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巡游东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曹昇 本章:第一节 巡游东南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阳出发,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秦以十月为岁首,因此,这次巡游名义上虽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实却是紧随在玉璧事件之后,相去最多不过一二月而已。而从巡游之仓促,也可见得嬴政心中的阴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为了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嬴政带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阳。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还有中车府令赵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时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达云梦,望祭虞舜于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

    钱唐,即今杭州也,当时还只是一大片与海相连的水汪凼。嬴政龙舟至此,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汹涌,舟船摇晃,从人尽皆失色,急忙将船靠岸。靠岸之处,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诸君若登保俶山,犹能见到当年嬴政龙舟系缆绳之巨石。

    遥想斯时,嬴政和李斯弃舟登山,惊魂未定,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烟波接天,人迹渺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能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此悲谁可与共?

    两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为江南之忆。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苏东坡之辞赋,岳鹏举之意气,周树人之风骨,黄宾虹之水墨,纵雨打风吹,风流不去。呜呼,西湖犹在,神龙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恶,不肯罢休,嬴政一行只得绕道,西行一百二十里,从狭中(今浙江富阳附近)渡,始至会稽。

    天子驾临,自然观者如云,无不以一睹龙颜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见嬴政车骑经过,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将灭族矣!”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项羽。掩其口者,则其季父项梁是也。

    此前数年,刘邦在徭役咸阳时,也曾亲眼目睹嬴政之出游。当时,刘邦的反应则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北宋洪迈以为,仅从项羽和刘邦的这两句话,两人高下已分,成败之端,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其言确有见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嬴政本人前后的精神状态差异之大,也是造成项羽和刘邦产生不同观感的重要原因。

    刘邦见到嬴政之时,正值嬴政一统天下未久,锐气正盛,莫能争锋,因此,刘邦见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狼顾鹰视的嬴政,故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欣羡神往。而项羽见到嬴政之时,嬴政却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疯狂,虽然一路上有乐人歌弦《仙真人诗》,终不能释怀欢畅。因此,项羽见到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神情委顿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轻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就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子将为他的帝国奏响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预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便是著名的会稽刻石,三句为韵,凡二十四韵,正是帝国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笔。

    亚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头底下常放着两件武器:一柄宝剑和一部。当他百战百胜,缔造了庞大的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马其顿帝国之时,曾叹息道,“可惜当世再无荷马,能为我写下不朽史诗,使我的伟大功绩,流传久远,永垂后世。”

    同样是戴着战火和狂烈的欲望之冠,嬴政却并无此类遗憾。他虽无荷马,却有李斯。嬴政数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扬己功,传谕后来,而其碑文和书法,都由李斯一人包办。

    所以立碑,自然是为长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后世,有些人的考虑则更为细密。

    晋朝杜预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于是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

    唐颜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

    可笑的是,尽管杜预和颜真卿都作了万全之备,然而时至今日,其碑却皆已湮灭无踪,不复能见。身由己立,名因人成,岂可仗石头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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