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别动。”
我没动,只是随着车行律动摇头摆脑,扭来扭去。火车头汽笛呜咽响起,听来悠远,却不知怎的压过耳里的轰鸣,钻进我耳朵。我整个身子都仿佛死了似的。
有个湿湿凉凉的东西挨到我额头。我睁开眼皮,只见眼前色彩斑斓多变,形状幻化不定。四条朦胧的手臂掠过我面前,然后凝聚成一条小小的肢体。我作呕起来,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别过头却没吐出东西。
“眼睛闭着。躺着别动。”华特说。
“唔。”我低喃,任头垂到一旁,湿布滑落。片刻后,湿布又放回我额头。
“你被狠狠敲了一记,很高兴你挨过来了。”
“他醒啦?喂,雅各,你还好吗?”老骆说。
我觉得仿佛从一个很深的矿井向上升,一时摸不清东西南北。看来,我是在铺盖上,火车已经驶动,但我怎么回到房里的?又怎么睡着的?
玛莲娜!
我眼皮猛地睁开,睁着探起身子。
“不是叫你躺着别动吗?”华特数落我。
“玛莲娜!玛丽安娜在哪里?”我喘息着,又砰地躺回枕头。我的大脑在头颅里翻滚。我想,脑子被打得松脱了。睁着眼睛的时候更是头昏脑胀,所以我又闭上眼皮。眼睛一看不到东西,头颅内的黑暗似乎比我的头还大,仿佛头盖骨已经内外翻转。
华特跪在我身畔,拿下我额头的湿布,浸到水里,拧干。那水滴滴答答落回大碗里,是清澈干净的声音,熟悉的玎玲声响。耳里的嗡鸣开始消退,一股强烈的抽痛取而代之,横扫左右耳之间的整片后脑勺。
华特用湿布为我擦脸,摸过我的额头、双颊、下巴,让我的皮肤濡湿。湿凉的麻刺感渐渐渗入皮肤,协助我将注意力放在头颅以外的世界。
“她在哪里?奥古斯特有没有打她?”
“我不知道。”
我又睁眼,眼前的东西歪斜得厉害。我挣着用手肘撑起身子,这一回华特没把我推回铺盖上,只是凑过来,监视我的瞳孔,说:“该死,你两边瞳孔不一样大。你觉得自己喝得下东西吗?”
“嗯……可以啊。”我喘息着,想出正确的字眼真难。我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连接口舌和大脑之间的管道八成填满了浆糊。
华特穿过房间,一个瓶盖哐当落地。他回到我身边,将一个瓶子送到我唇边。是沙士【沙士:一种碳酸饮料】。“恐怕,我就只有这个啦。”他哀叹。
“死条子。”老罗咕哝着,“雅各,你没事啦?”
我有心回答,但只顾得了撑着身子不躺下去,没有余力分神。
“华特,他还好吗?”老骆这回的嗓音担忧得多。
“应该吧。”华特说,将沙士瓶搁到地上。“是坐起来看看,还是要再多躺一会儿?”
“我得把玛莲娜弄回来。”
“算了吧,雅各,这会儿你啥都做不了。”
“我一定得去。万一他……”我的嗓子哑了,甚至没能把话说完。华特扶着我坐起来。
“这会儿你也无计可施。”
“我不能接受。”
华特怒火冒上来了。“看在老天分儿上,你能不能就听我一次劝?”
他的火气吓得我噤了声。我挪动膝盖,人向前倾,让头枕在胳膊上。我觉得头好沉,好大,起码跟我的身子一样大。
“更别提火车已经开动了,你有脑震荡,我们惹上麻烦,一个大麻烦,这会儿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别再去捅马蜂窝。要命,要不是你被打昏,要不是老骆还在我们手上,我今晚绝不会上车。”
我盯着双膝之间,看着铺盖,努力把视线定在面积最大的一方布料上。眼前的景象比较稳固了,不再摇来晃去。每一分钟过去,我的大脑就多一部分恢复运作。
“听着,再三天就能甩掉老骆了。”华特继续说,声音清明,“我们只要尽量挨过去就好了。也就是说,我们得小心别遭了暗算,也不能做任何蠢事。”
老骆接腔:“甩掉老骆?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华特骂道:“没错,我现在就是这样看你的!你应该感谢我们这么看待你。倘若我们现在就走人,你想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啊?”
便床上没传来回答。
华特迟疑片刻,叹了口气,“听着,玛莲娜挨打是很可怜,可是看在老天面上!我们要是不撑到普洛维登斯,老骆就玩完了。接下来三天,玛莲娜得自己照顾自己。该死,她都照顾自己四年了,我想她能再多挨三天。”
“她怀上孩子了,华特。”
“什么?”
长长的静默。我抬眼。
华特蹙额说:“你肯定吗?”
“她是这么说的。”
他望进我眼底良久。我拼命要迎视他的目光,但我眼球不断溜到一边。
“那我们行事就得更小心了,雅各,你看着我啊!”
“我是想看你啊!”
“我们得闪人。倘若我们要一起活着离开,就得小心行事。我们得按兵不动,是一步都不能动哦!一切都得等送走老骆再说。你能越快认清事实越好。”
便床上传来一声啜泣。华特转过头,“别哭啦!老骆,要是他们还没原谅你,也不会应允接你回家。还是你情愿红灯罩顶?”
“我也不知道啊。”他哭道。
华特向我说:“雅各,你看着我,看着我。”当我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开口继续说:“玛莲娜会应付奥古斯特的,我跟你打包票,她办得到的。她是惟一办得到的人。她清晓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只要再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后又怎么办?就像你一直在说的,我们无处可去。”
他气鼓鼓别开脸,又扭回头说:“雅各,你到底了不了解我们的处境啊?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呢。”
“我当然了解啊!我只是不喜欢我们的出路。”
“我也不喜欢,不过我也说过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现在,只要想法子活到走人那一天就好。”
尽管华特不断向老骆担保,他的家人会张开双臂迎接他回家,但老骆仍然又是哽咽又是擤鼻的。
等他好不容易意识渐渐模糊,睡着了,华特过去查看他一下,然后拧熄煤油灯。他和昆妮窝到角落鞍褥,几分钟后,他开始打鼾。
我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子,不断试试身子究竟稳不稳。完全站直之后,我试着向前踏出一步。我头昏脑胀的,不过似乎还能稳住脚步。我又一连走了几步,也没发生问题,于是我穿过房间,往衣箱走去。
六分钟后,我嘴里衔着华特的刀,手脚并用,爬过表演马车厢的车顶。
在车厢内的时候,火车听来只是微微发出咔咔声,但在车顶上,却是嘈杂的轰响。火车驶过一段弯道,一节节车厢扭动着,颠来颠去,我停下来,攀着车顶杆,直到火车驶上一段直路。
爬到车厢尾端,我踌躇起来,斟酌下一步怎么办。按理,我可以爬下梯子,跳到另一节车厢,走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直到抵达目的地。但我担不起被人看到的风险。
如此这般。
于是我站起来,嘴里仍旧衔着刀,叉腿屈膝,双臂猛地张开,仿佛走钢丝。
两节车厢之间看来似乎离了十万八千里,远得没有边际。我振作精神,舌头抵着苦涩的刀面,然后一跃而起,浑身上下每一分肌肉都拼命将我向前送。我双臂双腿都大开大合,准备万一没落到对面车厢上的话,看看能不能凑巧攀住个什么东西。
我落到车顶上,攀住车顶杆,在车顶边上喘得像条狗。有暖乎乎的东西从我嘴角滴下来。我跪在车顶杆上,伸手拿下叼在嘴里的刀,舔掉唇上的鲜血。然后我又衔住刀,留心地将嘴角往后缩。
我就这样爬过了五节寝车。每一回的蹦跃,动作都更利落,更添一点骑士风范。跳到了第六节车厢,我已经得提醒自己该戒慎一点。
当我到达头等车厢,我坐在车顶上,评估自己的状况。我筋肉酸疼,头昏脑胀,而且上气不接下气。
火车又拐过一段弯道。我攫住车顶杆,朝火车头看过去。我们正沿着一个草木蔓生的小丘边行驶,朝着高架桥前进。就着昏暗的天光,我看得出高架桥下将近二十公尺深的地方就是多岩的河岸。火车又颠了一下,我拿定主意,打算一路走车厢到第四十八号车厢。
我照旧衔着刀,探下身子。艺人车厢和领班车厢是由铁板平台接在一起的,我只消落到上面就行了。我手还攀在车顶上的时候,火车又抖了一下,晃得我的脚溜到一边。我拼命扒着车顶不放手,汗湿的手在相衔接的铁片上打滑。
当火车又拉直了,我落到铁板上。平台上有栏杆,我倚栏而立,片刻后重振旗鼓。我挪动酸疼打颤的手,从口袋掏出表。将近凌晨三点了,和人迎面撞上的机会渺茫,但难保没个万一。
刀子是个问题,塞进口袋嫌太长,插在腰际又太锋利。最后,我用外套缠起刀子,夹在腋下,然后拨拨头发,揩掉唇上鲜血,拉开车门。
月光从窗户照进车厢,走道空无一人。我立在原地打量四周。火车正走到高架桥上。我低估了山涧的深度,火车离河岸足足三十五公尺,面向一大片虚无。火车摇摇摆摆,我很庆幸自己不在车顶上。
没多久,我便来到三号车厢,瞪着门把瞧。我将刀子从外套中取出,放在地上,穿回外套。然后我拾起刀子,又瞪着门把片刻。
我转动门把,门把发出咔的一大声。我当场僵住,但手仍握住门把不动,看看里面有没有动静。数秒后,我继续转门把,将门向内推开。
我没掩上门,生怕关门的声响会吵醒他。
假如他平躺在床,那快刀朝他脖子一抹就成了。假如他趴睡或侧卧,那我就直直捅过去,同时留意刀刃要切断他的气管。无论如何,我要从他的咽喉下手。我不能手软,伤口一定得够深,让他迅速失血,不能出声叫嚷。
我朝卧房爬过去,刀子紧握在手,天鹅绒布帘拉上了。我将布帘边缘朝自己拉开,窥伺内部。只见他单独睡在床上,我呼地松了一口气。玛莲娜安全无虞,大概是在姑娘车厢吧。事实上,我来的路上一定曾经从她头顶上经过。
我钻进布帘,站在床侧。他睡在靠我这边,留下空间给不在房里的玛莲娜。车窗的帘子没有放下来,月光从树木间隙射进来,让他面孔明明灭灭。
我垂眼凝视他。他穿着条纹睡衣,面容祥和,甚至带着孩子气。他的深色发丝凌乱,嘴角向后拉,绽出微笑。他在做梦。他忽地动了,咂咂双唇,从仰卧翻成侧躺,手伸到玛莲娜那一边,拍拍空床位几次,然后一路拍摸到她的枕头处。他拉住枕头,抱在胸前,拥着枕头,将脸埋在上面。
我举起刀,用双手握住刀柄,尖端离他咽喉半公尺。一刀就得取他性命。我调整刀锋角度,以便一刀下去能划出最大的伤口。车外不再有树木了,一泓淡淡的月光流泻进来,映在刀身。刀刃亮莹莹,随着我调整刀锋角度折射出细小的反光。奥古斯特又动了,打着鼾,猛地翻成仰卧,左臂落到床缘外,停在我大腿几公分外的地方。刀子仍旧泛着寒光,仍旧笼罩在月光下,仍旧折射出光芒。但那不是因为我在调整刀锋,二十因为我的手在颤抖。奥古斯特张开下颚,吸进一口气,发出难听的低沉声响,还咂咂唇。在我大腿旁的手舒放松驰,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在抽动。
我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刀放在玛莲娜的枕头上,又多看了几眼才离开车厢。
肾上腺素消退后,我又觉得头比身体大了。我踉踉跄跄从走道来到车厢尽头。
我得做个决定。我要么再度取道车顶,要么继续穿越头等车厢,那里极可能还有人醒着没睡在赌博,接着穿过所有的寝车,之后我一样得爬上车顶才能回表演马车厢。于是,我决定还是早点爬上车顶吧。
我几乎消受不起这番折腾,头痛欲裂,大大影响我的平衡感。我爬到相邻平台的栏杆上,七手八脚糊里糊涂就攀到车顶上。一上到车顶,我瘫在车顶栏杆上,恶心欲吐,浑身软趴趴。我躺了十分钟喘口气,继续向前爬行,到了车厢尾再度歇息,俯卧在车顶杆之间,气力全耗尽了,不晓得如何继续前进,但我一定得撑下去,倘若在车顶睡着,一旦火车驶上弯道,我便会滚落下去。
我又闹耳鸣了,而且眼珠乱滚。我四度跃过车厢间的间隙,每一回都笃定自己跳不过去。第五回我险些摔下去,虽然手抓到了细铁杆,但肚子却狠狠撞上车厢边缘,就这么悬在那里发怔,疲惫到一度心想干脆放手算了,图个省事。溺死鬼最后几秒一定就是怀着这种心思,终于停止挣扎,投入水的怀抱。但我要是撒手,可不会投入水的怀抱,而是残暴的四分五裂。
我霍地回过神,两条腿在那里钩呀钩,直到钩上车顶上缘。接下来,要将身子探上车顶就简单多了。一秒后,我再度躺在车顶杆上喘息。
火车汽笛响了,我抬起庞然大头。我人在表演马车厢上面,只消撑到通风口,跳下去就成了。我时停时爬地到了通风口。通风口开着,怪了,我记得出来时关上了呀。我探下身子,摔到地上。其中一匹马嘶叫不已,喷着鼻息,重重踏脚,不知道在恼火什么。
我转过头,车厢门是开着的。
我吃了一惊,霍地转身去看房间门。也是开着的。
“华特!老骆!”我嚷道。
房内毫无动静,只有门扉轻轻碰击墙面的声音,应和着车底枕木发出的咔咔声。
我胡乱爬起来,向门飞蹿。我伸不直腰杆,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按在大腿上,就这么弯腰用丧失视力的眼睛扫视房内。我脑袋里一滴血不胜,眼前又一次只有黑、白星子。
“华特!老骆!”
我慢慢看得见东西了,由外围渐次恢复到内围的视力。因此,我不自觉转动头,试图去看外围的东西。房内只有从木条间隙射进来的月光。就着那月光,我看得出便床上空无一人,铺盖上没有人,角落鞍褥上也没有人。
我歪歪倒倒来到后墙前的那排衣箱,俯身低看。
“华特?”
我只找到了昆妮。它浑身打哆嗦,缩成一团,惊骇地抬头看我。我心中不再有怀疑。
我扑通滑坐在地,哀伤不已,满心罪恶感。我猛力捶地板,冲着上天和天主挥舞拳头。当我终于平静一点,开始无法自制地啜泣,昆妮从衣箱后爬出来,溜到我大腿上。我抱着它温热的身躯,直到我们俩静默地摇动身躯。
我一心想相信华特即使有刀也逃不出生天。可是无论如何,是我让他没有刀子防身的,是我害他必死无疑。
我一心想相信他们逃过一劫。我试图想象他们俩从火车上滚落到长满青苔的林地,一边忿忿不平地咒骂。怎么,就在这一刻,华特大概正在找救兵。他已经把老骆安置在一个有遮阴的地方,自己去找人来帮他忙了。
好,好,事态没有我想的那么糟。我会折回去找他们。等早上了,我就去把玛莲娜带出来,我们往回走到最近的市镇,上医院打听。也许监牢也去问问,以防他们被当成游民关起来。要推算出最近的城镇在哪里应该很简单,只消约略估算——
不会的,不可能,没有人会把一个瘸子老人和侏儒扔下高架桥。连奥古斯特也干不出那种事。连艾蓝大叔也办不到。
后半夜,我都在盘算干掉他们的办法,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品味杀人的点子,仿佛在把玩光滑石子似的。
刹车的嘶鸣声让我霍地回过神。不待火车停妥,我便跃下到碎石地上,迈开大步朝寝车走,见到第一节破烂到应该是给工人睡的寝车便踏上铁皮阶梯,狠力拉开门,手劲大到门又反弹得关起来。我再度开门,大步进去。
“厄尔!厄尔!你在哪里!厄尔!”恨意和怒火令我嗓音嘶哑。
我在走道上阔步,窥看铺位。一张张惊讶的脸都不是厄尔的脸。
下一节车厢。
“厄尔!你在这里吗?”
我停下来,转问一个铺位上一脸困惑的人:“他到底死哪去了?他在这里吗?”
“你是说负责维安的厄尔?”
“对,就是他,没错。”
他拇指朝肩膀后一撇说:“那边第二节车厢。”
我穿过下一节车厢,努力不踩到从铺位下面伸出来的人腿,不撞到露在铺位外的胳膊。
我砰地拉开车厢门。“厄尔!你死哪去了?我晓得你在这里!”
走到两侧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挪挪方位,瞧瞧是谁闯进来大呼小叫。我顺着走道走,走了四分之三便看到厄尔。我扑向他。
“你狗杂种!”我欺身上去掐他脖子,“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可以?”
厄尔从铺位跳起来,将我的手拉到旁边。“搞啥——等等,雅各,冷静点,出什么事啦?”
“你明知故问!”我嘶叫,前臂扭来扭去,挣脱他的手便又扑上去,但不容我碰到他,他又出手挡住了我。
“你怎么下得了手?”我泪水淌过脸颊,“怎么可以?你不是老骆的朋友吗!华特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吗?”
厄尔脸白了,愣在那里,双手仍兀自抓住我双腕。他面上的惊骇如假包换,我不禁停止挣扎。
我们惊愕地眨眼。几秒过去。惶恐的嗡嗡低语如涟漪般传过车厢。
厄尔松开手说:“跟我来。”
我们步下火车,一离车厢十公尺,他转向我说:“他们不见了?”
我瞪着他,在他脸上搜寻装蒜的迹象,但找不到。“对。”
厄尔倒抽一口凉气,闭上双目。我一度以为他会哭。
“难不成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我知道个屁!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才不会干那种事。该死,呸,要命,可怜的老家伙,等等——”他忽然定睛看我,“你那时候在哪里?”
“在别的地方。”我说。
厄尔盯着我片刻,然后目光低垂到地上。他手叉腰长吁短叹,摇头晃脑思索。“好,我会探听一下一共多少可怜虫被扔下车。不过我跟你说,角儿们一向不会被扔掉,就算只是一个小角儿也不可能。倘若他们丢掉华特,那他们一定会找你下手。换做我是你,我会立刻头也不回,拍拍屁股走人。”
“倘若我不能溜之大吉呢?”
他抬眼,目光锐利,下颚左右动了动,端详我很久,总算开口:“白天待在营地不会有危险,假使你今晚回到火车上,千万别靠近表演马车厢,躲到平板货车车厢那边,想歇息就藏在篷车下面。别被逮着了,警醒点,发条要绷紧,一等你能离开就立马走人。”
“我会的,你放心,只是有一两桩事情未了,不搞定不行。”
厄尔意味深长地再看我一眼,说:“我晚点再找你。”他迈开大步,朝伙房去了。飞天大队的人正三五成群聚到伙房,他们眼珠滴滴溜溜转,面有惧色。
除开老骆和华特,另有八个人不见了,其中三个来自主列车,剩下五个都是飞天大队列车的。也就是说,老黑他们拆伙同时冲着不同列车下手。团里都快垮了,工人大概本来就会红灯罩顶,但不会是扔下高架桥。高架桥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忽然想到,就在我良心阻止我做掉奥古斯特的那一刻,有人却依照他的嘱咐去杀我。
不知道他醒来见到那把刀会作何感想。希望他明白尽管我最初意在警告,但这会儿我已经决心取他性命。这是我欠每个被扔下车的人的。
我整个早上都在营地里偷偷摸摸潜行,心焦地寻找玛莲娜。到处都不见她的身影。
艾蓝大叔昂首阔步走来走去,黑白格纹长裤,猩红背心,谁要闪得不够快,挡着他的路,他便一掌下去打人家脑袋。他一度瞥见我,忽然停下脚步。我们面对面,相距七公尺远。我瞪了又瞪拼命将满心的怨恨倾注到目光中,几秒后,他的唇型拉成一个冷笑,一个大右转走了。他的跟班们在后面追。
我远远看着伙房升起午餐的旗帜。玛莲娜在那里,身穿外出服,排队拿菜。她扫视食客,我清楚她是在找我。希望她知道我平安无事,她才刚刚落座,奥古斯特便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和她面对面坐下。他没有拿食物,嘴里说了什么,手便伸出去抓住玛莲娜手腕。她缩回胳膊,弄得咖啡泼出来。他们附近的人侧目打量他们。奥古斯特松了手,霍地起身,长凳向后翻倒到草地上。他猛冲出去。他一走,我便直奔伙房。
玛莲娜抬眼看见我,脸上没了血色。
“雅各!”她倒抽一口气。
我将长凳放平在地上,挨着边坐下。
“他有弄伤你吗?你还好吗?”我说。
“我没事,你呢?我听说——”她的话哽在喉咙,她用手捂住口。
“我们今天离开。我会盯着你,你一逮到机会就快走,我会跟上去。”
她注视着我,面色苍白。“华特和老骆怎么办?”
“我们再回去看看。”
“给我两个钟头。”
“你要做什么?”
艾蓝大叔站在伙房的边缘,手举在半空打榧子厄尔从伙房另一头应声出现。
“我们房里有一些钱,我会趁他不在的时候进去拿。”她说。
“不行,不值得冒那个险。”我说。
“我会小心的。”
“不行!”
“好了,雅各。”厄尔抓住我的上臂,“老板要你离开。”
“再等一下,厄尔。”我说。
他大叹一口气。“好吧,待会儿你要挣扎一下,可是只能几秒喔,然后我就得把你带出去。”
“玛莲娜,你要发誓不会回房间去。”我急迫地说。
“我一定得回去。那钱有一半是我的,不拿的话,我们俩就要一文不名了。”
我挣脱厄尔的手,站着面对他,或者该说面对他的胸脯。
“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拿。”我粗暴地说,手指戳着厄尔的胸膛。
“在窗户边座位下面。”玛莲娜急切地低语,站起来走到桌位这一边,来到我身畔,“把椅垫掀开,就在咖啡罐里面,不过由我去拿,大概比你方便——”
“好了,我得把你带出去了。”厄尔说,将我扭过身,把我的胳膊反扣在背上。他推我向前,所以我成了个弯腰的姿势。
我转过头面向玛莲娜:“我会去拿。你离那列火车远一点,你要发誓!”
我稍事挣扎,厄尔也随便我。
“我要你发誓!”我嘶声说。
“我发誓。”玛莲娜说,“小心哦!”
“放开我,狗杂种!”我吼着厄尔,当然是装装样子。
他和我硬是把场面闹大,离开了伙房。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得出他虽然扳着我的胳膊,却没把我扳到会发疼的地步。不过他把我扔过草皮足足三公尺,足可掩饰那一点破绽。
我整个下午一下用眼角余光偷瞄,一下闪到门帘后面,一下躲在篷车下面,但始终无法避开别人的耳目,靠近四十八号车厢。再说,午餐后便不见奥古斯特的踪影,他很可能就在车厢里。所以我继续等待时机。
今天没有演出下午场。约莫三点钟的时候,艾蓝大叔站在场子中央一个箱子上昭告大家,今天晚上的表演最好是大家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次。他没交代不然大家会有什么下场,也没人问他。
就这样,大家临时凑合出一场游行,接着动物们进入兽篷,糖果贩子们跟卖其他视频的人也张罗着摊位。跟着游行队伍一起来的男女老少聚在场子里,不久塞西尔便开始对杂耍场子前面的笨蛋下工夫。
我贴在兽篷的篷面上,扯开篷壁的接缝向内窥看。
我见到奥古斯特将萝西带进篷内。他的银头手杖在它肚腹和前腿后方挥动,威胁它就范。它顺从地听命,眼里却燃着敌意。奥古斯特将它领到它的老位子,将它的腿链在桩上。它怒目瞪着奥古斯特弓起的背,耳朵平贴,接着似乎转了念头,挥动长鼻探察眼前的地面,找到一小块东西,捡拾起来,向内卷起长鼻磨蹭那东西,试试触感才扔进嘴里。
玛莲娜的马已经列队排好,但她人不在兽篷。土包子们鱼贯进入大篷,人都快走光了,她应该在兽篷准备了呀。快来,快来,你在哪里嘛——
我突然想到,尽管她发誓不回他们的包厢,但她八成食言了。该死,该死,该死。奥古斯特还没搞定萝西的铁链,但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察觉到玛莲娜不在兽篷,出去找她。
有人拉拉我的衣袖,我一个回转,抡起拳头。
格雷迪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手势。“哇,伙伴,放轻松。”
我放开拳头。“我只是有点神经兮兮罢了。”
“是啊,嗯,也难怪啦。”他四下打量一圈,“唔,我看到你被人从伙房扔出来,你吃饱了没?”
“没有。”
“那我们就去炊事篷,来吧。”
“我不能去,我一毛钱也没有。”我一心急着打发他走开。我转身拉开兽篷的接缝。玛莲娜仍然不在里面。
“我帮你出钱。”格雷迪说。
“我没关系,真的。”我继续背对他,暗暗希望他识趣离开。
“听着,我们得谈一谈在营地里谈比较安全。”他沉稳地说。
我转过头,注视他的眼睛。
我尾随他穿过场子。大篷内的乐队开始演奏大奇观的伴奏乐曲。
我们来到炊事篷前面排队。柜台后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动汉堡肉,做成汉堡,递给为数不多但很不耐烦的散客。
轮到格雷迪和我了。他举起两根指头,“两个汉堡,山米,我们不赶时间。”
不出几秒时间,柜台后的人送出两个马口铁盘子,我接下一盘,格雷迪拿了另一盘,还递出一张卷起来的钞票。
“你闪开啦。”厨子摆摆手,“你的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谢喽,山米。”格雷迪将钞票塞回口袋,“真的很谢谢你。”
他走到一张烂木桌前面,一脚跨过长凳坐下,我坐到他对面。
“好啦,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谈?”我说,手指摩搓着一个树瘤。
格雷迪机灵地四下打量一番。“昨天晚上被扔掉的几个家伙又跟上来了。”他拿起汉堡让油汁滴干,三滴油落到盘子里。
“什么,他们人在这里?”我说,挺直了腰杆,扫视场子。只有杂耍场子前面有小猫两三只,大概在等人带他们去芭芭拉的帐篷吧,其他的土包子们全都在大篷。
“小声点。没错,有五个人回来了。”格雷迪说。
“那华特他……”我的心怦怦跳,一说出华特的名字,便见到他眼里泛着光,心里也就有了谱。
“哎,天哪。”我说,扭开头,将泪水眨掉,咽下口水。我过了一会儿才振作起来。“怎么发生的?”
格雷迪将汉堡搁回盘子,足足沉默了五秒钟才回答。当他开口,语调很沉静,没有抑扬顿挫。“火车过高架桥的时候,他们就被扔下车,没有人例外。老骆的脑袋撞到石头,马上就断气了。华特的脚摔烂了,他们只好把他一个留下来。”他吞吞口水,又补一句,“他们觉得他昨天晚上应该就挂了。”
我凝视远方。一只苍蝇落在我手上,我挥手赶它走。“那其他人呢?”
“他们没死。有两个拍拍屁股走人,其他人都追上来了。”他目光左右游移,“比尔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打算做什么?”
“他没讲。可是不管怎样,他们都要撂倒艾蓝大叔。我打算尽量帮忙。”
“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让你有机会开溜啊。你是老骆的朋友,我们不会不顾念你们的交情的。”他凑上前来,胸口抵着桌缘,继续镇定地说,“再说,依我看,你可出不起纰漏。”
我霍地抬眼,他正直勾勾望进我眼底,一边眉毛挑起。
哇,老天,他知道了。既然他知道了,那每个人都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得闪人,马上闪。
大篷忽地爆出如雷掌声,乐队天衣无缝地奏起古诺的华尔兹。那是大象萝西上场的暗号,我本能地转向兽篷的方向。玛莲娜要么正准备骑上大象,要么已经坐在它头上。
“我得走了。”我说。
“坐下啦,吃你的汉堡。你要是打算闪人,下一顿恐怕有得等了。”
他双肘杵着粗糙的灰色桌面,拿起汉堡。
我瞪着自己的汉堡,怀疑自己能否咽下去。
我将手伸向汉堡,但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乐队便嘈杂地停顿下来。铜管乐器乱哄哄地同时响起,以空洞的铙钹“锵”一声收尾,声音从大篷抖抖颤颤地飘出来,横越场子,就这么没了声响。
格雷迪当场愣住,仍然俯头对着汉堡。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说。
“别吵。”格雷迪厉声说。
乐声再度响起,奏出《星条旗永不落》。
“哎哟老天,哎哟讨厌。”格雷迪一跃而起向后蹦,弄翻了长凳。
“什么?怎么了嘛?”
“灾星逛大街啦!”他回头嚷道,狂奔而去。
所有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团员统统急如星火,冲向大篷。我站起来,立在长凳后面,惊呆了,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我霍地转身看油炸厨子,他正在扯下围裙。我嚷:“他在扯什么呀?”
他扭着要把围裙翻过头顶脱掉。“这个灾星逛大街嘛,就是说出乱子了,大乱子。”
“哪种乱子?”
有人从我身边冲过去,顺势猛拍我肩头一下。是钻石乔。他拉开嗓门:“雅各——兽篷出事啦,动物跑了,快快快,快去啊!”
用不着他多说,我拔腿就跑,跑近的时候,地面在我脚下轰隆隆,不是响声,而是震动,吓得我魂都飞了。蹄子、爪子踩在干泥地上,踏得大地震动。
我冲进兽篷门帘,旋即又贴着篷壁,让路给牦牛跑过去。弯曲的牛角离我的胸膛只有几公分。一只受惊的鬣狗紧抓在牦牛肩上,骇得眼珠子骨碌碌转。
动物全部受惊奔逃。笼舍通通打开了,兽篷中央的地方一片模糊,凝神细看,我从一鳞半爪认出里面有黑猩猩、红毛猩猩、骆马、斑马、狮子、长颈鹿、骆驼、鬣狗、马,事实上,我看到了几十匹马,玛莲娜的马也混在里面,而每一匹都惊得发狂。各种各样的动物左弯右拐、奔窜、嘶嚷、摆荡、狂奔、低吼、哀鸣。到处都是动物,悬在绳索上摆荡,蹒跚地爬上杆子,躲在篷车下,贴着篷壁,溜过兽篷中央。
我扫视帐篷搜寻玛莲娜的身影,却见到一头大猫溜进通往大篷的甬道。是豹子。看着它轻灵的黑色身躯消失在帆布甬道中,我立在那里,等待土包子们察觉异状。我等了好几秒,那一刻终于来了。一声长长的尖叫接着一声,又一声,轰地传出人人争先恐后、推挤逃命的如雷吵嚷。主啊,求求你让他们从帐篷后面出去。主啊,求求你别让他们跑过来这边。
在这一片动物怒海中,我瞥见两个人的身影。他们正在抛拉绳索,将动物撩拨得更加惊骇。其中一个人是比尔。他看到我了,和我四目对望片刻,然后和另一个人一道溜进大篷。音乐第二度刺耳地停止,这回始终没重新响起。
我扫视兽篷,急得跳脚。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我瞥见粉红亮片的闪光,猛地转过头去,原来玛莲娜站在萝西身边,我大叫着松了一口气。
奥古斯特在她们前面。他当然是和她们在一起,不然会在哪?玛莲娜的双手捂着口,还不曾发现我,但萝西看到我了。它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半晌,神色有些古怪,我不禁怔在那里。奥古斯特什么也没注意到,脸红耳赤,咆哮不已,指天划地,挥打那根银头手杖。他的高帽躺在一边的干草上,扁扁的,仿佛他曾经踩过一脚。
萝西伸出长鼻,要拿某个东西。一只长颈鹿穿过我们之间,在慌乱中长颈子仍然优雅地快速摆动,等它过去,我看到萝西将栓它铁链的铁桩拔起来了,松松握住,桩尖靠在硬泥地上。铁链仍然系在它脚上。它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将目光移到奥古斯特没戴帽子的后脑勺。
“天哪。”我赫然明白它的心思。我跌跌撞撞向前冲,一匹马从我前面经过,我闪过它的臀部。“不行!不行!”
它高高举起铁桩,仿佛铁桩没有重量似的,干净利落地一下就把他的头劈裂,啵,仿佛敲开一颗水煮蛋。它握住铁桩,直到奥古斯特向前翻倒,然后将铁桩插回地上,动作几近慵懒。它向后退,玛莲娜映入我眼帘,她可能看到了刚刚那一幕,也可能没看见。
几乎就在同时,一群斑马从她们面前跑过去。奥古斯特的躯体在黑白蹄腿间忽隐忽现,上上下下。一只手,一只脚,扭曲弹动,柔若无骨。当马群过去,奥古斯特成了一摊混杂血肉、内脏、干草的玩意儿。
玛莲娜瞪着那一片血肉模糊,双眼圆睁,然后瘫倒在地。萝西扇动耳朵,张开口,侧走过去,用四条腿护住玛莲娜。
尽管四周动物仍然狂奔不歇,起码我知道在自己沿着篷壁摸索过去之前,玛莲娜不会有事。
有人从大篷来到兽篷,试图循原路出去。我跪在玛莲娜身边,手捧着她的头,正在此时,人们从连接大篷和兽篷的甬道出来,挺进了一两公尺才察觉兽篷内的情况。
跑在前面的人没了去路,被后面的人挤得摔倒。若不是他们后面的人也见到动物奔窜,他们肯定会被人群踩在脚下。
动物们忽然变换方向,各种动物全混在一起。狮子、骆马、斑马跟着红毛猩猩、黑猩猩一起跑。一条鬣狗和一只老虎肩并肩。十二匹马和一头脖子挂着一只蜘蛛猴的长颈鹿。北极熊用四肢笨拙地前进。它们全朝着人群冲过去。
人潮调转方向,尖叫着想退回大篷。刚刚被推倒在地的人这会儿挤在人群最后面,慌得直跳脚,捶打面前人的后背和肩膀。障碍霍地排除了,人群和动物一起鬼吼鬼叫地奔逃。很难说究竟谁比较惊骇,所有动物绝对是一心一意只想逃命。一头孟加拉虎硬朝一位太太的双腿之间钻挤,让她双脚离了地。她低头一看,昏了,她丈夫便插着她的胳肢窝,把她搀下虎背,拖她回大篷。
不出几秒,除了我以外,兽篷里只剩下三个存活的生物,就是萝西、玛莲娜和癞皮狮子雷克斯。它爬回了自己的笼舍,蜷缩在角落发抖。
玛莲娜呻吟不已,拉起奥古斯特一只手又放下。我瞟一眼奥古斯特的那摊血肉,决定不能再让她看见我抱起她,从售票门出去。
营地几乎都空了,人和动物奔到外围,形成一个圆圈。大家都卯起来跑远一点,跑快一点,圈子越扩越大,像水塘表面的一圈涟漪,边缘渐渐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