如意算盘打响。

    仗着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在智将小早川隆景的指挥下,日军诸将一面轮番上阵,死死咬住明军不松口,以阻止明军西移。另外分出的两部兵力,则继续从从两侧山上快速迂回,企图彻底封死明军后退的通道。

    高阳城是一个极小的城砦,其实并不适宜防守。拼杀到了现在,李如松也终于有些绝望了,眼前的日军漫天遍野,怎么杀都杀不完。即便他的辽东铁骑们以一当十,可数量毕竟太少了。这些明军士兵已经持续作战两个时辰,早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战斗不止。眼看侧翼日军的迂回部队就要进占碧蹄馆,如果这最后的逃生通道被日军关闭,那么“主帅被擒杀”这条耻辱记录,就即将诞生。

    正在危机时刻,只听一声炮响,从惠阴山中杀出一彪人马来,直入敌阵,杀退了负责封口的日军,把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接应进了阵内。

    看着那旗号上大大的“杨”字,李如松如释重负,一直紧绷着的肌肉突然松了下来。

    来人正是他手下的大将杨元。原来杨元接到李如松的命令以后,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五千士兵朝着汉城赶来,沿途还收拢了些陆续往前赶路的明军士兵,抵达高阳城下时大约有五千多人。

    这可真是无比宝贵的生力军。

    更难得的是,杨元居然还带来了一个炮营。炮声一响,明军的士气立刻回升了。日本人却吓得变了脸色,马上放缓了攻击。连杨元自己也没想到,这个炮营,虽然没有正式接战,却是后来明军能顺利脱险的关键。

    会合以后,杨元等人建议李如松赶快撤退,由他们来断后,李如松却摇了摇头,再次否决了撤退的建议。

    李如松很清楚,明军在临津江东侧的总兵力才一万上下,而日军兵力却有三、四万之多。如果此时他们撤退,一旦被日军从后追击掩杀,恐怕一口气能杀到开城的城下。到了那时候,局面便糜烂到不可收拾了。

    诸将当下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如松眼皮都没抬,只吐出俩字:“反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进攻,进攻,再进攻,这就是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抉择——即便身陷绝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终保持着过人的冷静。他犀利的军事眼光,能瞬间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选出唯一的一条正确道路。

    此刻,他已经彻底算出了日军主将们的心思。

    日军最怕的,是他身后那个并不存在的明军的主力,因此小早川才会不要命地发动快速攻势,把剩余的全部一万四千人一次压上,希望早一步打败李如松的三千多人。

    杨元的援军才五、六千人,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测,杨元这支军队,是不是明军大部队的前哨;明军以及可怕的火炮部队是不是已经进入惠阴山,正阴沉沉地透过山上的树叶朝这里望过来。

    五多千援军和大炮的吼声,已经让日军内心开始嘀咕。如果明军在此时发动反击,日军指挥官的猜疑就会变成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没有大军在后,这支疲惫不堪的孤军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反咬一口?明军主力肯定快到了,他们想拖住我们,好等主力赶到逼迫我们进行决战。

    这会对日军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经唱了一次空城计,李如松决心再唱一次,把这出空城计坚决演到底。

    日军的攻势这时已经趋缓,他们发现明军有新的援军赶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两侧高山上的日军将领们忽然发现,原本穷途末路的明军和新到的明军合流后,调转了马头,排列好队形,居然……居然开始反击了!

    日军诸部一时骇然,纷纷后撤。明军骑兵压上了一段距离,见日军退后到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开始停了下来。这时,李如松才吩咐由杨元的五千生力军分几路交替掩护断后,让全军退入惠阴山中。

    先前吃了大亏的日军先锋井上景贞和侧翼的立花宗茂,见压上的明军只是虚晃一枪,不进反退,顿时又想来占点便宜,当下嗷嗷叫着又追了上来。

    只是明军的撤退,依然维持了之前的规范:士兵先退,将官跟着李如松为全军断后。

    李如松见日军居然还想追击,顿时大怒,再次率诸将和家丁往返骑射,与追击的井上景贞和立花宗茂部混战起来。激战中李如松的战马突然被近处的日军铁炮所惊,将他掀落马下,这是他第四次落马了——李如松的战马阵亡率实在是太高了,估计这次替换上来的战马也不怎么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贞看见明军主帅落马,欣喜若狂,率军拍马上前,想取李如松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李如松的家将李有升挺身杀出,敌住了井上景贞。李如松被随后赶到的亲兵拼死从地上拉起,脱离了险境。一心护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个人不但敌住了井上景贞,还手刃数名日军。正鏖战间,李有升突然中钩落马——这事多半是忍者干的,因为日本武士和足轻都不用“钩”这种武器,只有忍者才用这种古怪兵器。一边的井上景贞觎了个破绽,乘机杀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个悍将,当年因为喜欢一个妓女,失期犯了军规,要被处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还帮他娶了媳妇,又送了许多家当,前后耗费不下千金。现在李有升终于偿还了这份恩情,把这条命还给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松的危机并未因此解除,附近杀过来想乘机取他首级的不止井上景贞一支部队。他才闪开几步,斜刺里又突然冲出一员金甲金盔的倭将,却是小野镇幸之弟小野成幸。只见他顶着一个桃子型头盔,连声怪叫直取李如松而来。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远处,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这已经是他今天狙杀掉的第二名日军将领了,他简直就是第六军团将领们的死神。这次战役里,立花宗茂所部战死的除之前的十时连久、池边永晟,以及刚被射杀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镇幸的部将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安东幸贞等人也先后被明军杀死,可谓损失惨重。

    而此刻担负断后的杨元部队已掩上接应住了李如松等人。日军突前诸将还想继续追击,但这个举动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拦,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许他们最多追到惠阴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进。明军主力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这些将领心头。当看到明军退入惠阴山中后,他们如释重负,既然大敌已走,实在犯不上再拿自己手底下宝贵的士兵生命去冒险了。

    等明军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拢部队,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汉城。

    细心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此战中除受命与查大受一起做前锋探察及向导的高彦伯外,没有出现任何朝鲜军队。那么,跟随明军渡过临津江进驻坡州的朝鲜军在做什么呢?

    朝鲜方面的记载是这样说的:朝鲜都元帅金命元等人,认为李如松贸然轻率进军,不妥,于是虽然进兵,但只是率部队跟在其后——应该是跟在杨元所部的明军后面。因为在李如松发出要杨元进兵增援的命令后,杨元才率领坡州明军奔赴汉城的,坡州朝鲜军自然是随杨元进军,而不是李如松。但当他们看见前方明军败退后,金命元等人“案兵还阵,故我军得全”。

    也就是说,金命元等人在杨元所部明军投入战斗后,他们连在后方连作壁上观都没有,而是直接案兵还阵,回坡州去了。

    这则记载中,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跃然纸上。眼见明军战败,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应一下吧?不接应,站在那里不动给明军壮下声威也好吧?可惜都没有。有的只是“案兵还阵”,然后沾沾自喜地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我军没折损人手得以保全。

    他们似乎全然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抛头颅洒热血的明军将士是客军,正在为他们复国而战。他们才是主场作战的主军。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还指控说因为明军在碧蹄馆战败,导致运送上去的粮草全部在碧蹄馆损失殆尽,所以后来前线才缺粮。这条,我们实在不想再费口舌驳斥了,因为编得太离谱了。

    难怪明军认为朝鲜陆军中真正的将领,仅只权慄一人,非常有理。

    在历史上如迷雾般众说纷纭的碧蹄馆之战,至此结束。

    逃出生天的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绝境里,一直显得异常强势,但此刻却没有一点高兴的迹象,反而显得失魂落魄。当他看到中军大旗时,终于忍不住悲痛,把李有升的女婿王审叫过来,大哭了一场。

    然后他就一直哭,彻夜不停地痛哭,哭得那么大声,一直哭到第二天早晨。

    我想,他是在为牺牲在碧蹄馆的那些多年跟随他及他父亲的家丁们而哭,为牺牲的明军将士而哭,也为自己的愚蠢而哭。因为李如松的轻率举动,几乎把三千明军全体都置于极危险的境地,尽管他依靠辽东军的顽强和自己过人的指挥能力逃过一劫,可这挽救不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们,那些全是随侍在他左右朝夕共处的好兄弟。

    对于一个骄傲的将军,没有什么比这种任性的失败更令他痛苦的了。

    我相信李如松这一次是真正地痛彻心腑,一半是为了李有升和其他战死同僚,一半是因为无比沉重的自责。

    从一月二十八日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如松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颓丧失意的萎靡之人。之后他率军从坡州回渡临津江,驻扎在东坡馆。开城他也不想呆了,打算直接后撤回平壤。

    柳成龙等朝鲜大臣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他们与辽东军没什么感情,无法体会李如松折伤肱骨般的悲痛。在他们看来,碧蹄馆不过是一场小挫折,损失也不是特别惨重,为何因一小败而毁掉反攻的大好局面呢!

    他们轮番去劝说李如松,结果李如松回答他们的,是一封正在起草的奏折。

    这是写给万历皇帝的,里面说汉城日军实力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加上朝鲜天寒地冻,旧伤复发,乞求朝廷另外选拔能征善战之将来接替他这个没用的人吧。这份奏折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满满的失意。

    李如松从这时开始,从最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最坚定的主和派,再没有向东迈过一步。朝鲜人认为他是被碧蹄馆之战吓破了胆,包括柳成龙这样的亲明派在内都作如此想。很多史料及后世文人学者也都这样认为。那么,事实上是否如此呢?后面我们会对此做详细讨论。

    说完这位失意的提督,关于碧蹄馆之战,又该如何评价呢?

    首先,无须讳言,这是一场败仗,是一场轻率的失败。因为战斗是以明军撤退结束的。

    其次,碧蹄馆的失败,100%要归咎为李如松的轻率。

    他轻率地带领明军主力抵达开城,轻率地相信张大膳与朝军关于汉城兵力的虚假情报,又轻率地从开城、坡州儿戏般地甩下主力孤身上路,让明军的兵力优势在这一次又一次不告而走中被削弱。四万明军,最后只有八千人与敌接战,其他都被留在了从平壤到坡州漫长的大路上。

    对此,李如松要负全责。

    同时,这也是一场光荣的失败。

    失败归罪于李如松个人,光荣属于明军全体。

    明军在碧蹄馆之役中,表现出了极顽强的斗志和优异的战术素养。不算杨元后援五千人的话,明军是以三千人与一万六千日军直接对抗,附近还有一万五千左右的日军虎视眈眈。他们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废物点心,而是拥有战国三大智将之一小早川隆景和西国第一名将立花宗茂的日本精锐军团。

    而且他们不是据险而守,是堂堂正正地在平原与丘陵的开阔地带,在号称敌军最强科目的白刃战中,与敌人正面交火。

    结果呢?日军拥有十倍于明军的总兵力,以近五倍的兵力直接投入战斗,围攻了明军一中午加半个下午,仅仅是将领级的伤亡,便包括十时连久、池辺永晟、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小野成幸、横山景义等数十人。而且与平壤不同的是,这些伤亡几乎全发生在日军最为得意的白刃战中。

    也不知道是明军确实个个强悍如超人,还是日本人实在外强中干。

    而两军在战后的伤亡数字对比,更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明军在这一战的伤亡数字,李如松在报告里称是阵亡二百六十四,伤者四十九;朝鲜君臣的说法是三百人;南军有个叫吴惟珊的将领——可能是吴惟忠的弟弟——声称阵亡是一千五百名。这是所有史料里记载明军伤亡数字最高的。可惜吴惟珊身在平壤,又对北军怀有怨恨,他的证词很可能掺杂着个人好恶,数字未必可信。

    至于日本人说的杀死明军一万人,败敌十余万云云,大家听完只要笑笑就好。

    碧蹄馆之战的大部分时间,是由三千明军与日军接战,主要的伤亡皆出自这支队伍。这支军队与日军持续纠缠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杨元来援,始终保持着建制未曾崩溃。

    从常理来看,一支军队如果一线部队伤亡超过20~30%,就会丧失战斗力——当然这个比例并非绝对,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参考的标尺——换句话说,在杨元抵达之前,参与碧蹄馆之战的明军部队伤亡率,理论上不太会超过30%~40%,否则他们撑不到最后。

    再把明军撤退时损失的人数考虑进去,是役明军伤亡当在一千余人左右,再怎么多也不可能超过吴惟珊所说的一千五。不过,这些伤亡将士,皆是李如松以下诸将的亲信家丁,辽东军的精华。

    李如松说的阵亡家丁两人,明军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个马虎眼,汇报的是自己直属部队在编兵丁的伤亡情况,其它伤亡的不在编的纯粹家丁,和其他人如李如柏、张世爵、李宁、孙守廉、祖承训等人的家丁损失,未计在内。

    而日军的伤亡情况又是如何?

    明军的记录是斩得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级。这显然不是全部数字,因为明军最后仓促后退,清理战场的是日本人,这些斩取的首级大多产生于查大受突袭战初期,之后明军就再没时间去割取首级了;朝鲜人说日军损失三百人,日军自己的记录是损失数百,听起来与明军的伤亡数字持平,甚至略低。这些直接的记录似乎都表示日军伤亡很小。

    但是,我们还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比较方式。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汉城清算了一下手里掌握的全部兵力,数字流传至今。我们可以拿参与碧蹄馆直接作战的日军部队与万历二十年七月末进行比较。

    万历二十年七月末万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长政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桥统增32001132

    筑紫广门900327

    从列表里可以看出,黑田长政减少了两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队减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这两支一线部队分别减少了两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两军团合计减员五千八百二十人,将近六千。

    其他先不说,只从这几个数字里,我们已经可以发现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与明军接战的部队,减员最严重,达70%;随后赶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点,减员30%,但绝对数却与立花部很接近……最后投入战斗的隆景损失最少,只减员5%。当然,这个小百分比与他本钱厚有直接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部队的减员比例,是随着在碧蹄馆投入战斗的先后顺序而递减。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战斗,两人减员的绝对数也极其接近。

    另外,如果从绝对人数上看,万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两部,已经被彻底打残,丧失了战斗力。

    而从万历二十年七月至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间,除去碧蹄馆以外,第三军团、第六军团参与的大规模战事,只有延安之战和幸州山城之战。这两场战役里日军总兵力损失大约为两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摊到三、六军团头上,约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队,更是未见于随后的幸州战斗,因此他的部队伤亡,基本就是碧蹄馆的伤亡数。

    加上其他零星战斗的损失以及伤病减员等等,三、六军团在碧蹄馆以外的减员,至多不会多于一千五到两千这个数。其实如果没有大规模战斗,对日本这种采取很特殊的军制的部队来说,两万人上下的军团最多出现两、三百人的浮动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现上千的变更。

    但即使按这样的数字进行计算,我们也可以发现,在碧蹄馆一战中,三、六军团的伤亡,至少达到了三千人之多。

    以寡敌众,还让敌人付出两倍以上的伤亡。能够打出这样的战绩,只能感叹明军实在是太强悍了。只可惜李如松个人的失败太过明显,反而掩盖了明军善战的光芒。

    这种“失败”如果再多几次,日本人很快就能“胜利”归国了。

    碧蹄馆之战的大部分时间,是由三千明军与日军接战,主要的伤亡皆出自这支队伍。这支军队与日军持续纠缠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杨元来援,始终保持着建制未曾崩溃。

    从常理来看,一支军队如果一线部队伤亡超过30%,就会丧失战斗力——当然这个比例并非绝对,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参考的标尺——换句话说,在杨元抵达之前,参与碧蹄馆之战的明军部队伤亡率,理论上不太会超过30%~40%,否则他们撑不到最后。

    再把明军撤退时损失的人数考虑进去,是役明军伤亡的上限应该是一千人左右,下限不会低于八百,而且这些牺牲者皆是辽东诸将的亲信家丁,辽东军的精华。

    李如松和宋应昌说的阵亡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个马虎眼,汇报的是自己直属部队的伤亡情况,其他人如李如柏、张世爵、李宁、孙守廉、祖承训等人的部属损失未计在内。

    而日军的伤亡情况又是如何?

    明军的记录是斩得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级。这显然不是全部数字,因为明军最后仓促后退,清理战场的是日本人,这些斩取的首级大多产生于查大受突袭战初期,之后明军就再没时间去割取首级了;朝鲜人说日军损失三百人,日军自己的记录是损失数百,听起来与明军的伤亡数字持平,甚至略低。这些直接的记录似乎都表示日军伤亡很小。

    但是,我们还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比较方式。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汉城清算了一下手里掌握的全部兵力,数字流传至今。我们可以拿参与碧蹄馆直接作战的日军部队与万历二十年七月末进行比较。

    万历二十年七月末万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长政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桥统增32001132

    筑紫广门900327

    从列表里可以看出,黑田长政减少了两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队减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这两支一线部队分别减少了两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两军团合计减员五千八百二十人,将近六千。

    其他先不说,只从这几个数字里,我们已经可以发现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与明军接战的部队,减员最严重,达70%;随后赶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点,减员30%,但绝对数却与立花部很接近……最后投入战斗的隆景损失最少,只减员5%。当然,这个小百分比与他本钱厚有直接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部队的减员比例,是随着在碧蹄馆投入战斗的先后顺序而递减。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战斗,两人减员的绝对数也极其接近。

    另外,如果从绝对人数上看,万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两部,已经被彻底打残,丧失了战斗力。

    而从万历二十年七月至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间,除去碧蹄馆以外,第三军团、第六军团参与的大规模战事,只有延安之战和幸州山城之战。这两场战役里日军总兵力损失大约为两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摊到三、六军团头上,约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队,更是未见于随后的幸州战斗,因此他的部队伤亡,基本就是碧蹄馆的伤亡数。

    加上其他零星战斗的损失以及伤病减员等等,三、六军团在碧蹄馆以外的减员,至多不会多于一千五到两千这个数。其实如果没有大规模战斗,对日本这种采取很特殊的军制的部队来说,两万人上下的军团最多出现两、三百人的浮动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现上千的变更。

    但即使按这样的数字进行计算,我们也可以发现,在碧蹄馆一战中,三、六军团的伤亡,至少达到了三千人之多。

    以寡敌众,还让敌人付出两倍以上的伤亡。能够打出这样的战绩,只能感叹明军实在是太强悍了。只可惜李如松个人的失败太过明显,反而掩盖了明军善战的光芒。

    这种“失败”如果再多几次,日本人很快就能“胜利”归国了。

    其实碧蹄馆这种比例的伤亡,不算夸张。在整个朝鲜战役中,明军与日军的大规模野战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战,这是明军与日军第一次大规模没有构筑复杂工事的真正意义上的野战,对此的反思和比较就很有意义了。

    其实碧蹄馆这种比例的伤亡,不算夸张。在整个朝鲜战役中,明军与日军的大规模野战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战,这是明军与日军第一次大规模没有构筑复杂工事的真正意义上的野战,对此的反思和比较就很有意义了。

    当时的入朝明军,一线作战部队的骑兵比例极高,四万明军里有六成多是骑兵,尤其是辽东军,比例更高。从兵力配备看,明军主力是以骑兵和炮兵为主,辅以擅长近战、武艺高强的南军步兵。这样的部队,在野战中由炮兵担负远程攻击来打击对方阵型,占六成的主力骑兵可以自侧翼冲锋或正面快速进攻,步兵负责炮兵阵地防御及接敌近身搏斗。另外,明军骑兵也是配备了大量那种放完枪子还可以砸人的三眼铳的。这种配置在野战中,占绝对优势的火力覆盖远程和中程,骑兵集团的冲击和肉搏对步兵中占绝对优势,对于使用铁炮又异常缺少骑兵的日军来说,显然很要命。

    另外,朝鲜战场上的日军骑兵比例极低,事实上哪怕是日本国内,骑兵军团也是极珍贵而少之又少,日方记载的几家参战大名的部队构成,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五岛家出兵七百零五人,战斗人员中自侍大将以下的骑马武士才十一人,步战武士四十人,其余都是侍从和足轻。岛津家出兵一万人,武士仅六百,铁炮兵、弓手、枪兵、旗手合计三千六百人,即使那六百武士全是骑兵,也不过百分之六。

    碧蹄馆之战中的三千明军,全是骑兵且是军中精锐,配备有不少以霰弹覆盖杀伤的的三眼铳和神机箭。在日方及明方记载里,虽然都有提及日军的铁炮部队,但根据记载及战场地理看,这些铁炮部队基本都部署在树林及高地,明军也曾试图对其冲锋但被打退。从记录上判断,这应该是查大受与立花部的战斗中发生的,因为立花本人曾被明军打退到了小丸山的山上。最多还有小早川秀包被突袭那次。在其余的战斗中,明军并没有向山地发起冲锋的举动及必要。可见在这次没有时间构筑复杂工事的野战中,日军的铁炮部队主要进行的是阵地防御,也就是守护本阵,参与近战的相当少——两军混战中,铁炮兵本就无法参加肉搏。

    所以碧蹄馆之战,几乎是一场纯粹白刃战,由明军以三千骑兵对日军步、骑武士和枪兵。哪怕按最高的百分之六比例计算,当时战场上的三万日军中,也只有一千八百名骑兵。但问题在于这些骑马武士隶属于各家大名,无法集中使用,只能一波波地投入进攻。这就使得本来就不多的骑士被分批投入战斗,去与总数三千多的明骑兵军团肉搏。所以他们即使有枪兵及弓手的配合,也会处于下风。日军这种战法,正是大规模战斗中极为犯忌的添油战术,也因此日军才久攻不下、伤亡巨大,使这次战斗持续了几个时辰之久。

    从日军各大名部队的伤亡总数及阵亡将领数看,也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最早投入战斗的立花家伤亡最为惨重,后来赶到的黑田家也损失不小,日军有名有姓的将领战死达数十人之多,这些人大多是大名家族的家臣及旗本,是日军的核心战力——职业武士。而与小早川一起的筑紫广门部队,由于绝对数少,更是近于团灭,家底几乎彻底打光。

    碧蹄馆之战在战略上的意义,并不是很大。日军的补给线在汉城达到极限,他们即使继续西进,也无法寻求到稳固的立足点;明军的补给线在开城达到极限,斥候兵锋可及汉城,但主力军团却很难衣食无忧地越过惠阴岭。结果开城到汉城之间的区域,日、明双方谁也没办法彻底控制在手里,变成了一个军事缓冲区,碧蹄馆恰好位于两军极限攻击距离的交汇点。

    在战略上,即便没有碧蹄馆之战,双方的态势也不会有大的变动。碧蹄馆之战的意义,只不过是让这种战略态势变得更加醒目。

    而李如松在碧蹄馆一役后,之所以对东进失去兴趣,一方面是他本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心灰意冷,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明军的活动能力达到了极限,在彻底解决补给危机之前,无法再继续突进。同时,糟糕的天气又给了明军重重一击,使得占入朝明军三分之二的辽东骑兵军团,瞬间丧失了大部分战斗力。但这一切,与碧蹄馆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毫无关系。

    朝鲜战局陷入了一个军事力量无法解决的僵局,双方都打不动对方。

    当牙齿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需要舌头登场了。

    又是该谈判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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