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澜公爷”固是豪客,但却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内务府的汉军,本姓杨,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杨四爷”。他当过内务府堂郎中,在修颐和园那几年,发了大财。起居豪奢,京中无人不知。据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澜公爷”的身分虽高,谈到浪掷缠头,可就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们所眷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妓,叫做“绿云”,载澜结识她在先,而立山后来居上。及至知道是“澜公爷”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让,无奈绿云本人觉得此胜于彼。她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更无不以立山为财神爷,如何肯容他跳槽?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立山,硬拦到口袋底。大烟抽到一半,听得外面在喊:“澜公爷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烟枪想起身,“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绿云将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发他走。”说完,扭着腰便往外走,顺手带上了房门。
红姑娘都有几间屋子,绿云独占一个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间之多。立山在北屋,载澜自然被让到南屋。两面的陈设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样,北屋灯火辉煌,南屋则连取暖的火炉都是刚生起来的。载澜从心里冷到脸上,气色非常难看。
绿云见此光景,便回头骂人:“怎么回事?弄个冷炉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招呼。茶呢?都当澜公爷脾气好,就敢这么无礼,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骂好听的。”
听她这一番做作,载澜的脾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觉难受,冷冷地问道:“谁在那面屋子里?”
“还有谁?是掌班的从泰丰楼把他去截了来的。”绿云叹口气,“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么为难的事?”
绿云欲语不语地,然后很快地说:“没有什么!三爷你就别打听了。那里喝了酒来?”
“我是从端王府逃席出来的。早知道……,嗐,别说了!”
“又是什么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痛快得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陪你?”绿云一面说,一面将头扭了过去,坐在炕上,低着头,抽出拴在玉镯子上的小手绢在擦眼泪。
“这就怪了!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哭个什么劲?”
“我也不是说三爷说了我什么,我觉得委屈,是自己心里难过。”
说到这里,只见门帘掀处,前面一个伙计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炉子来替换,后面一个老妈端个托盘,上面是茶与果碟子。绿云便即起身,亲自摆好果碟,将茶捧给载澜,又端一张凳子摆在火炉旁边,拖着他换地方坐。
这一来,载澜的气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关切。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事不痛快?”
“三爷,你别问行不行?”
“为什么?”
“何苦让你也不痛快。”
这一说,载澜更要问了:“不要紧,你说罢!”
绿云迟疑了好一会,自己又搬张凳子,挨着载澜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拨火,一面用抑郁的声音说道:“快年三十了,铺子里的帐,还不知道怎么搪?”
听得这话,载澜懊悔多此一问。不过,他也是有准备,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绿云眼尖,看过去都是小数目,便不作声。
“这里三百两银子,你先拿着花。”
“不!三爷,你给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绿云不答,却又去掏手绢要擦眼泪。载澜颇为惶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爷,”绿云委屈地说:“你总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实在有点猜不透。”载澜问道:“不是嫌少,你为什么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过去,载澜却又不给了,缩一缩手说:“一定有缘故,你说给我听听。”
“我不能说,说了你更会误会。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头来自找没趣。”
“这话更奇,简直猜不透。”
“好罢,我就实说。三爷,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销大,不说别的,只进宫给老佛爷拜一趟年,多少太监伸着手等你?
既然咱们好,我就不能不替你着想,你口口声声说我‘嫌少’,倒象我巴结你三爷,只是为了几个钱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
话是好话,听入耳内,印入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堂堂天潢贵胄,近支宗亲,只为手头不宽,竟劳窑姐儿来替他打算!这话要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
见他怔怔不语,绿云少不得还要想些话来说,“这几天我总是在想,年底下你忙,我也忙,我也不是忙,得替掌班的想法子。班子里上下三十口人,铺子里有两三千银子的帐,不找个冤桶来垫底,年三十就过不去,只要一过去了,就该我乐两天了。过了‘破五’,你带我上西山,或是什么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就咱们两个,爱干什么干什么,那样子才有点意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又转为抑郁,幽幽地叹口气,“这是我心里的话,只怕说了也是白说。”
“怎么叫白说?”载澜很认真地,“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我还会不带你去?”
“那是过了年的话,眼前你就不肯体谅我,想想真灰心,白好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叫体谅你?人家占正屋,我在这里将就着,还怎么样。”
“喏!你说这话,就是不体谅我。客人也有个先来后到,人家已经一脚踏了进来,难道我好撵他。而且,我也说过了,只为找个冤桶来垫底。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过去了,一直在这里陪你!”
说到这样的话,载澜更发不出脾气。转念又想:原是来取乐的,何必生闲气?“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立山总有犯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眼前且让他一步!
于是他说:“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可也不能马上就放你走。只要他耗得住,就让他等着。我晚上还得上端王府有事,喝几杯酒就走。”
“好!我去交代他们。”
出得南屋,绿云匆匆关照了一番随即溜回北屋。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绿云一见,便从老妈子手里夺过他的马褂,半真半假地说:“四爷,你是大忙人,难得逮住了,可不能放你走!澜公就要走了。他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出去叫他撞见了,反倒不合适。”
“不!”立山去夺自己的马褂,“我真是有事。”
“好!”绿云将手一松,一转身坐在椅子上生气,“你要走了,从此就别来!”
听这一说,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还是有意做作?僵在那里,进退两难。绿云却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卸下他刚套上身的马褂,推他到红木炕床上坐下。
“你可别偷偷儿溜走!等我一起来吃饭。”说完,扭头就走,掀门帘时又回眸一笑,方始钻了出去。
回到南屋,杯盘初具,绿云亲自伺候,斟酒布菜,神态非常从容。这让载澜也感到轻松了,一连喝了两杯酒,兴致显得很好。
“三爷,听说端王爷的大少爷要当皇上了。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在说,要换皇上了。”绿云问道,“倒是什么时候换啊?”
“本来早就换了!”载澜觉得跟绿云说不清楚,就说清楚了,她也未必懂,所以叹口气说:“唉!别提了!总而言之,洋鬼子可恨,非杀不可!”
“这又跟洋鬼子什么相干?”
“你不明白!”载澜摇摇头,直着脖子灌了一杯酒。
“其实,当皇上也不见得舒服。”绿云说道:“我听说皇上住的的方,连窗子纸都是破的,这个天气可怎么受得了?”
“这话,”载澜很注意地问,“你又是听谁说的?立山?”
绿云心想,如果不承认,必惹他误会。刚刚拿他的毛躁脾气压下去,再一翻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门?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实说。
“是啊!听他说,皇上的窗子纸破了,直往屋子里灌西北风,也没有人管。还是他带了人去糊好了的!”
听到最后一句,载澜喜不可言,不自觉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说了句:“痛快!”
“痛快?”绿云愕然。
载澜知道自己失态了,笑笑答说:“我是说这几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我可要走了。”
“还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载澜说道,“等破五过了,我带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来了?”
“谁说的?大年初一就来开盘子。”
“好!咱们可是一言为定。”绿云将他丢在桌上的一叠银票塞到他手里,用极低的声音说:“开盘子的时候给!给我做个面子。”
“那么,”载澜问道,“我在这里的帐呢?”
“过了年再算。忙什么!”
“也好!”载澜抓了几张票子塞回给绿云,“这算是给你的压岁钱。”
“是罗!谢谢三爷的赏!”绿云笑着,袅袅婷婷地蹲下身去请了个安。
载澜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扬着脸大步出门,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庄王还在。商议如何把义和团弄进京来,让“老佛爷”也知道那这么一班“扶清灭洋”的义民?正谈得起劲,载澜冲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好个杨四,简直要造反了!”
“谁啊?”载漪问道:“你是说立山。”
“不是这个兔崽子,还有谁?二哥,”载澜起劲地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立山居然带着人到赢台,把载湉的窗子纸都糊好了!你看,这个小子混不混?”
“慢着!是谁放他进瀛台的?”
“谁知道?我看没有人敢放,是他自己乱闯了进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紧挨着,”一向亦颇妒立山豪阔的庄王载勋,乘机落井下石,“听说他跟洋鬼子常有往来。”
立山住在西安门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门”外。那一带在明朝为大内的一部分,北面是武宗自封“总兵”操练禁军的内教场,南面由西安门往东,鳞次栉比地十座大库房,称为“西什库”。然后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旧。西什库有座天主教堂,教会中称为“北堂”,是主教的驻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与北堂并无往来,但奴婢如云,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门,所以载勋有此误会。
载漪这一阵子越来越恨洋人,因而一听载勋的话,便即顿足说道:“好嘛,简直就是私通外国!可给他一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